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只是卡住了……

大街上更亂了,有裝甲車轟隆着快速駛過。空中的警用直升機何時已改頭換面,成了武裝直升機。如飛蝗般成羣飛向我最初起跑的地方。此時,我距最初的起跑線的直線距離已有接近十公里。那個方向的爆炸聲不斷響起,隱隱還能聽到槍聲。極似在那發生了激烈的巷戰。

不過那與我無關,我的目標是超市!我就像是一個打了興奮劑的足球運動員,是跑不死的!

街上到處都是熄了火的機動車,橫七豎八,有的開着車門,有的撞在一起,還着了火。看樣子之前發生過爆炸。有的小轎車側翻在道旁的隔離綠化帶上。有一輛底朝天躺在大道中央的私家小轎車裡面傳出來微弱的呼喊救命的聲音。是個女孩子的聲音!

我隨當偏離跑道,直奔小轎車而去!女孩在司機位置上,轎車包了餃子,她的雙腿卡住了,額頭上全是血。我明知不可能,卻還是喚出了女兒的名字。

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女孩聽到呼喚聲,忽然清醒了幾分。她吃力轉頭,對着我有氣無力地喊了聲救命。

不是我女兒!不是依依!我明知道不是她!

車門嚴重變形,根本看不出是車門。我試着把她從變了形的車窗拖出來。她順從地配合着我,咬牙忍痛,眼神中充滿了求生的慾望和希望的光芒。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因爲那光芒太刺眼。

我使出吃奶的勁力,百般嘗試。她的雙腿完全被卡在裡面了,除非用破拆器具,或者鋸了她的雙腿。眼前的情況,至少在我的判斷中是這樣。

油箱破了,汽油瀝雨般滴落着淌在車頂下面。她從我的眼神中看出了無能爲力和去意。

這一個漂亮的女司機眼中的希望之光瞬間湮滅,取而代之的是恐懼與絕望。她躺在車頂內壁,雙手死攥着我的衣袖,拼命地哭求着:“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求求你!……”

我看得出來,其實她的傷勢不重,只是卡住了,出不來。可是我,不願意在她身上浪費時間!我的女兒,還等着我去救她!

我奮力抽回雙臂,轉身逃也似的向着目標方向狂奔而去。

絕望的呼求,淒厲的哀哭。我置若不聞。三百米之外,劇烈的爆炸聲從身後傳來。女司機的哭聲被爆炸聲吞沒。

她,受傷不重,只是卡住了……

我的奔跑速度受到影響,嚴重受到影響。加力發動機莫名其妙地發生故障。一個全身着火的女孩子飛跑着衝進我的腦子,燒得我的頭噼啪作響。

天色已近黃昏。我拖着故障之軀,總算捱到了星樽超市。門口的情景慘不忍睹,卻也與前兩家超市如出一轍。只是死的人更多,因爲它更大,像一座購物城。

門洞口的死屍就像河道閘口裡蓄積漂浮着的死魚。沒有下腳的空隙。想進去,只有從這些婦女兒童和老人的屍體上踏過去。天就要黑了,屍體的顏色也黯淡無光。我從她們身上踏過,就像踩在河中的浮木上。

衝進門洞的那一刻,我被絆倒了。跌了個狗啃屎!

這一次,我吃撐了!吃屎吃到撐!有人伸手拉我的腳脖子。是一個少婦,伏面朝地,半跪半趴着。她的身下壓着一個小嬰兒。小嬰兒還活着,居然正在吮奶。她還在給孩子餵奶!

她居然還在給孩子餵奶!

我震驚了!我的心被震憾!一瞬間我想到了我家那個大胖娘們兒!她,是否也是一個這樣的母親!會否在同樣的遭遇之下這般捨命護女。

“救救我的孩子!”

“救救我的孩子!”

我怒了!我咆哮了!我暴跳如雷!我他孃的招誰惹誰了!我是不是生下來就是一個欠債鬼!我他媽的到底是誰!

我在哭聲中怒罵!或者是在怒罵聲中大哭!我要救我的女兒!我要救我的女兒!

我的女兒—————!

那女子躺在我的懷中,那小嬰兒躺在她的懷中,還在吃奶。

“依依!你等着爸爸!”我拉着直了音的長腔對着無人的大街哀號。震得懷中的婦人渾身發抖。我聽到兩條街之外有救護車在鳴叫,我把聽力聚焦再聚焦。好從回聲中定位聲音來源的準確方向和位置。

時間,不等人!就像死亡,對誰都不徇情面。我再次發足,圈定了座標點。絕不會有萬分之一秒的遲疑。

我穿過第一道街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我的腳底板火燎的疼。我的休閒鞋右鞋底磨穿了一個洞。大拇趾肚和腳掌像被撕走了一層皮。我不敢停下來,一停就不一定敢腳踏實地了。

我家那臭娘們兒又教會我一個道理:關鍵時刻,便宜無好貨!十塊錢一雙的地攤貨,只能看,不能穿!

遠處辦公樓後面有頻率地閃着彩光,救護車的鳴叫聲就是從那邊發出來的。我總感覺那救護車一直停在原地沒動,這讓我有一種極不吉祥的預感。我的另一雙眼睛看到:救護車司機一側的車門打開着,司機從駕駛座上掉了下來,仰面躺在前車軲轆旁邊,一動也不動。好幾只農村大黃狗一般大小的兔子正蹲在他的肚子上拉扯他的腸子,他的心臟還在有力地跳動着,有一隻兔子把頭伸進他的胸腔裡,啃食心臟旁邊的肺葉和他的胃。還有一隻蹲在他的鎖骨上啃他的臉。

我的頭皮一陣陣發麻,脖子上起了一層厚厚的雞皮疙瘩。我的思想不受我的意志操控,有隻兔子鑽進了我的心口窩裡,張開滿了尖利齧齒的誇張大嘴,一口便整個包住了我的那顆小小的脆弱的心。我瘮得身子一聳,脖子差點兒縮進腔子裡。我大驚回神,赫然發現原來是懷裡的少婦因餘悸中的驚恐情緒造成了迷糊當中的心裡反應傳導至生理反應中的肢體反應動作讓我在臆想中導入了作用在我胸口上的接觸動作所帶來的神經反應而產生的心理反應的加工與修飾之後的結果。

少婦因恐懼的延伸,額頭往我胸口裡鑽。而伸進我胸腔裡面噬心的兔子頭,是她和我共同製造出來的。

救護車車箱裡面全是兔子,把兩名護士和一名醫生都啃光了。只所以說是兩名護士和一名醫生。是因爲有兩具穿着護士服的血骷髏,和一具穿醫師服的白骷髏。單架上的人還在打着點滴,針頭就戳在他的右手手背上,而手腕之後就是白骨,爛衣服全塌陷了下去。就像蓋在骷髏架子上的破布。白森森的胸骨隱約可見,那張男人臉卻完好無損,上面還插着各種管子。有模糊液體從他脖腔子裡面流出來,流在頸椎骨上,又流溼了單架。

我嚇到了,發動機差一乎乎就熄了火。我已經是在硬着頭皮往前頂了。這個時候,我極度想念我的平底鍋和崩了口的菜刀,我想爛了眼!

高樓就在眼前,只有咫尺之遠(其實還有十多米的距離,我產生了距離上的錯覺)。樓後面就是救護車。

我惡毒地問候了兔子它媽!橫豎都是一具骷髏,不如勇往直前纔是條漢子,儘管我已經到了好漢他爹的年齡。

一股旋風繞過了半座樓。是我帶起來的。救護車就在眼前,真的在眼前;近在咫尺,真的在咫尺。車門全閉,司機雙手緊握着方盤,頭磕在方向盤上,雙肩不停地大幅度聳動。看樣子是嚇成了孬種。極有可能已經尿了褲子。副駕上的傢伙也沒好到哪兒去,雙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昏黃的路燈光影下方的隱暗遠處。雙手無意識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抓扯揉搓,嘴脣翕動着,像是在打冷顫。可這貨滿臉一脖子都是汗水,連前胸的白大褂都給濡溼了一大片。

又見活人,我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我騰出一隻手敲響車窗。

一敲之下,我徹底把這倆貨變成了孬種。不!應該是孬種中的戰鬥機!

驚叫與響屁共鳴!不知道這對難兄難弟會不會拉在了褲襠裡面。幾乎同一時刻,後車箱裡也傳出沉悶的驚叫聲。兩女一男!

是兩女一男!他們還沒有死!

“他們還活着!”我大喜過望,驚叫出聲。

“開門!”我大力拍打着車窗。每拍一下,這倆貨的身子就隨之顫抖。不過我拍得急,他們的身子反應不過來。

終於,他們對我的拍打有了正確的反應。司機仿生人一般轉頭望過副駕一側的車窗,他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的臉。副駕上的那傢伙不敢轉頭,脖子像是生了重鏽的機軸,咬死了扣。我再次拍打喊叫。

許是看到了救兵的到來,肚子裡又生出些許膽氣和勇氣。這傢伙哆嗦着手按下車窗。

涼風襲面,給駕駛室乘員灌進了幾許清醒。

“快他媽開門!”我連吼帶罵。

“哎!”司機答應利索,像個聽話的小男孩兒。向後敲了敲後視車窗。

車箱內又是一陣驚惶,並伴雜着哭叫。其中一個女聲尖着細潤的嗓子哭喊着不要!不要!

我無語了!但我必需說話:“快他孃的給老子開門!老子是來救你們的!”

這一句比什麼都好使,車箱內哭聲立止。車門秒開。

我掂了一下已陷入昏迷當中的少婦,立馬快步來到車尾門前。“過來!接過去!”

單架上沒人,我心裡沒來由地又是一陣歡喜。護士和醫生像一羣聽話的小狗,叫幹嘛幹嘛。他們把少婦熟練地放在單架上,開始圍着她急救。

我心裡又是一陣舒爽。

老子他媽不是廢物!老子是英雄!英雄!“懂不懂,你這臭娘們兒!”我禁不住開聲咧罵。

三個人同時向我轉臉,兩個美妙小護士畏畏怯怯地不敢看我的眼睛,以爲這臭娘們兒是指着她們罵的。我揮手示意沒她們什麼事兒,她們卻看不懂,以爲我又要吩咐她們做事。兩雙小腳不由自主地向着車門挪了過來。

或者她們以爲,這樣會更讓她們感到安全。

“說!怎麼回事!”看着他們忙活了一會兒,我帶着質問的腔調大聲地問,帶着幾分快意,帶着幾分得意,也帶着幾分焦灼。

從她們的小臉兒上,我又看到了我家的小娃娃。

男醫生還沒有從驚嚇中回魂,語言組織能力大打折扣,失了邏輯,向我講述事情經過就像是在覆命,而且語無倫次。不過憑我的理解能力,只需稍加分析,也聽出了個梗概和大略:他們接到急救任務之後,開赴出事地點。那時天近黃昏,城市已陷入偏癱狀態,街道上勉強可供穿行。他們也從新聞和直播中瞭解到了此次危機的恐怖和嚴重性,救護車開出急救中心大門的那一刻就打起了退堂鼓。

他們感覺自己變成了孤兒,如同一個被丟出門外的棄嬰。大街上的情景刺激着他們脆弱而又敏感的神經。隨處丟棄的車輛;空氣中瀰漫着動物皮肉被燒焦的刺鼻腥臊氣和焦香味,時淡時濃;偶爾從什麼地方傳來驚恐的尖叫和歿命時淒厲慘痛的哀嚎聲,忽遠還近。路程還未過半,他們已經把任務遠遠地丟擲在了車屁股後頭。

他們想活下去,見路就開,見彎就拐,萬不敢停下來。未知的恐怖存在嚇破了他們的膽。恐怖襲擊是現在進行時,而非過去式和未來式。有人在喪命;不斷地有人在喪命。危機四伏,隨時都有可能大禍臨頭。極有可能‘兔子’是一個全球性恐怖組織的代號!譬如黑手黨、譬如山口組、譬如驢、又譬如象。雖然機率極其渺茫,但還有一種或兩種可能:外星人要佔領地球!或者天上掉下個哥斯拉,就藏在某摩天大樓的後面,突然一腳,足已經把三維狀態下的救護車降至二維。

車載人員一條心:我怕,我想活着!救護車七拐八扭地駛進一座大樓前面的陰影世界裡,前方斜橫着幾輛小轎車,司機清楚地看到:一羣驚慌惶亂的男女從陰影大樓的側面拐角處衝出,嚎叫着向救護車這邊狂奔過來。被撇在最後面的人相繼跌倒,接二連三,慘叫聲宛如串掛着炸響的鞭炮聲;無縫連接,刺耳難忍。

救護車駛近疏離的小轎車羣。人羣也迎頭衝近。這羣人穿着職業裝,像公司白領,應該是從某一棟大樓裡逃出來的。跑在最前頭的是十數個青年男子,如此昏暗的光線照映下,他們臉色煞白,驚恐萬狀,但依然可以分辨出寫在臉上的辦公室男性氣質。直觀判斷,綴後的女性與跑在前面的男性應該出自同一家公司。

一個女生又被撇在了最後,恐懼變本加厲地降臨在她的身上,她閃亮的雙眼中黑暗的部分幾乎填滿了她的整個眼眶。就像兩個小小的黑洞,已經開始從她的眼睛吸噬着她的身體。她慘厲地呼叫着前面某個男子的名字,眼淚從眼角斜下耳鬢;身後的黑暗越迫越近,愈近愈濃;如墨如汁,如有實質。

她的慘聲呼喚,讓最前面的一個男子的面部肌肉一陣陣抽搐,他的脣角一下下翹動,就好像有人在一下下用堅硬的指甲冷不丁地掐他的後頸。

女子最後慘叫一聲跌倒在地,她痛苦地尖叫,悽烈的叫聲中充滿了極大的恐懼和撕心裂肺的絕望。

終於,她的叫聲戛然而止。彼伏此起,那名抽臉男子怪厲之極地狂嘯一聲,張開白牙大嘴,狂呼亂叫着衝向前方藍燈閃爍處。

七橫八豎的小轎車羣嚴重影響了他們奔逃的速度。他們一個接着一個的填空一般倒斃在車隙之間。

前無去路,能通行的空當,都被人或屍封堵。除非,司機不懼以人爲路。那一股惡毒而又剛猛蠻橫扭曲人性的黑暗力量,讓司機的心智幾近崩潰。他咬着牙,猛踩油門!

吱————嘎————!

人性!是人性!本能地把他的魂魄從失心狀態下生生抽離出來。他的左腳猛踩離合的同時,右腳以腳跟爲支點,腳掌向左劃出一個四十五度的扇面。

一踩到底!小腿疾彈,快如發動機缸體中的連桿;他雙手握死了方向盤,雙眼木然前望;或者乾脆,他的雙眼中一片黃濛濛的空白。

這一刻,他的身體,屬於他的身體!他的思維,已宕機。

唯一與生的希望擁抱在一起的人被閃着藍光的希望撞飛。化做空中的自由落體,以不規則的體操動作在夜幕下的路燈昏黃的光中翻舞。

沒有驚聲尖叫,沒有痛苦哀號。只有一聲砰然巨響,震得他雙耳嗡嗡長鳴!

都死了!全都死了!最後一個死的人,是那一個咧嘴的青年。他在空中翻滾着,最終掉落在呼喚他的女子身邊。

你喚我,所以我回來了。

發動機熄了火。車頂傳下輕微而密集的啪嗒聲,像一羣野貓在一跳一跳地來回躍動腳步。‘野貓’用它的爪子抓撓着車頂,發出尖銳刺耳的摩擦聲;像有人用鐵鉤刮擦鋼板。它們滿車頂試探着最薄弱的地方。

不一時,車門和車壁四面發出相同的讓人難受的刺耳銳音。車內乘員背靠背蜷縮在一起;背與背之間隔着一層鋼板,一回頭便可透過鋼板上的觀察窗看到對方驚恐失色的臉和惶然無助的眼神。當車窗被獸爪刮擦出聲,兩名小護士尿了褲子,尖聲哭叫着抱在一起喊媽媽。剩下的成員發出另一種尖叫,就像磨碾子壓住了狗耳朵;他們沒有喊媽媽。

不知過了多久,許是獸羣覺着這車在密封性能和安全防護方面的設計無可挑剔,它們根本找不到薄弱點和漏洞,因此這車體是無懈可擊的,莫奈何之下只得放棄車中美味,不多會兒便沒了動靜。

我把上半身斜過車壁,使自己的視線指向小轎車的方向。地面上影影綽綽,橫陳豎擺着好多人形物體,隱約可以辨認得出:那些物體確實是人,或者確切地說是人的屍體。應該還是相對完整的。由於距離不算太近,加之光線也相對不怎麼明亮。我只能從主觀上判斷:地面上的屍體是完整的,這個判斷結果來自於我的直覺。不過,我對這貨的故事頗不以爲然。我微笑着對語句越來越連貫的隨車醫生點着頭,驚奇地發現這傢伙的唾沫星子是白色的,而他的語句流暢之後的字裡行間,似乎還添加了些許調料。

我不置可否地揮了揮手,示意他打住。隨即這傢伙閉上了鳥嘴。

“手機!”我半命令半吩咐地對着三人說。

女孩們反應夠快,幾乎同一時間,兩隻手機已經伸到了我的面前;是時下最流行的‘愛縫兒十五’還是他孃的十幾,反正是老子買不起的那種天價貨。即或割肉入手,也不敢在人前顯擺出來;老子兩腮無肉,顴骨高聳。誰不嫌硌得慌,儘管放馬過來,不抽爺爺十五個大嘴巴子,老子他媽跟你急!

確實是天價貨。我從那兩雙烏溜溜的黑眼珠裡面看到了她們的虛榮心罐子裡的水面正迅速上升,幾乎滿溢。頗似海水漲潮,之前的恐懼全都擱淺、並死在了沙灘上。

而那位醫生男士的手纔剛剛撩起白大褂,還沒有插進褲兜裡。

這一切也只不過一瞬間的事兒。

我急迫地抓過其中一隻手機,想要撥打我女兒的手機號碼。手機還鎖着屏。

手機居然還鎖着屏!屏幕上的小人兒居然在嘲笑我!

“打開!”我煩燥起來,提高了嗓門兒,把手機塞進剛剛把手機遞給我的那隻小手裡面。

立即,另一隻打開了屏幕的手機伸在我的面前。我略向她投去讚賞的目光,那丫頭的臉上立刻顯出十分受用的神情。

我急忙拔號。

“您所撥打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少瑞……”

啪!嘩啦啦啦……

愛縫兒十幾碎了一地。兩個小護士同時尖叫一聲,其中一個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是手機的主人,我摔碎了她的心。

“把腳上的鞋脫下來!”我的視線指着男醫生。

那貨乖乖聽命,連襪子也脫了。

我欠身坐上箱口的車底板,褪下腳上的破鞋和破襪。

“嗯——!”我咬着殘缺的牙,發出一聲長長的悶哼。襪子黏在腳底板上,像撕下了一層皮。鑽心的疼痛,使我的額角泛起了一層細密的水珠。

我剛要套上強徵來的鞋襪,不料一個小護士已經端着藥盤,職業性地雙膝跪在我的腳前。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她要做什麼。

及至她雙手托起我的那隻滿是血污,又腥又臭的傷腳,我才反應過來,知道她是要給我處理傷口創面。

我有腳臭,連我自己都厭惡自己的臭腳;那臭味怎麼洗都洗不掉,就好像是從皮膚裡面滲出來才又散發到空氣中一樣。我全家都厭惡我的臭腳。

小護士皺着眉頭,她的口罩掛在一隻靈巧的耳朵上。不知是她忘記了把它帶好,還是她根本就無暇顧及它的存在。我還看出:她皺眉,是因爲傷口創面,而非腳臭。

一股甜蜜的幸福涌入我心。我,在我胸中激動。我的目光隨着她專業而又專心致志的熟練動作在動。我發現了那雙小手的美:那雙小手細緻而又精巧,像是天生的完美;那張小臉兒像某影視劇中的女主角,我的腦中快速地篩選着電影或電視劇中的角色,卻始終翻找不到有誰能與她相提並論。

這一時刻,我感覺她的美麗無與倫比,舉世無雙、傾國傾城、國色天香……

好想擁她入懷……

“操!”我痛罵了一句,差一乎乎扇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小護士嚇得整個身子一哆嗦,手上的棉籤脫手掉落,雙手條件反射般的縮回。

我的傷腳磕落在她的大腿上,把她潔白的護士服染上了一片與之色彩極不協調的血污。她慌張着道歉,重新托起我因愧歉而正欲收回的大腳。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要道歉,天下護士都是這般的潔白嗎?爲什麼我從未見過像她一樣的護士?

無論電視上,還是現實中。

我知道,她一定很疼。我的腳後跟全是皮革一樣的老繭,粗糙而堅硬。可是她的雙腿軟得就像灌滿了水的氣球。我像老繭一樣僵硬地回答着沒事沒事。可是,明明該道歉的人是我。

這種情況下,她只能簡單地幫我處理一下,然後把鞋襪穿在我的腳上。她的動作是那麼的輕柔。十指小心翼翼地把襪子套上擱在她雙膝上的大腳的趾頭。

我幾乎被催眠,並期望着這一刻永遠也不要結束。我甚至竟一時忘記我自己是誰,是否還有使命在身,我的腳爲了什麼而受傷。

但它還是結束了,我重新穿上了鞋。一雙別人的舊休閒鞋,儘管這鞋看起來要比我原來的地攤貨要高檔的多的多。

危機意識一時竟不得欺近這救護車箱的祥和氛圍。儘管這氛圍之內的人們都還清楚地意識到危機四伏,危險無處不在。但是內心裡,缺了那一塊感受。

這種氛圍是誰營造出來的?我也說不準。是我,或者他們。或者都是,或者不是我們。

我覺得,我和他們都成了不覺死的鬼。又好比一隻只從未見過老虎的牛犢子;不入虎口,便感受不到大禍臨頭。

這種意識漸漸深入,我又慢慢警覺起來,腦子裡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影像。是一個前後追逐的影像;繼而影像變爲立體,有了聲音,是一個女孩子雜亂的尖叫和哭喊聲;非常的遙遠又朦朧不清。我知道,那是我的女兒,一羣兇惡的兔子正對她窮追不捨;兔子一嘴尖牙,滴瀝着黏涎,大嘴能張到一百九十五度,像兩片長滿了利齒快要謝了的食人花瓣。蛇的張口功夫與之相比就是徒孫。有好幾次,最前頭的那隻最大最猛的兔子咔巴着巨大的顎瓣,險些咬中我女兒的屁股。

死胖娘們兒又不在!狗日的劉超男又不在!

“走!”我在心裡怒罵這不知道死到哪兒去了的臭娘們兒,並把一部分怒氣遷移到了一車人的身上。

司機在駕駛座上一抖,好似聽到一聲晴天霹靂。那貨猶豫着向我投來求助的可憐巴巴的目光。我知道他在想什麼,這讓我非常火大,我的血性也隨之高漲了起來。

“我吃好你媽!”我惡罵,大跨步奔到車前,衝進小車羣中搬挪屍首,爲救護車開道。

不過我做這些,純粹是爲了那兩個小護士。一個借我手機,一個給我處理傷口。這一刻,她們在我心中是最美。還有一個隱性的原因:眼下,在這危機邊緣,我……是一個英雄!一夫當關,萬兔退避的大英雄!

危機之前我只見過屍體,從來沒搬弄過。今夜,我大展身手,像一個熟練的肉聯廠搬運工。我一口氣把所有路障全部清除,大汗淋漓地大手向前一揮。司機膽膽怵怵地打着了火,車子便一聳一聳地往前行進。這傢伙的手在發抖,腳似乎也不太聽使喚,像極了第一次摸車的女司機。開出十幾米,熄了八次火。

“你擦媽吃不吃個男人!”我氣不打一處來,真真的看不起這個娘人!不過這貨色吃了我一罵,稍稍擠出了一點點不服和血性,早就變成真空的自尊心又攢回了少許。他狂叫一通,中間還夾了罵娘句。腳底油門極不規範地轟了又轟。

這一次,救護車擦着馬路英雄的肚皮呼嘯而過,靈巧像蛇,絕塵如飛奔的鐵馬。

透過後車門的窗玻璃,我看到那兩個美麗的小護士雙手扶着車門,正向我投來敬畏的目光;目光中,摻進了愛英雄、慕英雄的千言萬語。我想:如果有一天,可能的話,她們一定願意嫁給我!

我擺了泡屎。這樣她們的眼睛會在我身上多停留一會兒。直到視界中再沒有英雄的身影她們才收回目光。姑娘們的心裡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而馬路英雄的心裡,也有同感。

血氣消泄,恐懼來襲。我猛回頭,兔子不在身後。似還沒有欣賞夠獵物的愚蠢和滑稽的表演,它們沒有出現。

我重裝上陣,再次加足馬力,向着星樽超市,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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