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並沒有離開,都舉着火把望着這片不知吞噬了多少生命又養育了多少生命的山林。
生活的重擔,揹負的罪孽全都壓在他們的身上,若無意外這些會繼續留給他們的子孫,直到將罪孽洗淨,由罪民變成良民,可到那時候又有多少人有資本離開這個地方呢?
被流放至此,除非遇上大赦,不然他們是走不出去的。
要結束這種痛苦很容易,人死萬事消,但要踏出這一步太難了。
人總會止不住的想,只要活着總有希望,人若是死了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可這一刻,眼睜睜的看着萬氏赴死,不少人心裡覺得其實死亡也並不是那麼可怕,如果人死可以投胎,說不定他們能更快的開始新一段人生。
就在人心浮動之際,黑乎乎的山林邊沿出現了一點亮光並迅速的向他們靠近,點漸漸變成了團,大家這才發現那是個火把。
衆人:“……”所以您老是臨時決定不死了?
還未等衆人腹誹完,大家就看清了火把下的萬氏懷裡正抱着一團東西,大家一靜,兩個比較機靈的率先舉了火把竄上去接過她懷裡的孩子,見黎寶璐緊閉着眼睛,不由緊張的問道:“孩子沒事吧?”
寶璐累了一天,躺在祖母的懷裡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聽到一道聲音在耳邊炸響,她不由睜開眼睛,滿臉懵懂的看着抱她的青年。
“沒事,只是被嚇着了。”萬氏輕輕地拍了拍寶璐的後背,哄她道:“好孩子別害怕,這是方叔叔和劉叔叔。”
衆人看着完好無傷的黎寶璐都驚奇不已,這片山林最是危險,大人都不敢輕易進山,結果黎寶璐在裡面呆了一天竟然毫髮無損的出來了。
萬氏滿臉欣慰的看着寶璐道:“這是她父母在保佑她呢。”
她若有所指的看向臉色難看的黎鴻,道:“寶璐是由神明護着的孩子,不是隨便能被害的。”
衆人也隨着她的目光看向黎鴻,眼中都帶着不屑,不過這畢竟是別人家的家事,大家並不打算多插手。
既然人已經找到,大家自然是各回各家。
黎鴻雖和萬氏撕破了臉皮,但真要在這麼多人的目光中轉身離開也不可能,所以他沉默的上前接過她手裡的火把,萬氏則是緊緊地抱住寶璐,生怕黎鴻再對她不利。
整個黎家都沉浸在一片陰霾中,萬氏抱着寶璐直接回房,黎鴻則陰沉着臉看向一旁手足無措的梅氏,陰寒的問道:“你今天都幹了什麼?”
梅氏抿了抿嘴角,搓着手低頭站在一旁,分明是一副心虛的樣子。
黎鴻眼中閃過寒意就疾步上前兩步,才揚起手身後的門就“嚯”的打開。
萬氏看也不看梅氏,只對黎鴻冷笑道:“要教妻回屋去教,別在這裡傷我的眼,以爲你們一個唱了白臉,再一個唱紅臉我就不計較了嗎?”
“這事要說不與你媳婦相干我是再不信的,這兩日就是她給我找活幹,今日更是百般阻撓我回來,”萬氏冷笑道:“若不然我也不能那麼快發現這事。”
萬氏厭惡的看了眼梅氏,咬牙道:“好好的人都叫你帶壞了。”一副黎鴻娶了媳婦才變壞的態度。
梅氏眼睛通紅,捏着衣角不說話。
黎鴻心中正生疑就聽母親道:“家裡的銀錢呢?之前因爲我昏昏沉沉的這才把鑰匙給了你,我現在好了,你把箱子和鑰匙重新搬我屋裡吧。”
黎鴻愕然的看着母親,錢到了他手裡就沒想過再還回去,但還沒等他說話,萬氏就已經又轉身回屋了,還“砰”的一聲將門關起來。
黎鴻這下再沒心思追究梅氏的責任了,只攏着眉頭想,母親是有什麼底牌敢和他要財政大權?
黎寶璐也很好奇,她瞪大了眼睛問,“祖母,二叔會把錢給你嗎?”
“不會,”萬氏揉着她的腦袋道:“錢到了他手裡他怎麼捨得給回來?祖母也沒真的想要到。”
黎寶璐就更迷惑了。
萬氏就抱了她低聲道:“孩子,你二嬸不是什麼好人,她小氣,自私,也懶惰,但她再不好她也還念着一份情義,這次若不是她,祖母也不可能知道你二叔那麼喪心病狂。”
萬氏眼睛通紅,傷心的道:“你二嬸都知道顧念你父母的好,都憐惜你這個侄女,你二叔卻……你們纔是有血緣的一家人啊。”
黎寶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安慰祖母。
最傷心的時候已過,萬氏此時也不過是心裡難受罷了,倒不像之前那樣氣得吐血,所以她很快收起眼淚,繼續低聲教她,“你二叔連你都忍得下手去害,又可以眼睜睜的看着我去赴死,能指望他對你二嬸多好?你二嬸爲了我們冒險,我卻不能坐視她被你二叔欺辱,我罵她反而是救了她一命,她肯定也知道這點,所以才一聲不吭的應下這個罪名。”
“可這個名聲傳出去到底不好……”便是在前世那樣開放的年代,這樣的名聲傳出去也足夠當事人受的。
萬氏卻不在意道:“我們黎家哪還有什麼名聲?何況這裡住的都是罪民,也沒什麼名聲可在乎的,你二嬸以後是要跟你二叔過一輩子的,真實惠纔是實惠。”
不然以黎鴻現在的心性,要是知道梅氏出賣了他,梅氏就算不死也會生不如死的。
“好了,你二嬸的事不必我們操心了,她是個聰明人,我給她搭了橋,她會自己走過去的,祖母擔心的是你。”萬氏滿腹愁緒,“我可拿你怎麼辦啊。”
她自然可以拍着胸脯說自己養活寶璐,但寶璐要長大出嫁起碼還要十年。
今天氣火攻心她就一連嚥了好幾口血,她不得不防身後的事。
她不確定自己還能活多久,但直覺告訴她沒幾年了。
如果她也死了,那寶璐纔是真正的羊入虎口,到時候黎鴻是寶璐的監護人,他要做什麼誰還能攔着他?
長子的這根血脈她是無論如何都要保住的,不單是爲了寶璐和長子長媳,也是爲了黎家的血脈。
黎鴻長成這樣,也不知道鈞哥兒會不會歪,丈夫一輩子行正坐直,到頭來卻連一滴好血都沒留下嗎?
萬氏不願意他們這一支就此斷了傳承,寶璐雖然不是最好的人選,但以當下的情況看寶璐至少還心正。
而爲醫者最要緊的便是醫德,其他的都要靠後。
萬氏想得清楚更要爲寶璐計劃起未來,她想得清楚,頭一件便是寶璐要平安長大,第二件纔是人品要佳,第三才是讓她學她祖父的那一身本事。
可現在的情況別說第二第三,便是第一件就很難保證了。
萬氏抱着寶璐躺在牀上愁白了頭髮。
黎家重歸平靜,兩邊好似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但變化還是有的。
比如,萬氏不再去趕海,而是每天都守着寶璐,或是帶着她到村裡走動認識更多的人,或是帶她去海邊教她認各種海產品。
黎荷和黎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見父親陰沉,母親惶然,他們也收斂了不少,不再每天都出去玩,而是幫家裡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而最小的妞妞就更天真懵懂了,她才一歲多,連話都不會說,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生活簡單得很。
黎寶璐有時候看着妞妞就好像看到了之前的自己。
黎寶璐才感嘆完妞妞人小幸福,黎鴻就放下筷子道:“家中艱難,再過半月就要納夏稅了,我想把妞妞送去做童養媳。”
梅氏手中的筷子落地,一把將妞妞抱進懷裡,面色通紅的瞪着黎鴻道:“你瘋了,妞妞可是你親生的女兒!”
萬氏捏着筷子的手青筋暴突,目光生寒的道:“你也不用看我和寶璐,真要把妞妞捨出去不是寶璐的錯,而是你這個做父親的心夠狠,我們家裡有多少銀錢我心中有數,就算縣太爺增加賦稅也儘夠了,說到底還是你既沒本事又自私,要拿自個的閨女去掙命。”
說罷扔下手中的筷子,冷笑道:“你不用逼我,寶璐自有我安排,家裡誰也別想插手她的事。”
萬氏是疼愛寶璐,但在這之前她最愛的還是憨態可掬的妞妞,畢竟寶璐連自理都不能,萬氏對她更多的是憐惜和責任。
而妞妞白白胖胖的一團,又憨態可掬,想要讓人不喜歡實在是太難了。
黎鴻在飯桌上提起童養媳一事,與其說是給妞妞找的婆家,不如是給寶璐找的,這是用妞妞逼萬氏在兩者中選一個。
黎寶璐好奇的擡頭看對面臉色鐵青的二叔,很想打開他的腦袋看看裡面是怎麼長的。
她知道二叔不喜歡她,可誰會喜歡一個傻子呢?
但也沒必要恨到要殺她吧?
之前還以爲是爲了逃避賦稅,這倒還情有可原,畢竟是爲了利益,可看他現在的態度,倒不僅僅是爲了利益,更像是與她有仇,二叔不願意在家裡看見她!
可是爲什麼呢?
她才三歲,記憶中並沒有很得罪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