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淮上有警?”陳允只聽見呂方前面一句話,臉色大變,此番呂方對馬楚用兵規模極大,光是呂方親領的一路戰兵便不下八萬,戰船數百,首先以偏師切斷了荊南高季昌從江陵方向而來的援兵,然後用主力緊逼嶽州,迫使楚軍與其決戰。()與此同時,吳國洪州觀察使鍾延規也領江西兵入吉州;靜海軍節度使、安南都護王茂章統諸蠻及廣州兵入郴州。三路進擊馬楚,其兵力總數不下三十萬,可謂是起了傾國之師,無論是民力還是兵力都是處於一種繃緊了弦的狀態。在這種情況下,若是樑軍大舉入淮,即使在已經贏得了決定性勝利的現在,形勢也會急轉直下,畢竟若是呂方回師,馬楚就很有可能利用內線的有利地位,各個擊破其餘兩支吳軍,到了那時,一旦戰事曠日持久,那就勝負難算了。所以待到陳允看完了書信,不由得又驚又喜,向呂方躬身道賀道:“微臣爲大王賀,殿下有勇有謀,彷彿太宗當年,有此虎子,大王只需拱手便可坐待大業有成了?”
陳允話剛說出口,便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須知唐太宗李世民用兵如神,唐朝定鼎的數場大戰皆爲其所指揮,但後來兄弟生隙,玄武之變,弒兄殺敵,囚禁老父,可也是此人。這個時候用這個比方可謂是不恰當到了極點。
“陳公謬讚了,本朝太宗何等神武,我那孩兒如何能及,不過是僥倖罷了,可一不可二。”此時呂方就如同每個看到孩兒成器的父母一般,臉上滿是笑容,口中的話也頗爲言不由衷。
陳允見呂方臉上滿是喜容,分明沒有發現自己的誤語,心知此時再提此事反而更不恰當,不如索性抹過去便是了,便趕忙打了個哈哈,將話題扯到其他事情上去了,君臣二人說笑了幾句,呂方的睏意漸漸又上來了,陳允便趕忙告退,留下呂方在車中繼續打他的盹。
陳允退出車外,才覺得背後滿是涼意,伸手在衣內一摸,才發現裡面滿是汗水,竟然全是方纔那會嚇出來的。
“太宗不過是次子,而殿下乃是嫡長子,大王其餘諸子要麼還小,要麼母族卑弱。更不要說夫人乃是女中豪傑,與大王又是微賤時起,感情無比深厚,其餘夫人如何能與之比擬?無論如何也不至於生出事端來的。陳允呀陳允!你現在也算是位極人臣了,怎的說話還這般不經腦子,幸好今日大王未曾發覺,否則那可就慚愧無地了。”陳允想到這裡,不禁狠狠的給自己一個耳刮子,懲罰自己的冒失。
嶽州州城,刺史府。呂方端坐在明堂之上,紫袍金冠,經過在馬車上的休憩,他又恢復了平日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樣,諸將吏正分列兩廂,奏報事宜。這時在躬身站在下首大聲稟告的正是武昌團練使、樓船將軍周安國,由於他並沒有參與剛剛發生的那場與楚軍的決戰,而是督領舟師和部分吳軍逆長江而上,屯兵於監利,阻截荊南高季昌從江陵而來的援兵,其斬首兩千餘人,焚燒虜獲船隻百餘條,所獲甲仗無算。所以他是最後一個稟告的。待到周安國稟告完畢後,呂方點了點頭,示意其退下後,笑容滿面的說道:“今日一戰大破楚軍,荊楚二賊皆喪膽,皆爲諸將力戰而得,待會本王定當厚賞!”
堂上衆將聞言齊聲答道:“此乃大王廟算,士卒力戰而得,吾輩何攻之有?”
呂方點了點頭,顏色轉肅,沉聲道:“王道成、陳璋何在?”
“末將在!”兩人隨聲走出行來,躬身行禮道。
“今日楚軍以騎犯我右翼,兵鋒甚銳,陳將軍以所領步卒列陣扼敵鋒銳,摧鋒十餘次,待其兵疲後又逆襲破之,當居首功!進勳爲銀青光祿大夫,上柱國、賞絹三千段,錢三千貫,許一子蔭昭武校尉!”
“謝大王隆恩!”
“王將軍,你搶佔高地後,以輕炮掃射楚賊步隊,使其前後不相繼,當居次攻,進勳爲正議大夫、賞絹三千段,錢兩千貫,許一子蔭昭武副尉!”
“謝大王隆恩!”
隨着一名名將吏被呂方叫到名字出行論功行賞,右廂的王延翰臉色卻是一陣紅一陣青,越發的難看。本來他也算是體形魁梧,面容俊偉,一表人才,可此時兩頰上橫豎划着幾道紅痕,配上那精彩的臉色,實在是難看之極。他此番領兵前來,就是憋着一口氣,想要立下戰功,也能夠讓世人看看,自己今日的地位並非是有個好老子,娶了個好老婆,而是憑自己的本事一刀一槍打出來的,可現實就好像一盆冷水澆在了他的頭上。站在吳軍將吏的行列中,王延翰幾乎都可以聽到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譏諷嘲笑聲,他幾乎開始悔恨自己爲什麼不死在戰場上了。
“周都督擊破荊南高賊援兵,所獲甚多,進勳爲銀青光祿大夫,賞絹一千段!”隨着對最後一個人的評定結束,論功會就要結束了,依照慣例,接下來的就是歡宴了。在場的多半是性情豪邁的武將,在大勝之後更是很難壓抑住快樂的情緒,雖然軍議還沒有完全結束,但不少人已經開始交頭接耳的私語起來,面對這種顯然屬於失禮的行爲,此時的呂方也當做沒看見,反而也笑嘻嘻的轉過頭去和一旁的陳允說些什麼。
“末將敢請大王治罪!”一個聲音突然打破了堂上歡樂的氣氛,呂方驚訝的轉過頭來,只見堂下跪着一人,頭盔已經被解下來了,放到一旁,雖然那人的面孔緊貼着地面,但從身上的甲冑和身形辨認,可以認出正是呂方的女婿,威遠軍衙內都指揮使王延翰。
“賢婿請站起說話!”呂方溫顏道,雖然從親屬關係來說王延翰是他的女婿,但出於對王審知這個他最早的盟友的尊重,他對王延翰的態度是很有禮貌的。
“今日末將所領軍爲楚賊騎兵所敗,罪在難恕,請大王治罪!”王延翰卻繼續伏地不起,大聲說道,此時堂上已經完全靜下來了,每個人都懷着不同的心情注視着地上的王延翰。最近的陳璋心思頗爲機靈,已經看出呂方不欲治罪王延翰,趕忙笑着一邊出行去扶王延翰,一邊笑道:“駙馬都尉說的什麼話,勝敗乃兵家常事,再說今日若非駙馬都尉引出楚軍騎兵,末將又如何立得這般大功,說來末將還欠都尉一個大人情呢!待會宴席上某家可要與都尉好好喝上幾杯,都尉可千萬要買某家這個面子呀!”說話間陳璋便已經將王延翰扶了起來,旁邊幾人此時也反應過來,趕忙圍了上來,笑嘻嘻的圍作一團,說些湊趣的話,王延翰此時那股子的勁頭也已經過去了,掙扎了兩下,也只有訕着臉被諸將一同拖走了。此時倒是堂上的呂方鬆了一口氣,卻聽到一旁的陳允笑道:“看來若是歷練一番,駙馬都尉也能成個將才!”
“哦?”呂方與陳允君臣數十年,自然是聞絃歌而知雅意,問道:“陳公的的意思是要對這小子委以重任?”
“不錯!”此時堂上已經只有呂方與陳允二人,他也不再掩飾,沉聲道:“主公親族不旺,根底淺薄,駙馬都尉乃主公半子,若能歷練出來,也是殿下的一個號臂助。”
“也好!”呂方聞言考慮了片刻,點頭道:“那某家便將其派到建鄴,先在呂雄手下歷練一番,若是可用便將呂雄替出來,你看可好?”
“甚好!中領軍之位非親信之人不可任用!”陳允贊同的點了點頭,他口中所說的中領軍乃是魏晉時的軍職,統領禁內諸軍,最是緊要無比,呂雄正是身居此位。
“微臣還有一事,想要請大王鈞定!”陳允議定了此事後,卻不離去,反而繼續說道。
“陳公請直言!”呂方看到陳允臉色鄭重,心知定然緊要的很,便肅容答道。
“先前微臣看到信中說殿下親領兵渡河破賊,固然神勇天縱,然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殿下身系社稷,豈可輕致於危地,若有萬一不忍言之事,如天下何?微臣請大王三思!”陳允的聲音不大,但言語之間懇切之極,顯然這番話在他腦中已經翻滾了不知多少遍才說出來的。
“那陳公以爲當如何?”呂方聞言恭聲問道,他此時的臉色已經可以用嚴峻來形容了。陳允方纔的話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對於呂方建立的吳國政權來說,第二代是個最脆弱的時候,因爲呂方本人作爲創立者,擁有巨大的威望和驚人的軍事政治才能,可以壓服政權內部的離心趨勢和有異心的部屬,但這個威望和才能卻無法像權利一樣通過繼承留給第二代繼承人,所以五代時期有那麼多二代而亡的割據政權,這也是呂方爲什麼對呂潤性採用近乎苛刻的培養方式的原因。讓其小小年紀便獨領一軍,來積累自己的威望和培養班底,就是爲了讓其在呂方死後繼承大位做好準備。但這種培養人本身不可能太多的,一旦呂潤性在戰場的危險中喪命了,那這個損失對於呂方乃至整個吳國政權來說就是不可彌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