儂全福反了。
真的反了。
自立“長其國”。稱“昭聖皇帝”,擅山澤之利,招納亡命,起兵沿右江東下,戰大破橫山寨(今廣西田東縣平馬鎮),掠其寨人,因其倉庫而大賑之,軍心振奮,邕州知州陳珙慮起事而失閣門使也,皆寢不奏,亦不爲備,儂全福連夜急襲,城中壯人皆應之,邕州遂破,知州陳珙、邕州指揮使亓贇、司戶參軍孔宗旦、巡檢宋士堯皆授,嶺南諸州縣守將棄城遁、或望風降,儂軍所向得志,兵逼橫州(今廣西橫縣),知州、殿中丞張仲回,監押、東頭供奉官王日用棄城而走;次日,儂軍進藤州(今廣西藤縣)。知州、太子中舍李植逃之夭夭;繼之,儂軍兵臨梧州(今廣西梧州),知州、秘書丞江鎡不予抵抗,棄州城而逃生;儂軍遂常驅直入,進逼廣南東路地界,豐州危急!
這是接下來幾天,6續傳到空幻總堂的戰報,驚歎儂全福軍一路連戰連捷、勢如破竹之餘,四哥也不得不相信紫妍狠狠落下的那句話。
“建康軍裡一多半的將軍都是我們的人……”
她沒有說謊,這是真的!不然怎麼花想容才告訴她儂全福等不及、公然反了,第二天空幻總堂便進入了全面戒嚴,所有來參加祭拜的外地舵主和弟子沒有來得及走的全都不準走了,走了的也悉數召回。
目地很明確,一旦西南儂軍大捷,那麼空幻也要動了!
而能夠在第一時間,拿到西南的最新戰報,毫無疑問,作爲江南東路主力戰備建康軍裡,一定高級將官做了空幻的內奸!
“唉,現在只能寄希望於豐州都監陳曄了……”
望着窗外佈滿陰霾的雲天,天丁大人仰天長嘆,陳曄此人乃是西南方罕有的能臣,人道其“治州頗力,轉餉無缺,又以餘力督守吏治城塹,修器械,屬州多完。師以有功”,連他的黑心老爹的龐太師一度都起了延攬之心,要不貴人事忙、從來只對漂亮姑娘感興趣的四哥,怎會知道他的名字。
“但願陳督監的兵馬可以多撐一會,但願……但願豐州城裡裡再多幾個肯爲大宋效死盡忠的良將……”身陷敵窟、空有報國之心,卻無報國之機(會)的天丁大人只能默默地向天祈禱,他心裡清楚,豐州是廣南東路的門戶,豐州城一失則廣州危矣,廣州城要是再丟了,大宋在南方的半壁江山,再也別想守得住。
“你說陳曄麼?”一個淡淡的聲音在房內響起,推門而入的赫然是鄒緇清。這位執掌空幻、統領江南羣雄的美婦一反常態地褪去了以往清修入定時的道姑裝束,一身盡顯風儀的華貴衣裝將她雍容素雅的臉龐昱襯得萬般凜秀端莊,挺拔豐滿、成熟美麗的身段被華服一裹,透出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氣質,那凡人不可企及褻瀆的聖潔中又帶着江南女子與生俱來的婉約靈秀。
四哥是個好色的人,但不是好到連丈母孃都敢覬覦、根本不知道禮義廉恥是什麼的人,一看之下仍是心神動盪,怎也捨不得移開目光。
雍容淑雅的鄒緇清混不在意他逾越了娘婿之間的眼神,淡淡道:“今早前剛到的消息。儂全福兵逼豐州,豐州都監陳曄據城死守,封川縣令親帶鄉兵、弓手迎擊,但儂軍以數百倍的絕對優勢,勝利奮進,陳曄敗走……”她故意說得慢,然後似是饒有興致地盯着他龐昱的臉,看着他的臉色一點一點的陰沉。
“……鄉兵潰退,知州曾覲從卒決戰,不勝,被執,儂全福再三勸降,其不順,斬之。”她用她溫柔動聽、流水隨心般的聲音將各地的慘烈戰報婉婉道來,每說半句,四哥的心就狂跳一下,彷彿真的,被她,引進了西南兩軍廝殺的戰場。
北風呼嘯,黃沙漫天。
封州四野,處處瀰漫着血腥和肅殺。
猙獰兇惡的儂侗蠻兵似驚濤駭浪一般朝大宋軍兵轟然衝來,衆軍各持竹牌、捻槍,各人持牌以蔽身,二人持槍夾牌以殺人,衆進如堵,宋兵弓矢莫能傷之,不過眨眼功夫,兩軍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出清脆的爆裂聲。似乎連空氣都被撞得膨脹起來一般。因西南多年太平而缺乏操演的宋軍兵士如何是這羣蠻族壯人的對手,頃刻便被殺的人仰馬翻,血肉橫飛,着非人的嚎叫聲,有的殘肢甚至飛到了半空……無處不在的慘叫、哀嚎彷彿已經將戰場之上的金鐵交鳴之聲給完全掩蓋掉一般,令天地色變,令萬物膽寒!
一名身長九尺的高大賊兵大喝一聲,手中長矛毒蛇般探出惡狠狠地扎進了前面一矮小宋軍的腹部,“哧”地一聲從後背透出,滴滴殷紅的熱血順着矛刃嗒嗒滴落,瞬間染紅了腳下的塵埃……
“唰——!”鋒利地狼牙箭已經脫弦而出,鋒利地箭簇刺穿了空氣出刺耳地尖嘯,閃電般從直取一名宋兵將軍的心臟要害!
“噗!”
血光崩現,正在指揮部下廝殺的將軍身軀猛地一頓,有些難以置信地低下頭來,只見一截羽箭正插在自己胸口,末尾地翎羽正迎風微微顫抖,下一刻。蝕骨地冰寒像潮水般襲來,將他整個吞噬,所有地力氣頃刻間煙消雲散,無力地往後踉蹌了一步,頹然倒地,口中兀自高喊:“殺、殺賊!不要讓他們……打過去……”
“老子和你拼了——”
一名受傷兵器失落的宋兵扛起一截木樁。將一名騎着馬的儂軍從馬背上狠狠地掃落,正欲補上一棍砸碎他的腦袋,兩柄鋒利地彎刀同時刺入他的後背,疾馳地戰馬驅動彎刀狠狠地切過他堅實地身軀。血光崩濺中,宋兵地身體猛地打了轉,頹然倒地,殷紅的鮮血從他身下汨汨沁出,明亮犀利地眼神頃刻間黯淡下去……
……
他明明身在江寧,卻彷彿飛到了嶺南,看着眼前一幕幕骨肉離散、慘不忍睹!
鄒緇清寧靜如天籟般的嗓音繼續響起,偏又說的是融聚了無盡血腥殺伐的戰況。混雜在一起並沒有互相抵消,反給他心底一種前所未有的劇烈震撼。
“儂全福大軍所過勢如破竹,略地千里,弄兵安行,右江沿江之地,州縣官吏或死或不死,而無一人能守其土者,官濫束庸,招其所以侵也。豐州城破,儂全福軍稍作修整,沿鬱江大舉揮師東下,直逼康州,康州知州趙師旦僅得羸兵二百餘人,隕城,旦——夕——之——時。”
“我不信。”
半天半天,龐昱終於開口了,咬着牙拼命抵住心底的動盪,堅定搖頭。
“不信?”鄒緇清盯着她,仙釀般的鳳目微微一動,似乎開始有些欣賞這個聞聽前線如此噩耗仍然撐着沒有崩潰的男人。
“好,那看看這個吧。”她揚手一揮,一紙東西朝龐昱飛過去。
“這是什麼?”四哥一把接住,振作精神問道。
“自己看罷。”
他打開,前一秒眉眼遽跳,再下一刻,更是大叫起來。
“這!這、這是是……廣州知州的印璽,還沾着……火漆?西南戰報的原本,傳到江寧府衙和建康軍的原本!?”
“天丁大人好眼力。”
“你們怎、怎會有廣州府來的戰報原本?”天丁大人驚得瞠目結舌,然後猛地一凜,失聲道,“衙門裡有你們的內奸……啊不,是衙門和建康軍裡,有資格拿到戰報的人中,有人,已經,投靠了你們!”
他喉音生澀,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生生把話磨出嘴邊。旋即便見鄒緇清投來一個讚許的目光,含笑道:“一猜即中,天丁大人,你可真夠聰明的,那麼本尊就索性在透露給大人一點兒罷。大人知道麼?早在儂全福起事之前的兩年,廣西轉運使肖固曾數度上奏“請擇將吏,繕兵械,修城郭”皆無迴音,但其實那並不是朝廷不支持,而是所有奏疏都被我們擋了下來,沒有一次送抵過京城!
!!!龐昱再次一凜。
“儂全福舉兵後,肖固一再懇請兵西進,馳援封州等地,然廣南東路諸官固以爲‘儂全福止期得邕、貴而已,豈肯離巢穴遠來耶?’,固不兵,至有豐州之失,而康州一地,內無精兵,外匱強援,大人以爲守得了多久?”
“這……這也是你們的動的手腳?你們的勢力已經延伸到廣南去了?”
“可不是呢,五十年的時間,我們能做很多事了。”鄒緇清微俛螓,口吻淡然,青瓷色的領口露出線條優美的白皙頸項,長長地睫毛低垂着,不經意間散出的清麗之美,令人爲之炫目。
“天丁大人。”
她朝龐昱望了一眼,明澈的眼神似望進心坎裡般,洞悉了他的全部心事。
“很遺憾,你最後的希望,廣州知州仲簡,也是昏庸無能之輩,儂軍未至竟然就已經打算放舟遁逃,還把主戰的海上巡檢王世寧關了起來,而在西北手握重兵的廣東鈐轄王鍇更是貪生怕死、畏懼重重,想必不出旬日,廣州必失。”
“廣州一丟……”
“就算我們空幻不反,大宋也守不住南邊這剩下的最後半壁江山!”(注:是指長江以南地區的半壁江山——江南,而不是整個大宋的半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