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白絕不是一個美男子,雖然他身形高而健壯,可是他的臉稍嫌長,鼻子也太大了一點,眉不夠濃,不是那種美男子的典型。可是封白卻有着一種令異性一看到他就爲之心醉的氣質。那種在封白身上每一個毛孔中散發出來的浪漫氣質,使得和他接近的女性,感到就算天塌下來,他也有把天頂住的力量。
封白令得女性心醉的,還有他充滿了男性魅力的聲音,和那種聲音所組成的永遠是很動聽的語言,那簡直是可以把任何女人聽得癡醉。
自然,還有相當重要的一點是,封白出身在一個鉅富的書香之家,他身邊所有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即使在其他富家子弟看來也是很困難的事,在封白來說,卻都是最簡單不過的。
上天幾乎把一切好處都給了封白,他聰明過人,體魄強健,學業驕人。而且,他待人又是那麼豪爽、坦率、熱情,他沒有一個敵人,而幾乎全世界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和這樣的一個人在一起。他的快樂,會傳染給每一個在他身邊的人。對方婉儀來說,和封白在一起的時刻,永遠是最快樂的時刻。方婉儀第一次見到封白的時候,還扎着兩條小辮子,十一歲,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正在一個琴藝絕佳,但是人卻古板得可怕的鋼琴老師的督促下彈鋼琴,奏的是貝多芬的“給愛麗絲”。她奏得那樣感情洋溢,令得那個馬臉的女老師,似乎永遠不笑的臉上,也現出了極其滿意的笑容來。就在方婉儀奏完一曲之際,範叔急匆匆地奔了進來:“小姐!小姐!老爺叫你去,老爺有一個好朋友來了!”
方婉儀先向老師望了一眼,得了許可,她才慢慢地走了出去,範叔叔拉住了她的手,道:“就是老爺時時提起的封伯怕!”方婉儀知道“封伯伯”是什麼人,雖然她還未曾見過,因爲她常聽得她的父親說:“人生得一知己,死而元憾。”而父親口中的知己,就是封伯伯。
她也記得,每當父親接到封伯伯來信時,會多麼高興,會自己一個人大口大口喝酒,又會把她抱得老高,拋起來又接住。
封伯伯是爸爸的好朋友,方婉儀知道,封伯伯的名字是封秋葉。爲了這個名字,方婉儀還曾受過一次莫名的委屈。
一個新來的老師,不清楚方婉儀的家庭背景,在有一次上課的時候,解釋到好朋友的定義,恰好指到方婉儀,要她就自己的瞭解解說一下。方婉儀站了起來,道:“我知道什麼叫好朋友,我爸爸就有一個好朋友,封伯伯。”
老師問:“那位封伯伯叫什麼名字?”
方婉儀照實回答:“封伯伯的名字是封秋葉,他住在雲南!”
老師的面色變了一下,現出極不高興的神情來,申斥着方婉儀:“小孩子不要胡說八道,你說的那位封將軍,是我國近代史上著名的英雄人物,他不到三十歲,就爲國家建立了極大的功勳,你想象他是你父親的好朋友,這大概是由於你對他的崇敬。”
尋常孩子,受了委屈,一定會哭了,可是方婉儀卻不,她先是覺得怔呆,接着覺得滑稽,不明白老師何以把一個將軍看得這樣嚴重,在她的家裡,見到過的將軍不知有多少?再大的官,也抱起她來,她還不喜歡人家抱哩!這一次,她回家之後,把課堂中的事,告訴了她的父親,她父親只是笑笑,第二天陪她上學,見到了那位老師,遞上了一張名片,只講了一句話:“我是方婉儀的父親,封秋葉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老師一看到名片上印的名字:方風揚,登時呆住了出不得聲,而方婉儀已跳着進課堂了。
封伯伯來了,這表示,家裡有一件大事發生了,所以方婉儀急急走了出去,她要看看“好朋友”是什麼樣子的。
在她父親的書房中,她第一次看見父親和另一個男人擁抱在一起,互相用力拍着對方的肩,她也第一次看到了封白,封白站在一旁,側着頭,用一種十分嚴肅的神情看着兩個好朋友的擁抱。
但是封白立時轉過頭來,發現了她,神情變得調皮,向她眨了眨眼。一直到多少年之後,方婉儀仍然憎恨自己學不會一隻眼睛的眨動。當時,她全然不知道該如何對付眼前的這個男孩子。自然,她也絕沒有小裡小氣地站着玩自己的辮梢,她向封白大方地笑了一下,向她的父親走了過去。極重要的一件事方婉儀向前走去,她的父親立時發現了她,一把將她拉了過去,抱了起來,那令得方婉儀大窘,她已經是一個大女孩了,不要人家把她當小孩子一樣抱。她一直感謝封白的是,封白非但沒有取笑她,而且當她向他望去之際,封白還故意轉過頭去,當作沒有看到一樣。那使她有足夠的時間掙脫下地。
她的父親已呵呵笑着,指着道:“秋葉,你看,這是婉儀,我的女兒。婉儀,叫封伯伯!”
方婉儀擡起頭來看,看到了一張清秀而略帶威嚴的臉,目光湛然,正向她塑來。方婉儀從小就見過不少大人物,但是從來也未曾見過令自己感到這樣親切的一個大人物,她叫了一聲,封伯伯招手,叫封白過來,封白把左手放在背後,右手伸了出來,道:“我叫封白!”
方婉儀學着他,道:“我叫方婉儀!”
這是他們第一次握手。
從他們的第一次握手,到第一次接吻,到第一次互相坦誠相對,到他們第一次……其中當然相隔了很多年,但是方婉儀知道,一切,都是在第一次握手的時候,在那次握手之際,互相望着對方時,就已經決定了的。當她和封白的手分開之後,方婉儀只記得父親和封伯伯不斷地在講話,不斷地在笑着,然後,封白就來到了她的身邊,向她作了一個鬼臉,從口袋中,半掏出一樣東西來,又迅速放回袋中。
方婉儀只看到那是一個扁圓形的東西,金光閃閃,還沒看清是什麼,封自己做了一個手勢,又迅速放回袋中。
方婉儀想表示一些女孩子的矜持,可是卻半秒鐘也沒有猶疑,就跟着他走了出去。
像方婉儀那時這樣年紀的小女孩,又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之中,通常都是很高傲的,方婉儀本來也很高傲,可是在封白的面前,她的高傲完全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對這個男孩無比的興趣。
可是在一開始之際,方婉儀卻是失望的。封白一面眨着眼,一面自衣袋中,取出了一樣東西來,在方婉儀的面前揚了一揚。
方婉儀本來一心以爲那是什麼新奇有趣之極的東西,可是等到看清楚了之後,她自然而然地撇了撇嘴,現出了一副不屑的神氣來。
封白給她看的,是一隻極其精緻的掛錶,連着金鍊,和鏈上的碧玉墜。那隻掛錶的兩面,都有着法郎質的精工繪畫。
這樣的一隻精緻的掛錶,在其他的小孩眼中,可以成爲極其稀罕的玩物,可是出身於豪富之家的方婉儀,對這種東西,看得實在太多了,她在三歲之前,摔壞了的掛錶,幾乎全是和封白手中所拿的那隻同等級的。她連一打開來之後,有人物會移動,有噴泉流動的都見過,那自然令她失望之至了。
看了方婉儀這種不屑的神情,封白多少有點尷尬,但是他卻一點也不氣餒,指了指書房,學着大人的步法,走了幾步,又老氣橫秋地取出掛錶來看看時間。方婉儀起先莫名其妙,等到封白把書房的門打開一道縫,叫她向裡面張望時,她才明白,那隻掛錶,原來是在他父親身上的。
而當方婉儀由門縫中向書房內望去之際,恰好看到封將軍想掏出掛錶來看時間,而發現掛錶不見了時的那副手忙腳亂的狼狽相!
方婉儀從來也沒有這樣想大笑過!這樣想笑,而又非忍住了笑不可,那真是一件辛苦之極的事。不論事隔多少年,方婉儀都不會忘了這種感覺。
而這時候,她實在不敢笑出來,因爲封將軍已經變得十分憤怒,正在大叫:“封白!”
封將軍的叫聲,將方婉儀嚇了一跳,就在這時,封白的手已經伸過來,握住了方婉儀的手,拉着她向外便奔。方婉儀從來也沒有那麼快速地奔跑過,可是拉着她的封白,奔得那麼快,她只得勉力跟着,以免跌倒。所以,當他們奔到了花園的草地上,封白陡然鬆開手之際,方婉儀立時滾跌在地上,一顆心幾乎要從口中直跳了出來。
封白也立時滾跌在草地上,一面打着滾,一面爆發出轟笑聲來。方婉儀也大笑了起來,那是她一生之中,第一次如此開懷大笑,她一面笑着,一面打着滾,學着封白翻着筋斗,直到笑得淚水直流,肚子的肌肉發痛,她還是沒有法子止住笑。
這一場大笑究竟笑了多久?由於在大笑的時候,實在太歡暢了,在回憶之中,根本已沒有了時間的存在,她只記得,當她和封白兩人,在草地上滾得滿頭滿臉都是草屑,還在互相指着對方大笑的時候,封白突然止住了笑聲,神情變得古怪之極,盯着她的背後。
方婉儀怔了一怔,立時轉過頭去看時,或許是由於已經笑夠了,但就算沒有笑夠,她也笑不出來了。因爲她一回頭,就看到她父親和封伯伯,並肩站着,她父親皺着眉,那倒還好,封伯伯卻是一臉怒容,看起來令人可畏。
方婉儀也不笑了,封白的神情更古怪,僵硬得像是一尊石像一樣,維持着原來的姿勢一動也不動,看來更是又滑稽又可憐。
封將軍怒聲道:“起來,像什麼樣子!”
方婉儀這才發覺,自己的姿態樣子,不會比封白好到哪裡去,而且她還是一個女孩子,她和封白一起站了起來,令方婉儀最難忘和最高興的是,眼看一場嚴厲的責罰難免了,可是封白在站起來的時候,還向她做了一個鬼臉。方婉儀像是聽到封白在對她說:“不要緊,大不了捱一頓打!”她和封白見面以來,根本一句話也未曾交談過,可是這時,她看到封白的神情,就已經知道封白的心中,要對她說些什麼!
封將軍又在厲聲喝着:“封白,過來!”
封白大大方方,一點也沒有閃縮地向他的父親走了過來。封將軍已經揚起手來,封白那時的高度,還不到他父親的胸口,可是仍然沒有一點畏縮的表現。
方婉儀在這時候,突然叫了起來:“封伯伯!”
封將軍呆了一呆,向方婉儀望來,方婉儀的聲音,清脆而動聽,聲音不是十分高昂,可是聽來卻已經給人以一種心平氣和之感。她道:“封伯伯,封白,他剛纔教了我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封將軍愕然:“他教你?他有什麼好事教人?”
方婉儀十分鎮定地道:“他教會了我,父親也是可以開玩笑的!”
方婉儀說得這樣正經,而且一副慷慨就義的神情,令得封秋葉和方風揚這兩個大人物,都呆了一呆。他們全是受過高等教育,思想十分新而且開朗的人,自然明白這個小孩子一本正經這樣說出來的那句話中所含的真正含義。
父親也可以開玩笑的,這表示一種對傳統的、封建的父權觀念的對抗,這正是他們兩人畢生從事奮鬥,盡力在提倡的目標!
這真是極重要的一件事!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
封秋葉揚起的手,緩緩地垂了下來。當他的手垂下之際,封白已經將他的掛錶,迅速塞進了他的手中。
封秋葉和方風揚兩人互望着,呵呵大笑了起來,封秋葉撫着方婉儀的頭笑:“你說得對!”
他只說了一句話,就和方風揚兩人,像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走了開去。封白向方婉儀望來,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在草地上躺了下來,過了片刻,才道:“你比我會說話!”
方婉儀的回答是:“看到你快捱打了,我非說不可!”
封白笑了起來,拍着身邊的草地。方婉儀完全明白,封白是要她躺在他的身邊,她應該拒絕的,可是她卻連想都沒有想,就在封白的身邊,躺了下來。
他們望着藍天白雲,爭着講話。
從那次開始,他們不知有過多少次這樣並肩的唱唱細語,使他們互相之間的瞭解,一步一步加深。
自從那次相會之後,他們有太多的機會在一起。封秋葉帶封白來的目的,是要他在大城市中受中學教育,方風揚是封秋葉最好的朋友,所以封白順理成章地住進了方家的大宅。
雖然中學他們並不同校,方婉儀唸的是一家著名的貴族女子中學,封白唸的是另一家著名的男校,但是同住在一所屋子裡,屋子再大,他們見面的機會也不會少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少年人一天一天長大,方婉儀在開始時,只覺得一天見不到封白就不快樂,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不論自己有什麼要求,封白只要做得到的,一定會爲她去做,而婉儀也知道,封白也和她一樣,爭取每一個和她見面的機會。
封白並不是很喜歡彈琴,他好動,好動到了極點。然而當她一小時接一小時練琴的時候,封白就會像石頭一樣站在旁邊。每當方婉儀回頭,和封白的目光相接觸之際,她覺得自己的血流加快,指尖之上,充滿了感情,琴音也就格外動人。
不知道是不是由於這個原故,方婉儀的藝術才能,得到迅速發展,已經是公認的有遠大前程的音樂家和藝術家了。而封白,則在運動方面展示了他的才能,他得到摩托車越野賽的全國冠軍的那天,方婉儀奔上去獻花,兩人互望着,心頭都有說不出來的甜蜜。
當天晚上,當他們靠在花園中那棵梧桐樹下面的時候,月自風清,白蘭花的香味,中人慾醉,他們倆都醉在難以形容的甜蜜之中,自然而然地,他們的脣湊在一起。當那一剎間,似乎天地間什麼都不存在了,只有他們倆,或許在他們的心中,連自己也不存在了,只有對方纔存在。
中學畢業之後,封秋葉又從雲南到來,商量着他們出國留學的問題。在上次封秋葉來的時候,相隔了六年,封秋葉和方風揚兩個人,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同,但是方婉儀和封白,卻完全變了。封白挺拔、黝黑、強壯,像牛一般地堅實。方婉儀窈窕、嬌細、溫柔、美麗,幾乎所有與美麗有關的形容詞,都可以加在她的身上。
而當封秋葉和方風揚這兩個在各方面都大有成就的中年人,望着這一對青年男女之際,他們心中的歡欣,真是難以形容!
出國留學,美國、英國、法國、日本,可供選擇的實在大多。當他們選擇之際,只是興高采烈地在討論着,當然他們也知道,決定去什麼地方,對他們以後的一生,可能會有影響,可是他們卻絕未曾想到,決定到什麼地方去留學,會令得他們的一生,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
事實上,任何人,當他在可以有選擇之際,不論選擇的是哪一方,就會對他的將來,有着影響,因而起變化。變化可能大,可能小,而起因,只是當時看來元關緊要的一個決定。甚至出門口時,決定靠左邊走,還是靠右邊走,也會影響以後的一生。
這種情形,就像是平面幾何圖形中的一個角。譬如說,一個三十度的角,它的兩邊,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長,理論上來說,可以無限制地延長,越是延長,角的兩邊的盡端的距離就越遠,可以遠到無限遠。
他們最後的決定是到法國去。
因爲法國一家著名的藝術學院,接受了方婉儀的申請。
而巴黎大學的化工系,也接受了封白的申請。而且,年輕人總憧憬法國的浪漫氣氛。
到法國去,這就成了決定。
當時,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的第三年。在戰爭中,方、封兩家的財產並沒有受到什麼損失。反而在戰後,迅速地得到了發展。而且,方風揚的眼光極好,早就逐步把財產轉到海外地區,香港是他選中的第一個目標,大量的投資,已經收到成果,使他的財富,近乎幾何級數地增長着。
到了法國之後,兩家大學全在巴黎,方婉儀和封白見面的次數沒有以前多,但是也絕不少,兩人的見識廣了,學識豐富了,身體成熟了,那也更使得他們都肯定了一點: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對男女,能比他們更匹配的了。他們互相愛對方,愛得如此之深,使得他們周圍的人,都感到驚訝不已。
在封白生活中,有不少金髮碧眼、曲線玲瓏的美女,想進攻封白,可是封白卻完全視若無睹,而當那些美女看到了方婉儀之後,也都知難而退。
在方婉儀方面,所有的同學,甚至包括藝術學院的教授在內,看到了這樣的東方美人,全都驚得呆了。他們絕未曾想到過,一個女性的美,可以美到了這種程度。不知道有多少高鼻深目的青年,想得到方婉儀的一笑,但是他們全都失望了。
而且,方婉儀的氣派,也令得他們不敢妄動,方家在學校附近買下了一幢花園洋房,給方婉儀住,派了範叔和範嬸跟着方婉儀到法國,照顧她的起居。豪華的房車,有穿制服的女司機,看門人是身材高大的印度人,就差沒有私人軍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