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國回縣委之後,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辦公室……在李雅虹她們沒來的時候,他在離開辦公室之後,常常會想到‘家’……在內心深處,他有時也羨慕一些一般幹部和普通工人的家庭;按時上下班,有充分的時間看看電視,聽聽音樂,和孩子們一起共享天倫之樂。
他呢?
一年四季東跑西奔,回到機關,工作沒明沒黑。即是回到家時也不得安寧啊!會客室沒等他進門就坐滿了各種人,排隊等待和他“私下會晤”。有時候,他甚至要在衆目睽睽之下吃完自己的一碗飯,而家庭的其他成員也不得不忍受這一切,所以他遲遲沒有辦理妻子的調動。
不過,他現在已經是正式走馬上任的縣委書記,無論工作還是生活,都需要一個穩定的家庭,楊奕是個懂事的孩子,而且馬上就要高三畢業了,正是考大學的關鍵時候,還輪不到她這麼小的孩子做出犧牲,倒是兩個男孩子可以過來,雖然生活條件和學習條件沒有北京好,但如果是一塊好鋼,在哪裡都可以煉好……而且楊建國還有一個期待,他想讓自己的大女兒過來,或許可以給她報一個補習學校,將來也可以上大學。
其實也難怪他會這麼以爲,以蘇雅茹當時的情況,生活的確是很糟糕,而在蘇菲的有意安排下,李國光也沒心思太過打聽蘇雅茹母女的生活經歷,只確定了身份之後,就草草地了事。所以在楊家大多數人的心中。蘇菲就是因爲家庭生活困難,勉強唸完中學的那種……說實話,蘇菲除了安排了一個不適當的居住環境和話語中的誤導之外,她可從來沒有說過自己生活困難來着,一切都是他們自己的理解。
事實上,蘇菲所表現出來的良好家教和才華,已經讓楊家的一些人心理疑惑了。不過他們倒是沒有懷疑蘇菲是敵特或者僞裝什麼的,只能歸結爲蘇雅茹將蘇菲教得很好。但這卻又讓楊建國得到了一個錯誤的結論……如果蘇菲在國內生活,藉助於楊家能夠提供的優裕條件,將來一定會大有前途。
然而,對楊建國來說。困難的不是如何勸說蘇菲留下來,而是他如何面對蘇菲……一直以爲,他雖然對蘇雅茹母女抱有歉意。但他總是不自覺的給自己找出各種理由。譬如各種政治因素,當年雙方的個體原因,父母之命等等。
可是,在即將與女兒見面的時候。他卻發現那些理由都是那麼的蒼白可笑,虧欠就是虧欠,儘管造成的原因可能有一千種。但虧欠只有一種,而且那是不能夠彌補的……這讓他想起了《容齋三筆》中記錄的一首詩:一點清油污白衣,斑斑駁駁使人疑。縱饒洗遍千江水,爭似當初不污時。
辦公室裡。桌子上的文件堆得象小山一樣——其中有些就是他本人簽發的!
他在這座‘山’面前怔了怔,然後嘆了口氣去洗臉。他懷着一種‘愚公移山’的心情坐在桌前,正準備翻閱這些文件時,秘書羅維新輕手輕腳的出現在門口。
羅維新是工農兵學員,雖然起點較低,但學習很刻苦,畢業時的成績很不錯。是楊老的一位老朋友介紹的,所以很受楊建國的信任。
“楊書記,李廠長她們已經到了,房間也已經安排好了,您什麼時候回去?”羅維新有些拘謹地站在桌前。
楊建國擡頭看了他一眼:“小羅,都告訴你別那麼拘謹了,等晚上過去一起吃飯。”
“這個,還是不要了,今天是你們全家人團聚,我就不湊那個熱鬧了。”羅維新說道。
“什麼叫湊熱鬧,別那麼多廢話,晚上帶着女朋友過來。”
楊建國突然之間沒了處理公務的心情,站起身將桌上的幾分文件收拾了一下:“一定要過來,我去買點兒菜。”
“那我和您一起去。”羅維新道。
“去接你的女朋友吧,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楊建國笑道。
……
靈丘縣城用當時的話,那就是城裡人了,但今天這些‘城裡人’,被狠狠地震了一下……兩個穿着時尚的靚麗女孩一走上大街的時候,就立即吸引了無數的眼球。
“大姐,我穿這個……合適嗎?”楊奕有些不自在的扯了一下牛仔褲。
這套衣服是蘇菲送給她的,其實楊奕的身材還沒有充分發育……這在蘇菲看來,是營養沒有跟上的原因,所以原本應該緊裹着臀部的牛仔褲,顯得有些鬆鬆垮垮的,即使是這樣,還是將少女美好的曲線勾勒出來了,這與大街上那些被臃腫的衣物包裹起來的年輕女孩截然不同。
“有什麼不合適的?”
蘇菲打量了她一眼:“挺漂亮的。你不能用這裡的審美方式來改變自己……遠的不說,如果北京人都是這縣城裡的裝束,那走在大街上是個什麼感覺?”
噗哧!
楊奕腦補了一下那種場面,忍不住笑了起來。
砰!
噗通!
旁邊傳來一陣呼痛聲,二人轉過頭看時,卻見一個青年男子正揉着腦袋,坐在地上很是無辜地看着她們……在他的前面是一根電線杆子,這個可憐的傢伙一定是撞在上面了,至於原因……從他看着二人的眼神,也知道是爲什麼了。
“別管他啦,快去買菜。”蘇菲趕忙拉着楊奕閃人。
現在大陸實行的是計劃經濟,買什麼東西都要憑票供應。
買糧不僅要糧票,而且還要糧本,買油也是如此。買肉則要肉票,買魚要魚票,買蛋要蛋票,買豆製品要豆製品票,只有蔬菜和醬菜不要票,就是出去買點心或者熟肉製品,也要糧票或者肉票。
糧本,蘇菲是換不來的,一般來說,很少有人將自家的糧本給別人用。因爲這個時候油水很少,尤其是城市,根本不像農村有時候還能夠有些餘糧。不過,蘇菲在兌換了一些人民幣之後,也兌換了不少的各種票據,尤其是全國通用糧票。可惜的是,大多數票據都是地區發行的,兩個人轉悠了好一會兒,在一名本地居民的指引下,從一個小販手裡買兩條肥大的鯉魚……那個小販膽戰心驚的拜託二人,千萬不要說出去,這是‘投機倒把’行爲,是要坐牢的。
“再買些蔬菜就可以了。”
蘇菲皺了皺眉頭:“現在可買的菜還真不多,如果有塑料大棚就好了。”
“塑料大棚是什麼?”楊奕有些不解。
蘇菲頓了一下,道:“北京爺爺家裡的那個花房你知道吧?”
見楊奕點頭,她繼續說道:“花房的上方和兩邊都是玻璃,而塑料大棚則是用塑料鋪成的,這樣就可以在冬春兩季,也能夠吃到各種新鮮的蔬菜。”
“這可真是個好辦法,怎麼就沒人想到呢?”楊奕眼睛一亮,輕呼道。
“辦法總是有的,但在很多時候行不通。”
蘇菲笑了笑:“你們這裡經常搞一些政治運動,無論男女老少、城市農村,都喜歡積極參與這些餓不頂糧,窮不當錢的運動。”
“是啊,有一段時間還有人說什麼‘越窮越光榮,越窮越革命’呢。”楊奕說道。
“其實咱們國家地大物博,隨便弄出點兒什麼,都能換回錢,讓大家過上更好的生活,只是……”
蘇菲的聲音突然停下,人也停了下來,看向前面。
一箇中年人出現在她的面前……或許說是中年人還不太合適,眼前的男人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年輕一起,穿着一套藏藍色的中山裝,軍人的那種頭型,眼睛很有神,面容也算得上英俊,只是眉宇間多了幾分疲憊。
“大姐,怎麼……爸爸!”
楊奕先是覺得蘇菲的異常,然後才發現面前的男人,驚喜的喊了一聲,衝入那個男人的懷抱。
“小奕,你怎麼出來了?也不怕迷路。”楊建國輕輕拍了拍女兒的肩背,眼睛卻看向蘇菲,而在他的心裡,一個塵封了很久的女人身影漸漸的浮現出來。
“爸,她就是大姐,蘇菲。”
楊奕連忙站好,爲他們做介紹:“大姐,這就是咱爸。”
蘇菲站着沒動,也沒出聲。
楊建國輕輕嘆了口氣,來到蘇菲面前,彷彿要距離得更近一些,看了好一會兒,他才感慨地道:“你和你媽長得很像。你出生的時候,我不在身旁……誒!”
“你不必感慨。”
蘇菲做了一個深呼吸,認真地看着他,道:“從我出生的那一天起,你的所有照片和事蹟,都被我媽媽埋藏了,在我的記憶裡,‘父親’這個詞彙只是字典裡的一個單詞,也是一件永遠收不到的禮物。如果不是李先生找到了楊叔叔,我根本不會來大陸。”
“我知道,我知道。”
楊建國連連點頭:“這些年,我知道你們母女倆受苦了。不管怎麼樣,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過個年了!走,我們回家去。”
“姐。”楊奕小心地拉了拉蘇菲的衣袖。
“我們走吧。”蘇菲拉着楊奕的手急匆匆的走在楊建國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