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從一開始就沒停,這個時候還在紛紛揚揚的下着,不一會兒,我們兩的頭上都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
明明應該是很冷的,但這個時候我卻感覺不到。
大概這些日子以來,麻木,就是我最多的感知了。
倒是他的手,雖然在雪地裡呆着的時間比我還長,可他的掌心卻熾熱如火,透過厚厚的衣衫都那麼清晰的傳過來,我甚至有一種要被他的體溫燙傷的錯覺,只是這個時候,也沒有餘地去掙扎了。
過了不知多久,他說道:“你怎麼了?”
“……”
說着,他又擡起頭來看向那間安靜的大屋子,遠遠的還能聽到裡面傳來沉重的咳嗽聲,看他的樣子,天津城應該是已無異議的落入了他的手中,這一行去府衙,應該沒有多少讓他意外的事,所以對於這個府邸,和這個府邸的人,他也絲毫沒有多餘的好奇,反而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
他說:“就因爲謝烽跟你說的那些話嗎?關於我的事?”
“……”
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他是不是已經告訴了你,他夜觀星象,知道我至少有十年的大運,可以登基爲帝。”
“……”
我看着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這個時候,周身的冰冷和他手掌下的熾熱交織,讓我微微的有些戰慄了起來。
而裴元修反倒笑了:“輕盈,你難道,也是個怪力亂神的人嗎?”
“……”
他的笑容,倒是讓我微微的一怔。
他慢慢的說道:“你師從傅八岱,不應該太相信這些東西纔對。”
“……”
“就算皇家,設立了那個欽天監,也不過就是爲了頒佈一些讓百姓覺得可以信服的政令罷了,誰又真的會相信,上天會透露出人世間的什麼天機,如果真是這樣,如果上天真的對應了人世的變化,那豈不是變成了,人意可以左右上天了嗎?”
我的喉嚨微微發梗:“你不信?”
他淡淡的笑道:“我不會全信。”
“……”
“若我真的全信,那在知道星象預兆之前,我哪裡敢輕易的動一兵一卒,我豈不是應該夜夜觀星,去等待上天給我的指示嗎?”
“……”
不知爲什麼,我覺得這些話,像是給了我一點安慰。
原本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五臟六腑揪起來一般的窒息感,在聽到這些話之後,反而慢慢的放鬆了一些。
的確,剛剛那一刻,在聽到謝烽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的確有點魔障了。
我自問平日不是個篤信鬼神的人,我更多的,是相信報應,相信這個世間存在一種固有的公平,和“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樣的簡單卻永恆,更不需要什麼精細的技法算法。剛剛謝烽的話之所以那麼亂我心,大概是因爲這些日子,我的心一直都是亂的。
我眼看着他從金陵起兵,幾乎勢如破竹的一直攻破了天津,京城已經近在眼前,只要跟勝京的兵馬一會師,大局將定!
我真正怕的,大概是這個。
不過,他這句話,倒像是跟我昭示了什麼,我看着他:“那,謝烽是什麼時候到你身邊,什麼時候告訴你這件事的?”
他沉默了一下,道:“你出海之後。”
“……”
我微微一怔,這個時候纔像是有些反應了過來。
在見到謝烽之後,在知道裴元修早就開始謀劃他的大業之後,我就明白,他對我隱瞞的人和事都不少,比如謝烽這個人的出現,還有他和南宮錦宏的聯絡,包括他在各地佈下的棋子,而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他和謝烽的相識,是在我出海。
我默默一算,倒也明白過來。
謝烽是什麼時候進入中原的,他並沒有告訴我,但如果他的目標一開始就是裴元修,那麼應該就是在裴元修佔領了江南,聲勢變得浩大之後;而我和裴元修成親之後,正好去了一趟西川,正好在年寶玉則,率領軍隊跟東察合部的騎兵打了一仗。
謝烽,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進入中原的。
只不過,當時我在,劉輕寒在,顏輕塵也在,這幾股勢力相互交織,又相互制衡,任何一個輕舉妄動都會造成難以預測的結果,況且要在這麼多人的眼皮底下勾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在我們離開西川,回到金陵,而我又緊接着出海之後,裴元修的身邊,就出現了一個空檔了。
謝烽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在他身邊的。
也告訴了他,這個星象的預示。
但,裴元修卻似乎,並不在意。
看着我微微的低下頭去,連雪花落到睫毛上都感覺不到,他輕嘆了一聲,低下頭來對着我的眼睛吹了口氣。
我一顫,擡起頭來看着他。
看着我有些倉皇不定的眼神,他沒有多說什麼,握着我胳膊的那隻手慢慢的挪到了我的手上,才感覺到我的手指已經被凍僵了,便立刻對着旁邊做了個手勢。
立刻,一個侍衛上前,送來了一把傘。
他說道:“我讓人在那邊收拾了一下,先過去。”
既然已經佔領了天津,這座城裡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人,都是屬於他的,我也懶得去問他們要如何安排,只是輕輕的掙脫了他的手,往前走去。
他舉着傘,走在了我的身邊。
大雪紛紛落下,周圍一片白皚皚的景緻,若一擡眼,幾乎就會迷了眼,我只能低頭看着雪地,看着自己沾染了一些泥濘的鞋一步一步的踏進雪地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他走在一旁,腳步幾乎與我一致。
兩個人都沒有開口,唯一的聲音,就是大雪落在傘上窸窸窣窣的聲音,和腳下踏進雪地裡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他低頭看着我垂落的睫毛,嘆了一聲,說道:“你不應該是那麼容易被影響的人,難道謝烽的那句話,真的讓你那麼深信不疑?”
“……”
其實這個時候,我更多的是奇怪。
他不但表示出對那些話的不在意,反而還來安慰我。
但他的安慰中,多少也有着一種深信不疑和篤定。
我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深信不疑的,他篤定的,是自己做的事。
是他自己。
他也的確不用全然相信謝烽觀星的結果,因爲他們這樣的人,如果真的要篤信鬼神,太多的事就都做不了,也根本不敢去做一些事;他們需要的,只是讓跟隨自己的人,讓幫助自己的人相信這些讖言罷了。
我低着頭,淡淡的說道:“其實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他看着我。
我走出一步之後,才停下腳步來,回頭看着他:“京城,已經在你的眼前,你只差一步,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你不用相信那句讖言,你相信的只是你自己;你也不用去證明那句讖言,因爲相信這句讖言的人,會去拼命,會幫你證明那句讖言,不是嗎?”
他看了我一會兒,說道:“但你卻從未相信過我。”
“……”
“直到現在,京城已經近在我們的眼前,只差一步,我就可以帶你回到當初我們相遇的地方,就可以把一切的煩惱都拋開,讓你過回當初平靜的日子。”
“……”
“可你卻始終沒有相信過我。”
我慘然一笑:“我信不信你,有什麼重要的呢?”
他的眼神中,從來都是自信和篤定,而在這一刻,也多少染上了一絲黯然:“我若說,我所篤定的一切裡,都有你;我所深信不疑的將來裡,也有你。可你,卻不信,這難道不重要嗎?”
“……”
“輕盈,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
他話語中的沉重,彷彿也浸染到了周圍的氣息裡,我被那樣的氣息籠罩着,一時間竟不能動彈,只看着他舉着傘,上前一步走到我的面前,低頭看着我:“你爲何從不相信我?難道我做的那些事情,真的那麼不可原諒嗎?”
“……”
“就算,我一句話,定了賀家人的生死;就算,我和洛什議定大軍壓境兵圍東州;就算,我佔領江南用了一些手段……但這些事,哪一個皇帝沒做過?哪一個成就大業的人,沒有用過這樣的手段?又有哪一個人,不想要成就一番事業?”
他看着我擡頭想要說什麼,直接打斷了我的話:“就連劉輕寒,他在揚州做了那麼多事,收買人心,甚至在西川招兵買馬培植自己的勢力,他不也一樣,想要創一番自己的事業嗎?”
“……”
“輕盈,我的出身就在皇城,我的目標也不可能是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若說我的出身決定我的目標,必要走上最高一步也罷,說我和裴元灝之間纏鬥不休必有一個你死我活也罷;如今情勢逼人,我泥足深陷無路可退也罷——但是,好男兒,難道不應該爲自己定下一個目標,爲之奮鬥,爲止拼搏,至死不悔嗎?”
“……”
“獲取權力的先決條件就是取得力量,我想要得到力量,想要得到權力,到底有什麼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