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等他

兩人會如此相似?相差半個世紀的兩張面孔彷彿能重疊成一個人!

吳老絲毫不會懷疑自己超乎常人的記憶和辨識能力。如果換成是年輕時的劉老爺子,他多半不會冒出這個貌似荒唐的想法。可眼前的劉老爺子卻跟六十年前的那個躺在某張冰涼牀上的一代名將太像了!當時吳老在運動下半期被做爲資產階級腐朽知識的繼承人清查出來,跟父母關在同一所監獄,親眼目睹了那個猛虎一般的人物在最後日子裡的風骨,永生難忘。

吳老的父母吳光華沈依冰是戰爭時期受劉將軍部隊派遣打入敵人內部的情報人員,爲部隊在戰場上的節節勝利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功勳,是以在那個特殊歷史時期被批鬥也算再正常不過了。

每當看到自己老領導被鬥得站都站不穩,吳光華兩口子心如刀絞,常不由自主衝上去攙扶,每次都會換來一頓打。但某次劉將軍被帶走後連續三天沒有出現,等再回來時,兩人已是陰陽相隔。

吳光華主動要求認領了屍體,帶着妻兒一起,將走時妻離子散無一親屬在身邊的、一生令無數敵人聞風喪膽、卻在革命成功後死在自己人手上的虎將,葬在監獄後面的一個山坡上。當時十七歲的吳老清清楚楚看到,在整理劉將軍遺體時,做爲老特工的父親李光華在將軍身上拿到一樣東西,表情十分震驚。

吳老平復了一下複雜的心緒,然後退到外屋。以他的智慧,忽覺當年從父親那瞭解到的某些事,似乎和今天關於劉家的一切是存在着某種牽連的,但卻又找不出合乎邏輯的推論來。但可以肯定,其事大可無,卻決非小事。自己若是要露出任意口風,都或引來不能承受之重。

劉文山見吳老從房中出來,乃道:“吳教授,那是我爸,身體不太好,中風時間已久,早已不能說話了。”他剛剛聽孫菲飛跟他說吳老是國際科學界的大腕,他也清楚兒子是奧數理冠軍,心裡當然就暗暗猜測吳老是不是爲小果而來?小果如果被這樣一位大科學家看上,那該是幾輩子修來的福份!

“吳老,你看,家裡也沒什麼可吃的,你們先坐坐,我去買點菜,很快的。等小果回來做給大家吃,這孩子做的菜還行。”劉文山尷尬說道,便要起身。

“你坐,坐着就行。”李春平示意他不要站,說道:“我們是來接你和你家老爺子去治病的。”

劉文山驚疑的看了看衆人,慌張地道:“使不得使不得,別給你們添麻煩了。我這小毛病而已,你看,吃點藥不就沒事了?”

開玩笑!自己的病到了什麼地步他能不清楚嗎?每次看到妻子辛辛苦苦賺來的一點工資貼補家用,還到大醫院去?小果一旦考上大學,即將到來的一筆不菲的開支還不知在哪方呢!

吳老舉手止住了欲要再說的李春平,道:“李書記,你別爲這事操心了,我讓吳氏企業遠騰公司明天要一個專家組來,先看他們怎麼說,該咋辦咋辦!醫療全部費用由吳氏基金承擔!”遠騰是吳氏總公司,以高科技引領發展,資產已超萬億的龐然大物。他這樣做一是考慮到劉老爺子如果確是那樣一種身份,是不宜與太多人接觸的;二是吳氏基金是兒子吳建德生前所創,吳建德持股最多,財力十分雄厚,負擔起來九牛一毛而已,遠沒有政府批報復雜。

他一說完,便望着劉文山,徵求他答應。

劉文山對吳老這般關愛極爲感動,誠懇道:“吳老,謝謝您!等孩子和他媽回來,我們商量一下再說,好嗎?我不能隨便決定的。”

“小果已進京做爲期一個月的培訓,有時間會立即回家看你們。”殷樹正同志突然說。

“他去培訓?今天走的嗎?你是……?”

“他是市教育局殷局長。”一旁很少說話的莫秘書點了一句。

“他不要高考了嗎,只有十幾天了?”劉文山突然緊張起來。

“他不參加也沒事,已經被保送廈華大學了!”殷樹正對答如流,這個謊言他編了一路,早料到劉家會有此一問。

劉文山凝了會神,他後腦又瘦起來,那種悶痛,針扎似的。然後他盯着殷局:“他從不會不跟我說就出門的,你爲什麼要撒謊呢?”

殷局長臉紅得跟豬肝一樣,一時呆住,不知該如何好。原來撒謊也要經常溫習的,一個不小心,就露餡了。

這對在場的每一個人的確是一個無比沉重的問題,不是問題本身,是因爲那個生死未卜的十八歲少年。

劉文山心頭漾起一股不太妙的感覺,他將目光投在明豔性感的美女老師孫菲飛的眼晴上,他覺得這樣一雙充滿造物主恩賜的眼晴是不應該騙人的:

“孫老師,小果呢?怎沒一起來?”

靜默。

凝固的空氣中,孫菲飛的話突然勇敢地響起來:“他受傷了……槍傷,幫一個蘇北漢子擋的,正在搶救。”這一刻她內心彷彿沒有感覺自己是那個男孩的老師,而是像希望呵護他生命的親人。

劉文山這次沒有倒下,他真的想不到會有這種意外。槍離他們有多遠?要多遠有多遠。

但他不得不信。

一個忍住了煉獄般痛苦折磨的男人,又怎能用眼淚或失去理智來挽救親人?他望着門外,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麼,只是輕輕道:“我去看看他。”

李春平早已於心不忍,正要答應,吳老已搶先道:“孩子在軍隊的秘密基地醫院,暫時還不方便見。很快會好起來的。要不明天你和老爺子先住進醫院,我們再把你愛人接過來陪你們?”

他比李春平更清楚眼下劉小果是什麼情況,豈能讓李春平說出一戳就破的話來?

所有人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劉文山,真心不想他在這種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壓力下去服侍另一個重病患者。

然而劉文山搖了搖頭,道:“我哪兒也不去,我等他!”

他已經失去或將要失去的,他所得到的肉體上的折磨,也許除了在掙扎着的父親,沒有人能真正明白。他本是個開朗豁達的人,但誰能從他時常微皺的眉頭上看出他內心異常的堅忍?

他愛妻兒,當看到妻子楊茹雲默默承受着兩份工作而疲憊不堪的模樣,他就再也不曾跟任何人提過自己身體上的不幸。

上天不一定公平。偶爾的幸福和漫長的痛苦相比,如此珍貴。而今,他要的一點點幸福,他唯一的骨肉竟遭逢大難,叫他怎不肝腸寸斷,又如何放得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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