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時候,雨終於停了。
雖然天幕是漆黑的,但卻能隱隱的看到頭頂厚重的雲層從中間裂開,更高遠的地方,透出了點點的星光。
天,也晴了。
原本以爲因爲下雨而無法舉行的招魂儀式還是按照原定的計劃進行,顏非白抓着一件顏儀生前穿過的褂子爬上了屋頂,一邊揮舞着,一邊大聲的呼喊着:“歸來……歸來……”
聲音,悠長而淒涼,在漆黑的夜色中,傳得很遠很遠。
聽到他的呼喊,顏若愚又一次按捺不住的淚如雨下,將臉埋在我的肩上,我聽着耳邊她嗚咽的聲音,只能輕輕的伸手去拍了拍她的手。
整個主宅,甚至連甘棠村都燈火通明,請來的和尚在最後一次圍着靈牀唸完了往生咒超度經,這個時候,我聽見身後靈堂的門外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好像有些人朝着這邊走過來,不過這三天,大家行事都很規矩,沒有過這樣亂糟糟的時候,什麼人在這個時候過來?
轉過身去一看,卻是一怔。
顏罡……
這位白髮蒼蒼的老人,我的五叔公,他來了。
這幾天他都被關在甘棠村另外的地方,雖然他跟裴元修是同謀,但畢竟是家中的長輩,而且年紀也大了,不可能把他關到地牢裡,所以是另找了一處院子,將他和顏自聰、顏永,還有其他幾個追隨他的晚輩一起軟禁了起來,也加派了不少人手去看着。
但今天,他卻出現在了這裡。
跟在他身後走過來的,也正是顏自聰和顏永他們。
我不由的一怔,立刻轉過頭去,就看見馬老爺子揹着手站在門口,一臉平靜的表情,我立刻明白過來:“老爺子,是你——”
他說道:“那畢竟是她的弟弟,也都是顏家的人。她沒有子孫,最後這一程,最好所有的人都要到齊了,來送送她。”
我抿了抿嘴,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這樣,當然是最好的。
於是,我擡頭走了出去,顏罡也正走了上來,他沒有看我,而是直接看向了我的身後,那燈火通明的靈堂,那莊嚴肅穆的靈牌,還有四周如同幽靈一般在風中不斷飄搖的招魂幡。
顏罡的腳步變得沉重了起來,好像腿腳裡灌滿了鉛,他邁上臺階的第一步,如同千斤重,甚至已經邁不出第二步。
他呆呆看着眼前的靈位,聲音沙啞的道:“大姐……”
我原本想要對他說什麼,這個時候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了,只是看着這個又老又犟,甚至有些橫行霸道的老人家這樣站着,老淚縱橫的樣子,一時間滿腹的酸楚,只能慢慢的退到一邊。
不管他跟這位大姐中間分開了多少年,再見時又有了多大的矛盾,可這就是手足,這就是親情,而且,所有人對於顏儀的死,都沒有他的感觸那麼深——這是他同輩的兄弟姐妹裡,最後一個人了,就這樣走了……
他看到的,不僅僅是別人的死亡而已。
顏罡腳步踉蹌的走上臺階,邁過門檻的時候甚至差一點被絆倒,然後走到靈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姐——!”
“……”
“你這是何苦,你這是何苦!”
“……”
“大姐!”
他身後的顏自聰和顏永他們,也許並不能理解爲什麼他突然這樣的悲慟,但也還是紛紛走進靈堂,跪倒在地。
看到這一幕,我的眼淚也有些不受控制的往外涌,燙得眼皮一陣刺痛,只能極力的控制住自己,然後慢慢的走到顏罡的身後,也跟着跪了下來,其他的顏若愚等人也都跟着走到我的身後跪下。
大家都跪拜之後,顏自聰也把他爺爺扶了起來,顏罡用力的揉着自己的眼睛,然後轉過頭來看着我們:“大姐的靈位——”
馬老爺子走過來,平靜的說道:“會按照她的遺願,送進宗祠。”
顏罡沒說話,只是點了一下頭,然後問道:“她沒有兒女,誰送進去?”
我說道:“我。”
“你?”
他立刻皺起了眉頭,斷然道:“不可以!”
我也皺起眉頭:“爲什麼?”
“你是女人,女人怎麼可能進入宗祠呢?”
“姑婆也是女人,可她的靈位都進入宗祠了,爲什麼我不能送她的靈位入宗祠?”
“這件事不能你來做,就算大姐沒有兒女,顏家還有家主!這件事交給家主!”
“但家主把這裡所有的事都交給了我!”
我堅定的說道:“叔公,這件事並不是要跟你商量,而是我已經決定了。”
“你——”
他氣得呼哧呼哧的,但眼看着現在也不是能跟我衝突的時候,咬了咬牙,然後說道:“好,我可以答應你送大姐的靈位入宗祠,但,你不能白天進去,只能晚上進去!”
“……”
“列祖列宗在上,這個規矩不能壞!”
“……”
“否則,我就算一頭碰死在這裡,也不能讓你這樣進入顏家的宗祠!”
這樣說着的時候,他真的就看向了靈柩,兩隻拳頭也握緊了,臉上浮現着一股寧死不屈的悍然之意,我回頭看了馬老爺子一眼,他似乎也有些猶豫,沉默了一下之後,也看向我,很輕很輕的點了一下頭。
我吐了口氣,然後對顏罡說道:“好,我答應你。”
我這樣一鬆口,就聽見身後好些人也都暗暗的鬆了口氣。
看起來,雖然之前他們都沒有出聲,但心裡多少還是有些顧忌的,顏罡的話其實合了很多人的意,他們真的都不希望我就這樣大搖大擺的進入宗祠。而我也明白,大概現在,也的確還沒到身爲女人的我可以正式的進入宗祠的時候。
這條路,比我們想象的,要長得多。
|
既然是要在晚上進入宗祠供奉,那麼自然是事不宜遲,正好大家也已經把其他的事情都準備妥當。
於是,很快,我們的人就把宗祠的一切也佈置妥當了。
我穿上了一身縞衣,在所有人的矚目下走到靈堂前,跪下三拜九叩之後,上前取過了顏儀的靈位,慢慢的走到了靈堂的門口,看着眼前擁擠的人羣,馬老爺子仍舊遠遠的站着,臉色蒼白的看着我,儼然一個外人。
顏非白和顏若愚他們也跟在我身後,隨起舉哀,隨着一卷紙錢被高高的拋向天空,然後,片片散落下來,如同落雪一般,我也終於擡腳走了出去,聽着那紙錢紛紛揚揚的散落的聲音,落在頭上,肩頭,被我們踩在腳下,一路往前走去,招魂幡和燈籠爲我的眼前開出了一條完全陌生的道路。
這是我第一次,爲一個人舉哀。
生與死那種分明的界限,也是第一次在眼前變得模糊了起來。
我踩着紙錢鋪成的路,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宗祠,這裡和前幾天大家商討大事的時候又不一樣了,房檐上、樹上都掛滿了麻布,在夜色中飄飄悠悠的,彷彿無數的幽魂,在注視着這一刻。
而當我捧着那靈位,走到宗祠前的時候,一股莫名的顫慄從心中涌起。
父親和母親離開的時候,我都沒有在他們的身邊盡孝,也沒有機會爲他們隨起舉哀,但今天,卻彷彿老天給了我這樣的機會,讓我可以進入宗祠,去看一眼父親的靈位,去爲他盡一分孝心。
老天待我,也許真的不薄。
想到這裡,心裡似乎也沒那麼難受了,這個時候,我也正正走到了宗祠前的臺階下,大門已經被打開,裡面黑洞洞的,沒有一點光,只有身後那些人提着的燈籠照亮了門口,也將我的身影映在了裡面,晃晃悠悠的。
馬老爺子走上前來,對着我點了點頭,我便抱着靈位跪了下去,對着洞開的大門又磕了個頭。
身後的顏氏子孫也都跟着磕頭。
但就在我站起身來,正準備往裡走的時候,顏罡突然說道:“等一下!”
我的腳步停在了臺階上,回過頭看向他。
雖然顏儀的喪事讓他也出席了,但畢竟大家現在都防着他,所以即使他來到了這裡,身前身後也都跟着我們的人,一聽到他開口,幾個人也都警惕的上前了一步,謹防他要做什麼動作。
我問道:“叔公,什麼事?”
他皺着眉頭:“家主沒來也就算了,爲什麼連他母親都不來?”
薛芊?
我輕輕的說道:“母親她病了,起不了身,所以——”
顏罡恨恨的說道:“這個家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我也沒多說什麼,只嘆了口氣,然後轉過頭去,又專注的看向前方,我的影子還映在哪裡,只是——不知道不是突然起風了的緣故,影子扭動得更厲害了。
這時,我的心莫名的,突然一沉。
就在這個時候,遠遠的,我們的身後傳來了一陣喧鬧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大聲的呼喊着,在這樣靜謐的夜裡,顯得格外的驚悚。
怎麼了?
所有的人全都回過頭去,已經有人發出了驚呼。
我也抱着靈位轉過身,一擡頭,就看到漆黑的夜色中,一叢火光在村子的另一頭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