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迎大小姐!”
隨着這一聲高呼,整個城門口都寂靜了下來。
即使只是半掀扯簾,我也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周圍那些人呆若木雞的表情,還有守衛們恭順的模樣,一時間,腳下幾乎跪滿了人。
陽光透過我撩起的簾子間隙照在了裴元修的臉上,雖然我沒有刻意去看他,卻也能感覺到,他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
作爲曾經的天之驕子,天朝的儲君,他當然很明白這種“大地在我腳下”的感覺,大概也就是這種感覺,纔會讓無數人對坐上皇城裡那把冰冷的龍椅迷戀如斯,甚至連連裴元灝都會爲此曾經放棄南宮離珠,可見那種感覺的誘惑了;但這種感覺一向只爲九重三殿中那真正坐在龍椅上的九五至尊所有。他大概沒有想到,在西川,會有並非王姓的人,享受這樣的待遇。
而我,卻是不自覺的微微蹙了下眉頭。
手縮了回來,簾子也垂下了。
外面的人一時沒有動靜,也沒有人敢開口,都是過了一會兒,我纔回過神來,我並沒有讓他們起身,他們也不敢站起來。於是更加的索然無味,坐在窗邊淡淡的說道:“你們都起來吧。”
這回,才聽到他們起身的聲音。
馬車繼續往前駛去。
還沒進城前,就已經聽到了城內熱鬧繁華的聲音,這一回進了城,反倒聽不到那樣的聲音了。其實是馬車行到哪裡,周圍就安靜到哪裡,我沒有再掀開簾子看外面,畢竟看那黑壓壓的人頭也沒什麼意思,但隨着馬車前進,車簾晃晃悠悠的,也能看到外面那些老百姓站在街道兩旁,一臉恭順的表情望着這輛馬車。
裴元修貼着車廂坐着,也透過簾子看到了外面的景象,半晌,轉過頭來看着我。
我已經有些無力了,對上他的目光,只淡淡的說:“怎麼了?”
“我現在才真的感覺到,我娶了個大人物。”
“……”
他說的是“感覺到”,而不是“知道”。
我扯了扯脣角,並沒有爲這個“大人物”的身份有什麼欣喜,只是之前心裡就有的煩躁越發盛了幾分,可不等我再說什麼,他的手又伸過來,輕輕的將我攬進了懷裡。
“不過,再是大人物,也是我的小妻子。”
“……!”我愣了一下擡起頭看着他,對上他笑得彎彎的眼角,內中柔光瀲灩,我的影子映在他的眼中,似乎也在被那樣的眼神撫慰着。( )
心中不由的一軟。
雖然現在,還有太多的事牽着我的心,沒有辦法開懷而笑,但心裡這麼一軟,卻也真的讓我稍稍釋懷了一些。
輕輕的在他懷裡一點頭:“嗯。”
他微笑着,探過來用下脣貼了一下我的額頭。
馬車還在不停的往前行駛,從入城之前聽到的那些聲音,我已經能猜想出成都城平日的繁華盛景,必然也是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馬車要在這樣的街道上順暢行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今天馬車的一路行進卻是暢通無比,我當然也明白,是有人安排下來的。
但即使這樣的暢通,馬車還是走了大半天,纔剛剛走了那貫穿東西兩邊的大道不到四分之一的距離。
而我記得,顏家的府邸,是在城中心的。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經過了申時,再走下去,只怕天都要黑了,還未必能到。
我正擔心着,感覺到馬車的車頭一拐,並沒有沿着大道繼續走下去,而是往北邊駛去。
裴元修對成都並不瞭解,也只默默的坐着,我雖然仍舊被他溫柔的環抱着,可隨着馬車一點一點的前進,我都不用去看,也能感覺到馬車經過了哪些地方,現在慢慢的駛向了哪裡。
馬車,在往北前進。
越前進,越安靜,不是周圍的人屏息凝視的那種安靜,而是這裡根本就已經沒有人了。
馬車經過了幾家藏書院,再過了一道牌坊,周圍就已經不再是街道,而是寬闊的空地,馬車駛過,幾乎都能聽到單調的車輪磕碰在地上奪奪聲的迴音,在這樣安靜的環境裡,顯得有些驚人。
裴元修握着我手的那隻手也在微微用力。
然後,馬車停了下來。
我的眉心在這一刻,擰出了一個川字。
裴元修已經感覺到了我的異樣,剛要說什麼,外面已經響起了那一羣人整整齊齊的聲音——
“恭請大小姐。”
我僵持了一會兒,並沒有讓自己更好過,反而臉色更白了一些,裴元修低下頭來在我耳邊輕輕道:“怎麼了?”
在他看來,我已經答應來西川,那麼所發生任何事,我當然已經有了準備。
只是,有的事,有準備也是不夠的。
我還沒有動,他伸手過來牽着我的手,只一摸,就摸到我的掌心汗津津的一陣涼,他看了我一眼,我已經輕輕的說道:“咱們下車吧。( 好看的小說)”
聲音,都有些異樣的沙啞。
也是因爲如此,他沒有放開我的手,另一隻手伸過去撩開簾子,自己先下了馬車,而一擡頭,就看到了馬車正前方。
立刻,臉上一怔,露出了一絲愕然的表情,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樣,瞪大眼睛看了看,然後轉過頭來看向了我。
我只是淡淡的,對着他勾了一下脣角。
我當然知道,他看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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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樓。
那是在西川不知矗立了多久的一座樓閣,甚至在我懂事之前就已經有了。說是樓閣,其實是一座宅邸,富麗堂皇,宛如天宮。
不,也不應該說是一座天宮。
應該說是一個戰場。
紅顏的戰場。
那裡面所有的,不僅僅是沉魚落雁、傾國傾城的紅顏,更有看不見的紅血,只在我的夢裡會出現。
感覺到我的掌心越發的冰冷,裴元修下意識的抓緊了我的手,看向前方的目光也收了回來,卻帶着一絲奇怪的神情看向了我,但他也沒說什麼,只伸過手來,扶着我下了馬車。
剛一站定,我也擡起頭來,看向了前方。
卻在這一刻,愣住了。
眼前的,不是紅顏樓,而是一座塔。
塔並不太高,只有四層,可佔地極廣,左右已有百步開外,塔座下是一方雪白的大理石平臺,比第一層塔又開闊了近一倍,三面的石攔雕琢得極爲精細,塔身正前方那一面這是層層階梯,寬闊而乾淨。
而我一眼看到的,是在第三層塔身上,掛了一個巨大的豎匾,上書三個大字——
姊歸塔。
看到那三個字的一瞬間,我的呼吸都凝滯了一下。
我也終於明白,爲什麼剛剛裴元修下車看到這裡的時候,會愣了一下,看我的眼神會奇怪了。
這裡,原本應該是紅顏樓的所在,看來,在我離開西川之後,有人剷除了紅顏樓,而在這一片空闊的土地上起了這座塔。
卻偏偏,取名爲姊歸塔。
“姊……歸……”
我下意識的默唸着這兩個字,其深意,不言而喻,也讓我的心底涌起了一陣寒意。
不過,我的手一直被一隻溫熱的大手握着,也是那掌心傳來的體溫,抵禦了我心裡的那一陣寒冷。
轉過頭去的時候,看到他溫柔的眼神,對着我堅定的一點頭。
這時,一陣腳步聲響起,從塔裡走出了兩個人。
是一男一女,兩個人都大概四十來歲的年紀。那男人穿着一身天青色聯珠團花紋錦袍,腰帶上鑲着三顆碩大的明珠,手指上也帶着一個祖母綠的戒指,體寬微胖,個子也較高,他離我們也還有一段距離,我看不清他的臉,卻隱隱覺得這個人很像艾叔叔。
而和他一起過來的那個女人,只是遠遠的看着,我已經知道是誰了。
“大小姐!”
還未走近,就聽到她帶着哭腔的聲音,我也下意識的上前了一步:“紅姨。”
一般的大家族,小姐公子出生後,都會有奶孃,還有一羣丫鬟小廝簇擁着,顏家的人當然也不例外。
可我,還真的就是一個例外。
我出生之後,家中已經爲我請好了奶孃,就是面前這位紅姨。可是母親卻決定親自餵養我,不過,紅姨並沒有因此失業,而是跟從母親一起照顧我,從我呱呱墜地到四五歲可以活蹦亂跳的那些年,幾乎有一半的時間也是在她的懷裡度過的。
我依稀記得,她年輕的時候是很漂亮的,至少稱得上秀麗,而且她的皮膚很白,像豆腐一樣滑,一雙眼睛總是彎彎的像豌豆,笑起來的時候尤其動人。
比起我慈父嚴母的雙親,當初的她和艾叔叔對我,就是溺愛了,哪怕是我要天上的星星,他們也逼着小廝們拿梯子爬上屋頂去,在房頂吆喝半天直到我破涕爲笑,才罷休。
而這些年過去了,她也老了。
原本苗條的身材微微有些發福,皮膚還是白,卻掩不住淡淡的皺紋,刻上了歲月的痕跡。她的眼睛仍然是彎着,卻是淚如泉涌。
“小姐,大小姐!”
紅姨已經衝到我面前一把將我抱進懷裡,我的鼻尖聞到了她身上傳來的熟悉的香味,她哀慟的哭聲也響了起來。我的眼淚幾乎忍不住要奪眶而出,極力的忍耐着,聲音卻已經沙啞了:“紅姨……”
一聽到我的聲音,她哭得更厲害了。
脖頸處傳來了一陣溫熱的溼意,是她的眼淚****了我的衣裳,站在旁邊的裴元修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這麼看着,倒是和紅姨一起走過來的那個男人上前來拍了拍紅姨的肩膀,沉聲道:“紅姨,先不要哭。先見過大小姐纔是。”
紅姨聽着,哭聲小了很多,但還是抱着我嗚咽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止住,終於和我分開了一些,眼睛已經腫了,熱淚盈眶的看着我:“大小姐,終於見到你了,大小姐。”
“紅姨,是輕盈不孝順,這麼多年沒有來看你。”
“不……不!”
她抓着我單薄的肩膀,拼命的搖頭,哀慟中透着說不出的痛苦。
我知道,再說下去只會讓她更傷心,於是輕輕的拿下她的手拍了拍,紅姨還哽咽着說不出話來,我轉過頭去看向了旁邊的那個男人。
這個人,不算陌生,卻也不怎麼熟悉,只是他的容貌舉止,都給我一種艾叔叔身上的熟悉感。
“你——”
“大小姐。”這個男人看着我,已經肅容抖衣跪拜了下去:“李過拜見大小姐。”
“李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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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着這名字有些熟悉,卻不記得從哪裡聽說過,而紅姨這個時候光顧着抓着我的手嗚咽了,倒是一直遠遠跟着我們的素素這個時候走到我身後,對我說道:“大小姐,他是我表叔伯。”
我驀地明白過來,這個人就是艾叔叔的外甥,難怪舉止容貌看着這麼像艾叔叔。
素素又輕聲道:“爺爺出家之後,他就做了大管家。”
“……?!”
原來,是他。
我以前聽過他的名字,聽說是艾叔叔的姐姐跟着人私奔,幾年後又帶着一個孩子回來,把孩子交給艾叔叔之後自己跳了河,這個孩子就跟着艾叔叔過了。艾叔叔給他取名叫李過,不過因爲他的出生不好,艾叔叔自己是個極愛面子的人,所以很少讓他出來見人,一家上下幾乎都遺忘了這個孩子。
只是沒想到,艾叔叔走後,他做了大管家。
顏家大管家不是普通的管家,身份地位註定了坐上這個位置的人不可能是個普通人,這個李過出生那樣,卻能坐上這個位置,可見爲人的厲害。
想到這裡,我也不能怠慢他,便說道:“李管家,你起來吧。”
李過又跪在地上對着我一伏,這才勉強站起身來。這時紅姨也終於止住了悲慟,放開我的手要朝我跪拜行禮,我急忙抓着她,卻已經抓不住了,她噗通一聲跪在我的腳下:“拜見大小姐。”
“紅姨你快起來!”
她長胖了,我也費了些力氣才把她扶起來。眼看着她眼睛又發紅,幾乎又要哭起來,我安撫的拍了拍她的手,然後轉過頭去看向李過:“顏輕塵呢?”
這話一出,只覺得周圍的風都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