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大姐出嫁,她什麼也沒做,就舞一段增色吧。
當下她找黃鸝拿了一根腰帶,往腰間一束,翻身騰空躍上木架。腳下連番疾點,步步登高,就踩上了木架頂端的木盤。剛一站穩,便一手向後牽起裙襬,微微仰頭挺胸,另一隻手向前捏起拇指和食指,其餘三指微微翹起,做了個經典的孔雀舞動作。
隨後,她便在八個圓盤上踏步飛舞起來。
以她如今的輕功和身體的柔韌性,只是隨意纖腰款擺,便曼妙無邊,何況她是懂舞的。衆人仰頭看去,只覺那少女如同一隻鳥兒在空中振翅高飛、盤旋起落,衣袂翩躚,令人眼花繚亂。
昔日趙飛燕掌中舞是什麼樣的,山村人無緣得見,今日杜鵑之舞給他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當下,不但屋裡的女眷紛紛涌出來觀看,連新嫁娘黃雀兒聽說後,也隱在窗後,看妹妹爲她出嫁添彩。
自杜鵑一上來,林春便精神大振,指揮三小緊隨其後,配合她在木架上上下翻騰,竟是以舞獅爲她助興了。
對於杜鵑的舞,觀看的人各有理解。
老人覺得她不像話,今天這個日子還拋頭露面。
少年們看得如醉如癡,少女們羨慕嫉妒各種情緒都有。
小娃兒們最起勁,瘋狂叫喊喝彩。
黃元滿腹詩文,且與杜鵑情感牽繫,理解又不同:滿院喝彩叫好聲中,獨他覺得杜鵑如同一隻孤雁——失去伴侶的孤雁,一邊振翅南飛,一邊孤獨哀鳴,一聲聲叫得九曲迴腸,令人心碎。
明明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可他就是聽見了。
一瞬間,腦中便浮現這樣詞句: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
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
隻影向誰去?
失去伴侶的雁絕不會獨活!
他看着木架上翩翩飛舞的少女恐懼了。一波又一波痛楚如同洪水般肆虐,心房被重重撞擊,彷彿有個狂怒的靈魂在其中悲嚎,想要破除心門的阻隔衝出來。
他顫抖不已,轉身奔回房,取了一隻洞簫往嘴邊一橫,就吹奏起來。
他吹得是李太白之《長相思》。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欄。
微霜悽悽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
卷帷望月空長嘆。
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
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他一遍遍吹着,呼喚那隻斷腸雁。
滿院子的人都沸騰了:今兒可真熱鬧,鼓聲震天中,美女和獅子老虎共舞。現在又加入大舅子吹簫,誰見過這麼熱鬧的場景?一個個笑得嘴巴像荷花。
還有人鼓動那吹嗩吶的也吹起來。
吹嗩吶的人瞪眼喊道:“你耳朵能聽清?”
衆人都鬨笑起來。
黃元確實讀懂了杜鵑。
滿院子的人,也就他和林春看懂了杜鵑的舞。
杜鵑盡情地跳着,宣泄無盡的孤獨和痛苦。
從前世追到今生,她追丟了自己的伴侶,如同一隻孤雁盤旋哀鳴,心碎神傷。
黃元的簫聲她聽見了。
可是她無動無衷。
抖動雙肩。緩緩振翅的時候,她不經意地瞟向正房屋檐下。
那裡,站着方火鳳!
小小的一個舉動,立即被不錯眼注視她的黃元發現了,似聽見她問:“你到底吹給我聽的,還是吹給她聽的?”他便如被雷擊。簫聲戛然而止。
簫聲斷絕之時,孤雁從高架上跌落。
飛撲而下的時候,林春直起獅身,向她張開了雙臂。
幾米高的木架,她落了十四年。
她看見那個小小的嬰兒撲向她。把口水滴在她嘴裡;看見他第一次開口叫“妹妹”;看見他站在她落水的河岸邊放聲大哭;看見他坐在屋頂爲她吹簫;看見他暴怒地向八斤揮拳;看見他堅定地對她說“修煉一萬年,也要娶你爲妻”;看見他爲她打造木屋;看見他陪她尋找桃花源……
絕望的時候,這些記憶使得她如枯木逢春,心底小小地鬆動了一下,向他展開今天第一抹笑容。
黃元看見這笑,心中又一波痛苦撞擊,站立不穩。
他怔怔地看着杜鵑,神情慢慢堅定起來。
自杜鵑上了木架起舞,方火鳳與其說是在看舞,不如說是在看黃元。黃元的痛楚、所吹的《長相思》,都令她心碎難過。她不知自己是爲了他的痛而痛,還是因爲他爲杜鵑痛而痛,或者根本沒有區別。
她看着杜鵑,神情也堅定起來。
再說林春,穩穩地接住了杜鵑,扶在一旁。
然後,他取下身上的獅子行頭,露出裡面暗紅箭袖和長袍,越顯英姿勃勃、神采奕奕。他轉身從一位族兄手上接過兩面豎直匾牌,將其中一面遞給杜鵑。
杜鵑仔細一看,原來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不用說,這是他雕的了。
可是……怎麼送給她?
林春對她一笑,道:“走,去催嫁!”
杜鵑就明白了。
今天是大姐成親的日子,剛纔這舞必須有個好的吉兆,林春接住她,再送這樣一副匾,意義就非凡了。
於是她和他並肩往黃家上房走去。
這一刻,她倒成了林家來迎親的了。
其實,只要熱鬧喜慶,管他婆家孃家呢。
在回雁谷,她曾告訴林春她前世一些婚宴習俗:女方姐妹好友會跟着送親去男家,婚宴上還有男儐相和女儐相,林春當時聽了眼睛一亮——他和她不就是最好的男女儐相嗎!
所以,今天夏生和黃雀兒的成親儀式被他們兩人弄得有些跨越時空了。
林春以兩幅木雕催促發嫁,實在出乎人意料。
因爲泉水村催嫁都是遞紅包的,還要不停放鞭炮。
當然。今天這些林家也做了,木雕是另外添加的。
杜鵑抱着兩幅木雕進房,告訴黃雀兒這句話的意思。
黃雀兒聽了,精緻裝扮過的臉上更添幸福神采。
沒有再折騰。黃家立即發嫁。
拜別過長輩後,由黃元將大姐背了出去。
這裡,杜鵑又一次破除規矩——
她也跟在黃雀兒身邊,隨她去了。
黃鸝急了,忙拉住問:“二姐姐做什麼?”
杜鵑回頭一笑,道:“我送大姐。”
黃鸝只覺不對,又不能不要她送,眼睜睜看着她出去了。
到了外面,鑼鼓齊響,嗩吶也吹了起來。熱鬧氛圍中,黃元將黃雀兒背至花轎門口放下來。一轉身,就見杜鵑和大猛媳婦一塊將黃雀兒往轎裡扶,不禁愣住。
這是什麼規矩?
可沒有人告訴他。
雖然是莊稼人,但林家的花轎卻做得非常精緻:以紫楠製成。四方四角出檐的寶塔頂,轎身四面分別雕刻着龍鳳呈祥、麒麟送子、喜上眉梢、富貴牡丹,上面橫楣等處另有吉祥花卉和喜慶圖案,四檐角懸挑精緻繡球,看去十分華麗。
這轎子顯然有很多年了,古老又吉祥。
杜鵑不禁暗贊,還真不像莊稼人坐的花轎!
四個壯漢擡起花轎。霎時鞭炮噼裡啪啦響個不停,鏗鏘咚咚的鑼鼓聲中,迎親隊伍啓程返回。
黃元和黃小寶等人作爲男方親友,是要送親的。
然而,當他們發現杜鵑也跟着去了,一個個都張大嘴巴。
黃元一把拉住杜鵑。“杜鵑,你幹什麼?”
杜鵑道:“我送大姐。”
黃元急了,道:“你不能去。沒這規矩。”
杜鵑道:“規矩是人定的。”
黃元看看她,再看看一旁的林春,嘴脣微微顫抖。堅決道:“你不能去!”
這是兩個女兒要一同出嫁嗎?
可是,杜鵑根本不理他,早已轉身隨着花轎走了。
林春冷冷地看着他道:“她想去就去!”
說完也走了。
黃元心痛抽緊,只好跟着去了。
一路上,他反覆思量斟酌。
花轎是擡往林家老宅的,新人在老宅祠堂拜堂,然後才送來林家二房這邊入洞房。
晚上,林黃兩家都大擺宴席,將喜慶熱潮推向頂峰。
飯後,女家送親的親友要返回,杜鵑沒有跟衆人回去,說她待會兒跟二妮直接回家。
黃元聽後再次難受。
可是,這次當着滿屋子人他什麼也沒說。
等回到黃家,他將黃鸝和黃小寶叫道一旁,低聲囑咐了幾句話,就獨自出了黃家院子,奔南山而來。
離開喧囂熱鬧的人羣,走在田野裡,他頭腦更清晰了,心中也更痛,眼前上下翻飛的都是那隻孤雁,一聲聲叫得催斷肝腸。
他踽踽獨行,也像一隻孤雁,去尋找丟失的伴侶。
來到杜鵑門前,門內兩隻狗立即瘋狂叫了起來。
他生氣地低喝道:“瞎了狗眼,還不認得人!”
那狗很不給他面子,依然狂吠。
隔壁癩子聽見狗叫聲,忙跑過來喝問“是哪個?”
黃元忙道:“是我,癩子哥。我在等杜鵑回來。”
癩子見是黃元,忙道:“是黃夫子啊。那……你等吧。”
他滿心納悶,想說杜鵑不是去你家了麼,你怎麼倒來這了,又不好問的;想叫他去自己家裡坐坐,也覺得不妥,只怕他也不會去的,只好隨他去了。——前兩天,他可是整晚坐在杜鵑門口的。
讀書人就是怪!
癩子便轉身走了
黃元在門檻邊坐下,靜靜等待。
等不來,他也不急。
坐在這裡,比坐在家裡讓他安心,雖然寒冷。
等待的時候,他又回憶起這一年來的種種,經歷的家事、國事和情事,比他以往十幾年經歷的還要多、還要複雜,讓他困苦、愁悶、心傷,也令他迅速成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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