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驀地瞪大了眼睛,整個人都戰慄了一下。( 無彈窗廣告)
素素和顧平一聽到那掌櫃的這麼稱呼,也吃了一驚,顧平幾乎是立刻就站起身來,擺出戒備的神情望着門口。
掌櫃的絲毫沒有察覺出我們的異樣,拱手上前陪笑道:“不知大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我還是坐着沒動,但只這麼短短的一刻,掌心全都是冷汗。
“不知大人前來——”
“無事。本官今日不過是閒來逛逛。”
一聽到這個聲音,我原本幾乎沸騰的血液又在一瞬間涼了一下。
這個聲音……
身上還有些脫力,勉強轉過頭去,就看到門口站着一個青衣翩翩的男子,秀致的容貌顯得有些女氣,但身形魁梧矯健,所散發出的氣息,比起那些壯漢還要剽悍些。
“聞——鳳析……”
站在門口的,正是當初在拒馬河谷一鳴驚人,如今朝中新崛起的少年驍將聞鳳析!
聽到我喃喃的念出了他的名字,那個掌櫃的頓時驚了一下,驚恐的望着我,而聞鳳析卻是一臉平靜,似乎並不意外在這裡見到我,還慢慢的走進一步,說道:“久違了。”
我扶着桌沿慢慢站起來,看着聞鳳析,沉默了下來。
不是他……
不是他……
剛剛那一瞬間,聽到那掌櫃的叫“大人”的時候,我幾乎就以爲來的人是他了,卻忘了,在這江南,可稱爲大人的,不是隻有他一個。
那掌櫃的左右看看,立刻像是明白過來什麼,急忙伸手將他請了進來:“大人請。來人,奉茶。”
這個掌櫃的顯然是個有眼色的,一見此情景都明白,聞鳳析不是來閒逛,必然是來這裡有話跟我說,讓夥計進來奉了香茶糕點之後,便吩咐將門關起來,把這個側廳留給我們說話,我也讓素素和顧平先出去,讓掌櫃的帶他們去庫房裡選料子。顧平原本還有些不放心,但見我和聞鳳析的神情淡然,不像是要出事的樣子,便勉強答應了,守在門外。
門一關上,外面喧囂的聲音便被隔去了。
聞鳳析走過來坐在我對面,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擡起頭來看着我,而我一直沒開口,只是沉默的坐着。
說不失望,是騙人的。
心裡那種空落落的感覺有些難受,就算知道他已經前塵盡忘,但終究……
還是想見他。
我沉默着,聞鳳析一時也沒開口。
我和他不算太熟悉,甚至可以說陌生,但我知道,能在裴元灝的手下做大,這個人必然不簡單,只怕我今天一上岸,他就已經知道我的行蹤,纔會便裝到這裡來見我。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見我要做什麼?
屋子裡的氣氛變得有些尷尬起來,到了不能不開口的時候,聞鳳析輕輕的道:“你——”
終究還是生疏,說了這個字,他就又躊躇了起來。
倒是我深吸了一口氣,暫時平靜了下來,說道:“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聞大人。”
聞鳳析看了我一眼:“我倒是一直想着,要再見你。”
“哦?”
“那天他回來,一見我就問我認不認識一位青嬰夫人,我猜他過江一定見到了你,我就知道,我們總會要見一面的。”
我的呼吸一滯,聲音也乾澀起來:“他——”
“沒錯,他出了些問題,忘記了很多事。有一些,還在京城的時候就慢慢的恢復了——也可能,不是恢復,而是接受。”
“接受……”
“對,有人告訴了他,他的過去,他就這樣接受了。”
聞鳳析說得很平靜,我也聽得很平靜,但誰也不知道,我在經歷怎樣的煎熬。
有人告訴他那些過去,於是他就接受了。
可,那是什麼樣的“過去”?
或許,那根本就不是他的過去,只是某些人希望他要記住一些,更必須要忘記一些的——“過去”。
而那個“過去”裡,一定沒有我!
“但你——”聞鳳析擡起頭來看了我一眼:“他還是到了這裡,才第一次知道。”
我心裡的冷笑幾乎不動聲色,卻分明感覺胸口一陣刺痛:“這麼久了,就沒有人跟他說過?”
聞鳳析道:“皇上有聖旨壓着,誰在他面前提你,夷三族。”
“……”
雖然心裡那麼難受,但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看來,裴元灝還真的防得緊。
害怕他想起我,害怕他知道我,甚至連提都不讓人提起我,嶽青嬰這個人,就這麼從他的世界裡活生生的被抹煞了。
不過,抹煞掉我的,不是裴元灝的聖旨。
我問道:“他到底是怎麼回事?爲什麼會這樣?”
聞鳳析喝了一口茶,在茶杯裡升起的嫋嫋輕煙中看着我,微微蹙眉道:“就在你逃離的那天晚上,集賢殿的大火燒了整整一夜,等火撲滅了之後,裡面已經什麼都不剩下了,而他——他是被一根倒下柱子打中了頭部,就昏了過去,因爲失去了知覺,所以一直靠在一根被燒紅了的柱子上,沒有躲開……你也看到了,半張臉都毀了。”
我沒說話,兩隻手放在膝蓋上,十指近乎痙攣的扯着衣裙。
是的,我看到了。
他的臉——那麼恐怖猙獰,的確如揚州百姓所傳言,面厲如夜叉。
可是,我還記得他完好的樣子。
那張臉,是健康的黝黑膚色,輪廓很深,不像大多數南方人的長相,額頭飽滿,鼻樑挺直,又俊朗又充滿活力,尤其是他笑起來的樣子,雪白的牙齒露出彎彎的一道,整張臉都在發光,好像冰面上的陽光,甚至會讓人覺得燦爛,覺得輝煌。
那是曾經無數次在我最失落的時候,帶給我力量的模樣。
現在,全都變了。
他的臉上,只剩下冷漠,和疏遠的涼薄。
那可恨的涼薄!
看到我平靜的,卻已經掙得發紅的眼睛,聞鳳析皺着眉頭,說道:“我知道你們的關係不一般,當初在拒馬,他連命都不要那麼去救你。所以這一次,他回來提起你,我知道你在江南,我想,你不管怎麼樣都一定還會過江,你跟他,一定還有些事沒說完,就一直派人在江邊巡視。”
難怪,他這麼快就找來了這裡。
我擡起頭來看着他,雖然人還平靜,但開口的時候卻已經帶着濃濃的鼻音:“那你是有話要跟我說了?”
聞鳳析點點頭,又頓了一下,才說道:“集賢殿大火之後,他雖然失去記憶,但朝中還是有些人抓住那場火和你的出逃這件事不放,一定要皇上嚴查嚴懲,是長公主出面,一力擔下。這一年多來,皇上也沒有虧待他,就連如今讓他執掌揚州,也頂着很大的壓力。”
“……”
“他的確有膽識,敢這樣孤身入虎穴收復揚州的,找不到幾個,也是因爲這一次成功,朝中的人才閉了嘴。”
“……”
“但是,他做的這一切,都可能被你的出現毀掉。皇上對你們的關係,還是很猜忌的,不然,也不會下那一道旨意……”
我越聽,眉頭皺得越緊,這個時候索性打斷了他的話——
“這些話是誰要你說的?”
聞鳳析一愣,又沉默了下來。
雖然當初在拒馬,他在河邊的時候的確看穿了我和輕寒的關係,但也僅此而已,我和他並沒有什麼深交,何至於他來我面前說這些話,還句句都點到。
我皺着眉頭,說道:“是傅八岱?”
聞鳳析沒說話,是默認了。
我用力的咬着牙,卻因爲全身脫力,牙都有些咬不緊了,聞鳳析似乎沉吟了一番,然後擡起頭來看了我一眼,說道:“傅老對他——呃,意見也很大。”
這話,倒讓我有些意外。
我詫異的看着他,卻見聞鳳析一直沉穩的神情中也帶着一絲憂慮,彷彿剛剛那句話,他還有些沒出口的,不由的蹙了蹙眉頭:“什麼意思?”
聞鳳析又看了我一眼,卻沒有立刻開口,而是斟酌了一會兒,才慢慢道:“雖然,我不怎麼了解傅老這個人,但他作爲賢者,還是多少有些耳聞。不過這一次,劉大人重傷未醒的時候,我們大家都去大人府上探望,傅老也去了。”
“所以——”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人這麼發脾氣。”
“……”
我有些意外的睜大了眼睛。
他說的是——他第一次看到一個人這麼發脾氣,而不是說第一次看到傅八岱這麼發脾氣,也就是說傅八岱當時的狀況,是前所未見的?
“他,他怎麼發脾氣了?”
聞鳳析的臉色這一刻也有些發白,沉默了很久,慢慢道:“傅老他,他倒也沒有罵人,沒有打人,但他站在牀前,整個人好像都沒有活氣了,大家都擔心他會不會昏倒。結果,他就指着還昏迷不醒的劉大人,說了四個字。”
“什麼?”
“不得好死。”
“……!”
好像有一個重錘狠狠的砸在我的後腦,震得我全然無措,我瞪大眼睛看着聞鳳析,整個人都失去了意識。
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什麼?”
“不得好死。”聞鳳析又重複了一遍:“傅老,是這麼罵他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
雖然,雖然我並不同世人一樣,將這個蜀地賢者真的當做神仙看待,但,對於他這樣一個老人,我多少還是敬重推崇的,可我怎麼也想不到,這位“賢者”,竟然會對自己的入室弟子,說出這樣的話!
這,甚至不是責罵,在我看來,根本是一種“咒罵”了!
我只覺得全身都是冷汗,也有些急了:“他爲什麼這麼罵他?”
聞鳳析雙手交握,粗大的指頭也掙得有些發白,道:“我們幾個以爲傅老是氣糊塗了,而且當時長公主也急了,我們就急忙把傅老請了出去,大家原本都在勸傅老,就說一座宮殿燒了就燒了,只要人沒事就好。況且那集賢殿,皇上立刻頒旨重修,並不是什麼大事,可傅老說,他根本不是爲集賢殿被燒的事生氣。”
“那他是爲什麼?”
“爲了他的古籍。”
“古籍?!”我的心突的跳了一下。
古籍!集賢殿中,那些曠世經典!
傅八岱千幸萬苦從蜀地帶到京城的古籍,在那一場大火中,全都化爲灰燼了。
是的,我現在還記得,那一夜火龍咆哮,但若不是因爲輕寒點燃了那些古籍,火不會燒得那麼快,硬生生的擋下那些前來緝拿我們的宮廷衛士,我也沒有那麼多時間,逃離囹圄。
之前,一直都是在關心輕寒的傷勢和病情,我幾乎已經忘了這個小小的細節,但現在一提起來,我只覺得心一下子變沉了,連呼吸都是一窒。
我好像,明白爲什麼傅八岱會那樣咒罵了。
聞鳳析說道:“傅老說,他並不是罵劉大人,也不是生氣,而是——”他說到這裡,卻好像有些說不清,也說不下去了。
但我已經完全明白了。
那些古籍,其中大多數,都已經是殘存於世的孤本,是先古時期聖人所著的經典,中原王朝幾經戰火,許多文化文明都已經消失殆盡,而唯有蜀地避過了數次戰火侵襲,也因爲一些文人攜帶這些古籍逃入蜀地避難,而幸運的留存下來了一部分。
那不是幾本書那麼簡單,而是先古聖人的智慧結晶,是民族的文化命脈!
可現在,被劉輕寒,付之一炬!
他燒的,不僅僅是幾本書。
他燒的,是文化!
他點燃的那一場火,救了一個人,卻讓一種文明,永遠的斷層!
這個時候,我才突然想起來,那一夜他點燃了集賢殿之後又回到我的身邊,當他抱着我的時候,整個人哆嗦得好像寒風中的葉子,那種近乎瘋狂的無助,我以爲是他是在害怕。
他的確是在害怕,但他並不是怕裴元灝,他甚至也不怕傅八岱。
他怕的,是自己,是自己竟然會做下那樣的惡孽,那是比殺人,比謀逆,比任何十惡不赦的大罪,都更重的罪!
他是文化的罪人,是民族的罪人!
所以,傅八岱說他不得好死,那不是咒罵,而是一種斷言!
一想到這裡,我突然覺得一陣寒氣入骨,幾乎讓我整個人都戰慄了起來。
難道,真的嗎?
爲了我,犯下了那樣的大罪,輕寒他,真的會——
不得好死?!
看着我整個人都在哆嗦,聞鳳析似乎想要說什麼,但終究——我和他沒到那個份兒上,他也沒有多說什麼來安慰我,只是靜靜的坐着,沉默了許久了之後,他才又開口道:“之前這些話,是傅老讓我帶來的,但其實,我也想跟你說——”
我還有些倉皇無助,擡起頭來,臉色蒼白的看着他:“說什麼?”
“我和他,還有很多事想在江南做,可朝廷裡的聲音很多,有的不滿我,有的更不滿他,我們能南下,皇上頂着很大的壓力。但如果連皇上都不再支持我們,那——”
他的話沒說完,但看着他蹙起的眉間和深邃的眼睛,我也完全明白過來。
聞鳳析的崛起,是在當初拒馬河谷剷除申家的時候,裴元灝算是花了大力氣栽培他,可皇帝的力氣在軍中是使不出來的,他沒有軍功,也沒有任何治世之功,朝廷裡那些其他的將領自然對他不服;而輕寒,他的情況更難,聞鳳析雖然戰功不大,多少還有個官家子弟的名頭,輕寒卻是那些人嘴裡的泥腿子,這幾年來裴元灝接連升他的官,在外人看來,就是仗着長公主的勢,他們這樣的年輕人在朝中,自然會受到很多敵視。
申恭矣雖然倒了,但妒賢嫉能,這是人的劣根,換了誰都一樣。
所以,這兩個青年的官員想要在江南大展拳腳,堵住悠悠之口。
我的嘴角微微勾起一點,看着聞鳳析,說道:“所以,我是你們的絆腳石?”
聞鳳析沉默了一會兒,道:“也可以這麼說。”
他到底是出身軍中,說話做事雖然懂得迂迴,卻也有直的時候。
也許,他沒錯。
我不在他身邊,他只會走得更好。
沒有我,他會更好。
雖然從來都知道這個事實,但意識到,只會讓我更加痛苦。
聞鳳析看着我的樣子,也沒有再說話,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不過,我是朝廷的欽犯,你難道真的不抓我?”
聞鳳析搖了搖頭:“我們這一次南下,皇上並沒有交代你的事。他只是反覆提醒,此次南下,務必寬以待之,不能讓江南再起戰火。你既然已經要嫁給——嫁給那個人了,抓你,只會挑起戰爭。”
我笑了一下,笑容中,滿是慘然。
聞鳳析道:“總之,我希望你就算出現在他面前,也一定不要提起你們的過去。你要知道,他已經忘記你了,就算提起來,也不過是讓他白白難受。但,你們一出事,牽連的是長江兩岸數的千萬黎民。”
我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雖然是笑,卻好像在哭。
“難得你身爲武將,還能這樣想。看來皇上把你們倆派來江南,是對的。”
他看了我一眼,沒再說話。
說到這裡,我和他幾乎也已經無話了,只是我想了想,說到:“對了,我還有一件事想跟你打聽一下。”
“你說。”
“皇后娘娘,她現在還好嗎?應該已經生了吧?”
聞鳳析詫異的看了我一眼。
我被他那一眼看得心中一顫,不知怎麼的立刻涌起了一股不安的情緒,急忙道:“怎麼了?”
“原來你還不知道。”
“知道什麼?皇后娘娘出什麼事了嗎?”
聞鳳析輕輕的搖了搖頭,說道:“當初集賢殿那場大火,加上你出逃的消息傳到宮中,皇后娘娘大爲震驚,雖然她的身體不方便,但還是堅持陪着皇上到集賢殿來看,結果——”
“結果怎麼了?!”
“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只是聽家姐說,皇后娘娘是因爲憂心過重,而且進集賢殿廢墟搜尋的宮人只說裡面都塌了,結果她的肚子突然就痛起來,雖然馬上傳了太醫,也沒有保住。”
“……!”
好像有一道驚雷在頭頂炸響,我整個人都震懵了,瞪大眼睛看着他:“你說什麼?”
聞鳳析看着我,一字一字道:“皇后娘娘,小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