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六將顧景雲和黎寶璐領進他的房間,靠在軟榻上,氣息有些混亂,顯然短短的一段路程就讓他疲憊不已。
不過他的精神卻很好,渾濁的目光定定的盯着顧景雲道:“你很像你曾外祖,少而爲太子之師,成爲帝師也只是時間問題。顧家不仁不義,你何苦還冠他們的姓?你也是我秦家的血脈,又是駿德親自教養長大,說你是秦家人一點也不爲過。”
秦老六聲音低沉道:“其實在你出生後不久我便提議過將你過繼給秦氏嫡支,只可惜那時你舅舅是有罪之身,過繼你只會讓你受苦,這事才暫時壓下。但故交好友中誰不知道你是秦氏嫡支的傳人?你回京後大家是不是隻認你是秦氏的代表?”
“的確是託了舅舅的福,”顧景雲含笑道:“要是以前六舅舅提起這事我和母親都會應下,但現在舅舅和舅母已有了骨血,秦氏嫡支自有表妹傳承下去,若有用得上景雲的地方,景雲必不會推辭。”
秦老六低落的道:“可她是個女孩,旁支不會認的。”
顧景雲臉上的笑容微淡,道:“六舅舅多慮了,我想舅舅必定會幫表妹安排妥當的。”
“嫡支對秦氏的控制已不如從前了,”秦老六低聲道:“駿德畢竟離開了十五年,這十五年來族中事務皆由二房把持,他們連主宅都敢侵佔,私底下還有什麼不敢的?駿德的女兒今年纔多大?以後會長成什麼樣還未可知,怎能期待她成爲一家之主?清和,趁着你舅舅還年富力強,而你又簡在帝心時將過繼之事落實了纔好。”
顧景雲只是笑笑,轉移開話題道:“六舅舅不必擔心,您只要安心養身體,這些舅舅心裡都有數的,等您身體好了就讓侄兒們送您去京城故地重遊一番,到時秦府也打理好了,我讓您外甥媳婦把您以前住的院子收拾出來,您一去就能住,保證和以前一樣。”
秦老六心內失望,悵然的一嘆道:“怎麼可能一樣?故人已不在,只怕連物都變了。”
他是真心想讓顧景雲繼承秦氏的,因爲現在各房與嫡支早已出了五服,血緣淡薄,也就是因爲同宗同族纔有一絲情在。若要從旁支中過繼一個到嫡支,嫡支也太吃虧了。
算起來,跟秦信芳血緣最近的除了他才兩歲多的女兒便是顧景雲了。
而顧景雲是男的,只這一點就比妞妞還要名正言順。
何況過繼顧景雲的提議早就有了,只是之前因爲秦信芳乃有罪之身才一直未決。
他是知道自己腦子有問題的,所以他想趁着他現在還活着,腦子還算清醒時幫一幫他們,他的輩分及威望壓在這裡,他若站在顧景雲這邊,起碼能爲他拉攏來好幾個房主的支持。
可惜看樣子顧景雲似乎並沒有過繼的意思,秦老六很失望。
顧景雲當然沒有過繼的打算,如果是妞妞未出生前,過繼到秦家繼承秦氏當然是最好的,不僅可以傳承秦氏嫡支的血脈,對自己也很有好處。
然而現在舅舅和舅母有了妞妞,他再過繼那妞妞成了什麼?
他從未覺得女子有什麼不好,難道就因爲是女的,妞妞就不能繼承舅舅的家產,傳承舅舅的血脈嗎?
都是父母的骨血,兒子跟女兒也一樣出生,一樣教養,憑什麼就因爲舅舅只有一個女兒就要將家業拱手讓給旁支?
顧景雲是不會過繼的,但同樣也不允許有人覬覦秦氏嫡支的產業,那都是屬於妞妞的!
顧景雲在六房呆了近兩個時辰,等秦老六睡了才和黎寶璐回主宅。
得知倆人在六房呆的時間,秦家不知多少人徹夜失眠,江氏就怎麼也睡不着,她忍不住推了推丈夫道:“九叔真的要過繼顧景雲?”
“他沒跟我說過。”秦承宇閉着眼睛道,“不過他現在有了女兒,多半不會再提起這事。”
江氏蹙眉,“可看今天六叔的態度,他是支持顧景雲過繼的。”
秦承宇翻了一個身,背對她道:“這件事六叔說了不算,我們說了也不算,關鍵看九叔的態度,他要想過繼顧景雲,我們攔不住,他要不想過繼,也沒人能逼得了他。”
嫡支在秦氏裡擁有絕對的話語權。
江氏卻被這十五年來的族長夫人之位惹動了心思,她低聲道:“可九叔都十五年沒回來了,這些年一直是你爲族裡任勞任怨,只要你開口,再找叔伯們說說……”
秦承宇突然翻身過來瞪着她,壓低了聲音警告道:“這些話不許再說,你以爲能逼得九叔就範?惹急了他九叔分宗出去你哭都沒處哭。”
他厲聲道:“我告訴你,這些心思最好別動,我們算計那三瓜兩棗九叔並不放在心上,所以他不會管。可要是惹急了他,旁支一個都別想好過。”
江氏嚇了一跳,不明白秦承宇爲何突然發那麼大的脾氣,難道只有她算計嫡支嗎?
他不也同意了讓老五住進主宅,想着過幾年全都搬進去取嫡支而代之嗎?
而其他旁支前幾年可沒少搶嫡支留下的那些東西和田地,怎麼就變成了只有她一人惹急九叔了?
那可都是嫡支的產業,難道那還不至於惹急他?要是換做她和二房被如此算計,她肯定會殺上門去,即便不鬥得你死我活,起碼也不會讓人好過。
所以他們要拉攏盟友不是很容易嗎?江氏滿臉茫然。
秦承宇卻突然沒了睡意,沉着臉起身拖了鞋子去書房。
妻子懵懂,然而他心裡卻無比清楚,嫡支對錢財一向不看重,不管是他算計着住進主宅取嫡支而代之,還是族人分割嫡支的田地及財產,這些都是在秦信芳被流放時,當時這些東西名義上已經不屬於秦信芳。
所以他是不會介意的。
嫡支歷來最看重的便是人——家人!
算計財,嫡支還有可能網開一面,但算計人便是觸了嫡支的逆鱗,到時死得不知多難看。
即便嫡支失去掌控權十五年,它在秦氏的威望依然重如山,沒看見大家看見顧景雲住進主宅便紛紛把佔去的地契和各種財物送回來了嗎?
而嫡支的威望都建立在血上,凡熟知秦氏歷史的房主都不會想重複歷史。
秦氏嫡支爲何子嗣艱難,壽命不長?
追根究底皆是旁支之過。
從秦信芳這一代往前數第五代,當時秦氏嫡支還沒有一生只娶一妻的傳統,雖然作爲耕讀之家不會有太多妾室,但兩三個卻是尋常。
他們這樣的人家嫡庶分明,不會打壓庶子,但也不會寵妾滅妻,更不會嫡庶不分。
而他們是耕讀之家,功名全靠自己努力,並沒有勳貴之家的爭奪奪利,所以嫡庶兄弟間相處得還不錯。
可他的先祖中就出現了一個奇葩,竟然跑去算計嫡出的大哥,沒錯,他往前數第六代的祖宗便與嫡支同出一脈,是庶出!
“秦家傳承有八百餘年,族譜上記載的分宗便有四次,三次是因爲戰亂,一次則是因家族內鬥。從族譜上看二房與嫡支的血緣最親近,從舅舅往前數第五代是同出一父的兄弟,”回到客房,打發掉紫蘿和紫衫,顧景雲便爲黎寶璐講解秦氏內各房的關係,以免她明日出去見客後不知內裡被刁難。
這其實算是秦氏的秘聞和醜聞,顧景雲本不想告訴她的,可誰讓秦老六當衆暗示了過繼的話題?
明日寶璐肯定是被圍觀,甚至針對的中心。
“當時嫡支只有一嫡一庶兩兄弟,在秦氏中子嗣算單薄的了,好在兄弟倆身體都很不錯,當時的老祖宗雖失望,卻是盡全力培養兩個兒子的,”顧景雲道:“耕讀之家與勳貴之家不同,他們出仕不靠恩蔭,全靠自己考取,所以嫡庶之間的矛盾很少,相處得好反而能互爲助力。即使兄弟間有些嫌隙,大部分也都能大局爲重,或許有相爭,但在家族利益前不會胡來。比如現在的三表兄和三表嫂,他們肯定很想繼續把持族長之位,舅舅平反按理來說會侵害他們既得的利益,可你看他們對舅舅平反依然高興居多。因爲對於秦氏來說,舅舅能夠平反利要遠遠大於弊。”
黎寶璐點頭,“這就是底蘊和心胸。”
顧景雲頷首,“所以當時知道庶子不顧大義謀害嫡兄時老祖宗才震怒。當時兄弟倆年紀相差不大,連讀書都是一起,據說感情不錯,兄友弟恭,所以沒人想到庶弟會算計嫡兄。曾曾曾曾外祖的身體在成親後急劇變弱,五年皆無所出,而當時其庶弟不僅生下長子,連次子都兩歲了。”
“當時旁支要強盛過嫡支,而整個家族的資源都掌握在嫡支手上,這不免讓人不滿,眼見着嫡支唯一的嫡子都活不長久,旁支更是蠢蠢欲動,想要在下一屆爭取族長之位。如果族長之位真的被旁支得去,以後嫡支再想取回就難了,當時的老祖宗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讓嫡子過繼庶子的孩子,開始培養孫子成爲繼承人;二是將族長之位直接交由庶子避免被旁支奪取,但不論哪一條,嫡子都會被放棄。”
“老祖宗不甘心優秀的嫡子就這麼廢了,特意帶了他去京城,舍了老臉進宮求聖,讓當時太醫院的御醫們爲嫡子會診,調養身體,可太醫討論出的結果卻不是病,而是毒,還是一種極爲陰毒的慢性毒藥。”顧景雲想到舅舅和自己的身體,有些黯然的道:“當時毒已入骨,滲入血脈之中,想要解毒是不可能的了,御醫們只能緩解一二。”
“毒性會傳給後嗣?”黎寶璐同樣想到了秦氏嫡支五代單傳這一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