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傳來幽幽悽悽的哭泣。
似遠漸近,伴之而來的仍舊是雜亂無章的噪聲;噪聲中,彷彿有龐然大物隆隆駛過。黑暗中,我好像大夢初醒,渾身疲乏無力,只欲再此沉沉睡去。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分辨不清楚這黑暗是夜,還是一個密閉的幽暗空間。我的肢體費力地撕開腫合的眼瞼。
從縫隙間射進來的光線刺眼脹痛,我不由自主地眯起剛剛開墾出的溝縫。再一次嘗試着睜開。我用了好長時間才適應射進瞳孔中的強光,雖然還是脹痛難忍,不過已經可以承受。
眼前一片模糊的白影,我頭痛欲裂,雙眼腫痛,清水鼻涕直流。我無法分出精力分辨眼前的白影到底是什麼;好像在微微顫動。一個可怕的念頭猛然襲上心頭:是兔子!一隻大白兔子正在掏吃我的內臟!
我的身子陡然驚坐而起!驚慌失措的雙手在胸腹間上下摸了好幾遍。
肚子原封未破!腿股間也沒被開出兔子洞!我的身體還是相對完整的,我還活着!
我還活着!“活着真好!”我對自己說。連說了好幾遍。我若有所覺,下意識地擡起手臂。我的外套被挑起,我皺了皺眉:我記得明明……
這時我才真正注意到:我的身側還蜷縮着一個白色的物體。我努力回憶着昨夜一切,一遍又一遍。每一次,記憶都卡在我仰面等死的那一刻。再後來的事,我一無所知。
女孩的衣服也蓋在了我的身上,確切地說,應該是蓋在我們兩個人身上。我猝然坐起,把蓋在我們兩個人身上的東西全都扯到了我身上。
是女孩的哭聲把我喚醒。
我略一怔神,急忙慌手慌腳地把她破碎的衣服和我的外套胡亂地蓋住她的身子。隆隆的發動機嗡鳴聲揪住了我的耳朵,我把視線轉移向發聲源。
直到這時我才驚異回魂,赫然發現:在我和星樽超市之間的雙行八車道的路面上,密密匝匝的重型裝甲車佔滿了整個路面,每一輛裝甲車上都粘滿了人,就像一個挨着一個的長滿了狗尿苔的大樹樁。它們從我的視線左端駛入,又從我的視線右端駛出。我知道它們正開往前線,卻不知道它們是要開往何處。道路上的閒雜車輛不知什麼時候全被碾壓成了鐵餅並被推到了大道兩邊的人行道上。這讓我震驚不已。
車輛外掛的武裝人員紛紛向我注目。車輛駛過,由於人體構造的侷限性,他們的脖子扭到一定的角度便不得不轉回,重新目視前方和脖頸轉動幅度之內的視線範圍。從那些藕斷絲連的余光中我讀出一個信息:他們並不是在單單看我,藕絲的另一端,最後都連在了我身側躺着的女孩半裸半露的身子上。
而對於我,我也從他們的視線中看出了各種負面的東西。我不知道他們腦子裡會怎麼想。但我想,我在他們的認爲當中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猜析的不錯,我就是一個披着人皮的畜牲。目前,那畜牲還在籠子裡面關着。指不定什麼時候便會掙脫牢籠跑出來禍害人。
直升機羣如蝗羣一般嗡隆隆地從頭頂掠過,不計其數,地面的甲殼蟲隊伍已斷流,或者可能已經全部通過。我聽到老遠的地方還有戰鬥機呼嘯而過,間或不斷。屁股下的大地時不時便會顫動幾下,好似有當量極大的***在極遠的地方被引爆,也許是某種**。
這將會,或者已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役。而這場戰役,絕不是國與國或民與民之間的普通戰役。亦或最後,終將演變成人與人之間的所謂的普通戰役。
人是可怕的生靈,兔子不是……
星樽兩個閃着天藍光芒的大字在日光之下散發出炫麗卻並不刺目的彩色柔光。那光線柔和,使我聯想到我女兒的淚光。
我從地面上爬起來,忍痛扭動了幾下僵冷的身子,長長嘆吁了一口氣,向着星樽超市邁出沉重的腳步。
“別丟下我!”
我還在後面的那條腿被一雙細弱的手臂緊緊抱住。女孩的臉貼在我的膝蓋上,她的身子哆嗦個不停,我感覺到她的身子異常冰冷,冷得像一具屍體。
那冰冷像一把冰錐,她高高掄起那冰錐,狠狠地扎進我的胸膛。
別丟下我!多麼荒謬的乞求,我的臉上露出咧着嘴的嘲笑表情。然後我後腦勺子上的眼睛又看見女孩無聲地嘲笑我說,你就是個廢物!
“別丟下我——!”我從她懷中抽腿,她大喊大叫,身體突如遭到電擊一般驟然緊縮,而她的整個身子,此刻竟已經粘附在了我的腿上。
這四個字讓我惱恨無比,胸口豁豁地疼。我痛恨!因此心懷不平。我對着星樽超市那張黑洞洞的巨口悲哀呼號:“依依!你爸爸是個廢物——!”
“爸——!別丟下我——!”絕望無助的女孩死死抱住這一柱最後的救命稻草,哀泣不能成聲。
這是**裸的心靈綁架。她,就是一隻把別家的孩子頂出窩去的杜鵑。逼着我,把她當成我的依依。
那一聲爸,把我的逃避撕得粉碎。把我那虛假的自卑,碾進了稀泥。
我側轉身軀,伸出雙手,握住她的雙臂,想要把她提起。女孩更慌了,身子顫抖得更加厲害,發出撕裂心腸的尖叫。
“爸撲會TU下你了!”我吼了她,就像吼我的女兒。我輕輕拉扯她的手臂,她的雙臂一下下地收縮着慢慢打開,她接受了我的話,可是她的身子將信將疑。
我撿起外套披在她身上,半抱半擁着她的肩膀穿過寬闊空曠的馬路來到星樽超市門口(準確的說應該是洞口)。
門口的屍體發出異味,成羣的綠頭蒼蠅在屍體裸露的皮膚和乾涸的血液上亂爬亂竄,受到驚擾便一哄而起,復又盤旋而回,重新落在原來佔據的有利位置。蠅羣的嗡嗡聲使我想起了直升機羣的嗡鳴。
女孩嚇得兩腿發軟,對死屍的恐懼使她暫時忘記了噁心和嘔吐。我對她說,你可以在門外等我,或者離開。但是我要進去找我女兒。女孩的雙手死抓着我的右臂拼命搖頭,雙眼中滿了惶恐和不安。
女孩,一下子在那一聲爸中變成了我再也甩不掉的包袱。我橫抱起她,以免她的腳沾染地面上的屍體。即便如此,當我的腳踏在屍體上的時候,女孩的身子已抖如篩糠。她的手緊緊地攥着我的腰側,指甲深深掐進我的皮肉,她的額頭拼力地抵着我的胸口,我以爲她是想要鑽進去,那裡面或許要比外面安全的多。
超市裡面遍地狼藉,到處都是傾倒的貨架和散落的貨物以及墜落的天花板和摔碎了的格柵燈。超市裡沒有電,顯得異常昏暗和沉悶。到處散發着古怪的氣味,像是多種氣味摻和而成的混合氣體的味道。
星樽超市太大,爲了應對緊情況下的突然斷電(常規和備用電源皆不能使用),星樽公司在超市內加裝了冷光裝置,主要佈置在天花板和貨架上,採用光敏智能觸發設計,其觸發裝置用電量極小且使用微電池供電;只需每四百個工作日更換一次電池,並且只需更換電池時維護一次即可;另外維護起來也非常方便。
黃紅色的冷光發暗,能見度不算太低,像是暴露在黃昏時候的天幕之下。對於突發情況下的緊急疏散基本上不造成障礙。
饒如此,我走在這偌大的超市裡面,仍然心生一種置身於大型垃圾處理場中的感覺。沒有災難片中哄搶超市的事情發生,至少我去過的超市中沒有發生類似的事;頂多算是順手牽羊。只所以狼藉一片,只怕多半是驚慌擁擠的人羣衝擊頂撞所致。
命,永遠比供應生命所需的東西更重要。
我心裡鼓盪着強烈的直覺:依依不在這兒!以至於我的尋找和呼喚像是在例行公事,只是機械地在執行命令;少了焦急與迫切。我甚至突生想要馬上離開的念頭;我的理性卻不允許自己這麼做——萬一依依果然藏在超市的某個隱密地方,而我卻剛好錯過她,那可真是悔死也枉然了。
超市太大,有好多層,這讓我感到異常煩燥。女孩抱着我的右臂,一步一趨,我已記不清她到底把我的本來就不跟腳的鞋子踩掉了多少回。
我比昨天冷靜了許多,沒有再橫衝直撞。警惕性也比昨天提高了不少。我左手拿着棒球棍,屁股上別了把西瓜刀。另外我還往女孩手裡塞了一把輕巧的水果刀。女孩仍然雙手抱着我的胳膊,刀刃在我的皮膚上蹭來蹭去,蹭得我心裡發毛。我腦子裡面開始胡思亂想,會不會像恐怖片裡面演的那樣,女孩的雙眼突閃紅光。下一刻,她手中的刀子便插在了我的肋縫裡面。
內心的發毛表現在了皮膚上,有脖子上的雞皮疙瘩爲證。我突然覺得把刀子塞在她手裡完全是多此一舉,是個錯誤。突發情況下,她根本就沒能力作出反應,說不定驚恐之下還可能傷到我,或者傷到她自己。
我手捏刀刃想要悄悄把刀從她手中拔出,那把刀竟在她手中握得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的緊。這越發使得我內心裡發怵。途經女裝區,我讓女孩自己找合適的衣服穿,假作很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的刀子。
女孩面對大片的時裝,膽子一下子大了起來,毫不猶豫地鬆開我的手臂衝進服裝的海洋。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警惕着周圍的風吹草動。不知過了多久,正當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暗中的敵人身上時。女孩,……不見了。
我的雙肩不自覺地一聳,彷彿聽見自己的心咯噔一下子快速跳動起來。我急忙前衝幾步,各品牌的店面林立,像美輪美奐的迷宮,而且不成行,也不成排,在闊大如廣場的時裝區如同一間間裝潢精美小屋,看似築置的雜亂無章,又似乎是遵循着某種審美規律而分佈。
我心亂如麻,立時後悔。我這是在做什麼?是在找自己的女兒,還是在陪人逛街?!
“你在哪兒!”我懊惱地停住腳步大聲喊叫。在這迷宮中,我不敢輕舉妄動;在這裡,出去容易找人難。
正當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某個可疑的暗處時,突然有人從身後拉了一下我的衣袖。我本能轉身,掄起木棒。
“啊!”短促的尖叫聲中,女孩本能地縮起了脖子,雙手擎在自己對着木棒的側臉前面。我覺得我的肺都要炸裂開來,由於前牙所剩無多,我把後牙槽咬得咯咯響。女孩選衣服用了多久,在這昏暗無日的環境裡面,我失了時間感,所以無從得知。反正她浪費了我不少時間,這已經越過了我的底線。我的女兒不知死活,而這不覺死的丫頭竟在這裡挑選衣服!
“醜(走)!”我暴吼一聲,一把抓過她的手腕,像拖一隻泰迪小狗一樣把她向前拖行。女孩手腕刺痛,涌出了兩眼淚,她嚶嚶嘰嘰的痛叫果然就像泰迪小狗跟主人拔河時的不情不願時的叫聲一模一樣。
這座大到變態的超市,每一層都大的變態。我不得不中途補給能量,同時就地甩下瓤子。在這大災難籠罩着的大環境下,文明兩個字早已成了明日黃花。再說,這兩個字本來就是一張蒼白如紙人臉的虛假面具,一個在平安穩妥的時候人們共同維護着的帶着人造美的謊言。
災難面前,人們所顯露出來的:只有人性,和對善與惡的選擇。
我在一個角落裡拉了泡屎,女孩在另一個角落裡撒了泡尿。我怕兔子會咬死我,我怕死;我也不怕兔子會咬死我,因爲我怕死,兔子若從暗處突然襲擊,我根本也防不了。還是那句話,我不是超人,也不是什麼英雄。甚至連狗熊都算不上。單熊可抵羣狼,我恐怕連一隻兔子也頂不了。
我就是一條差點被人打折了腰的夾尾巴土黃狗!土黃狗嘴裡還有獠齒,被逼急了還可能回頭反咬一口。可笑我連門齒也沒有了。
我唯一的作戰方案就是沒有方案。我唯一的應對策略就是兵來將擋,兔子來了有木棒。至於打不打得過,到時再說。再不然兔子偷襲,一口封喉,我也就解脫了。
我的女兒是一座大山,時時刻刻壓在我心頭,叫我分分秒秒不得喘息。真女兒還沒找到,半道上又殺出個假女兒。幾乎便可以假亂真;明明可以棄之不顧,可他媽的竟成了自己甩不掉的包袱。
此時我的身上有了更多裝備:一個大揹包,裡面裝滿了補給品。一隻頭燈(簡單輕便型的,不是礦工頭盔式的)一隻木棒子,一把西瓜刀子。女孩身上也有了新裝,只是差了個備字。不過後來我往她頭上套了個頭燈作爲備用。
等我把女孩再次抱出洞外之時,天時已是深夜。我女兒不在星樽超市,我強迫自己認爲她不在這裡,因爲兔子會吃人。也沒有遇到會吃人的兔子。一隻也沒碰到,無論活的還是死的。
整座城市浸泡在墨色的黑夜之中,只有遠處周圍不知距離的某些地方還閃爍着斑駁的星星點點的燈光。主供電系統已經癱瘓。零星的備用電源還在苟延殘喘。
深沉的孤獨感籠罩着我和我的‘女兒’,她不由得向我靠緊了些。若非極遠處還傳來戰爭的聲音,我只以爲這世界上除了我,和偎在我身側正在發抖的女兒,再不會有其他活着的人。我想這城市中的大部分居民都撤離了。沒撤離的要麼來不及撤,或者就是我和身邊的丫頭了。
我唯一得到的尋找我女兒的線索就是超市。除此之外我便沒辦法多加思考,我是一個笨人,分不出更多的心去思考更復雜可能性。
這幾個超市是我女兒和那臭娘們兒最常去的地方。除此之外,我只能逐個排查。
活要見人,剩下的我不敢想,再不然我就去死。
我想我女兒!好想好想!甚至連帶着也想念那大胖娘們兒。我想起了依依小時候:那時她還是嬰兒,我把她貼在胸口,喂她吃我的奶。這小丫頭片子嘬得可真疼,只這一回我再不敢戲弄她了。那胖娘們兒捂着嘴笑出了兩眼淚,我把女兒塞給她,咬着牙假裝要教訓這不孝之女。可是我女兒被我誆了一回,沒吃着飯,餓的直哭。
“還是那大胖娘們兒好!有飯……給她吃”我哽咽了,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身旁的女孩慌了神,從包裡掏出紙巾給我擦眼淚,一邊擦一邊安慰我說:“爸,咱們會找到她的!一定會的!”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哭得更兇了。
哭過之後我就後悔了,又悔又恨。我恨自己的脾氣,動不動就摔東西。每次我發脾氣摔東西,我妻子都會疼的掉淚,我知道她不完全是疼東西疼錢,她知道我掙錢不容易。我一動肝火,她就像泄了氣的皮球,我想怎麼捏就怎麼捏。但我這人還有一點點可取之處,我從沒打過她,所謂的捏無非就是罵,嘴碎得像個臭嘴娘們兒。另外,捏的最主要的另一個內容就是——罵完了,就到牀上去‘捏’,想怎麼捏就怎麼捏。那時,我妻子就變成了一團良家婦女手下的麪糰。我把她弄成什麼形態,她就是什麼形狀。那時,我的嘴舌也不會閒着,非罵即……。
一陣操作猛如虎,我偃旗息鼓,虎威變成了貓容。火被雲雨澆滅,連燃燒過後的灰燼也蕩然無存。我爲我的衝動易怒感到後悔,我很抱歉,不好意思看她的臉,覺得很對不起她,這娘們兒伏在我的胸口,她說她怕我,說我發起脾氣來好嚇人。
我又哭了起來,悔恨連連。女孩不知道我在想這些,只以爲我又在想女兒,她手中的那包抽紙被我糟蹋完了,於是她又取出來一包。
好多會兒,我的情緒漸漸穩定了下來。我又想到了手機,想到了成千上萬的未接電話,我女兒一定嚇壞了,不然也不會打那麼多電話,我可憐的小寶貝正躲在哪個黑暗的角落裡瑟瑟發抖,也不知道那娘們兒是不是在她的身邊,在的話我心裡會稍稍好受一點。
最起碼,那小東西還可以和她媽媽死在一起……
我再次泣不成聲,女孩沒有再遞紙給我,她也跟着我哭了起來,哭喚着爸媽,哭得好傷心。
“爸!”女孩哭叫一聲,撲進我的懷裡。我低頭親吻,不住地親吻着女兒的頭髮,嘴裡念咕着她的名字。眼淚鼻涕塗滿了她的頭頂。
孤單淒涼的恐怖之夜啊,你用你黏稠的涎液把這對父女深溺。爸爸緊擁着真實而又虛幻的女兒;女兒的臉緊緊貼在那虛假而又溫暖的胸膛。
我深深懊悔,因爲自己的女兒,也因爲自己的女兒,還有那一個,畏從着自己丈夫的胖娘們兒。
我不是人,是一團污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