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九山的反應,從旁佐證了高山河回村後帶回來的消息。
高樹生心中對那謝家的人更是多了一點信心,心裡暗暗有了籌算,等會兒讓高山河帶上幾個村裡的青壯,去那西山裡面請槐花嫂子下山。
村市不大,東西也都是尋常之物,平日裡不值錢,奈何流犯處境艱難,擔心後面路程艱辛,當換則換,免得受苦遭罪。
不過也有流犯根本不參與,一副身無半文的樣子,押差們給啥吃啥,絕不做出挑之事,目光雖然也羨慕地看向那邊,但本着明哲保身的態度,更加把自己藏在人羣之中。
不是人人都像謝家人一樣人多,也不是誰家頭上都有個鬼神之說的壓力震懾着。
龐既明便是其中之一。
一場無妄之災害他攜家眷流放,讓他深刻地認知到,有時候災禍來時是不講任何道理的,也沒有任何公平而言。
人生而不同,更無平等。
世事清明不在,污濁混亂,不是有志之士建功立業的時代。普通人如螻蟻一般,在富貴人的腳下小心翼翼苟活,纔能有一口喘息,仰人鼻息哪有太平可言。
他年少刻苦讀書,十載功名只求治水造福後人,可是有什麼用呢?
當打之年正是爲民做事的年紀,兢兢業業宿在河道邊殫精竭慮,也不如京中貴人口中的一句誣陷之語。
天下哪裡有公道?沒有!
朝廷的人下來混功名,他身爲一個水道小官,根本不在乎,貴人外門亂指揮內行人做事,也不過是混亂一點,只要不傷筋動骨,等貴人們走後,他們這些本地水官努力多做一些補救,還可以挽回一些損失。
可是最怕那種下來,不求虛名走馬觀花走過,非要一心搞番大事業的無能之輩。
跨行如隔山,何況治水這種極其依靠代代水官實際積累經驗的,他師從治水名臣外放水道官,南下治水十載正慢慢摸索到可行之法,跟身旁有志同僚們日夜研究治水新法,一心想把南道年年氾濫的水域整治出一個能防數十年,甚至百年的工程。
他們也知道這種方法,短期內很難奏效,看出功績,與治水主官功績之上毫無建樹,但十年、數十年後,卻可以代代造福後代。
這是他們這些治水官的夢想,幸在主治南域的大人也是有志之士,上下同心正一點一點推進工作,奈何一場突如其來的水災打亂了節奏。
大人領着他們這些屬下撲在大堤上救水,轉移受災百姓,此一時當是同心協力團結合作之際,右相卻帶人南下治水。
他們在河堤上奮戰多日,聽到朝廷來人,欣喜若狂,以爲朝廷後援終於來了!
可是……
在他們看來,水災是上天之怒,是滅家之災。可對一些人來說,這不過是一場潑天的富貴,治災就是致富,功勞就是功名。
恩師以一己之力,救下他們這些下屬的性命,一人命喪刀下。
龐既明躺在潮溼陰暗的大牢裡,看着暗無天日的牢頂,萬念俱灰。
這什麼世道。
做事的人千刀萬剮,花拳繡腿的直上青雲。
他渾渾噩噩的帶着妻子兒女隨流放隊伍出發,一路告誡家人平安最要緊,一家人要平平安安地苟到寮州,旁人不要管,也不要跟押官們起衝突。
嘴上這麼說,心裡卻覺得命運可笑。
謝家外嫁女謝禎追來流放隊伍那夜,他還不知情,第二日還是從身旁的其它流犯口中,得知跟謝禎有關的消息。
聽說對方被莊探花休妻出門,來尋孃家。
龐既明在謝家人羣中,看見了莊旭之妻,謝禎。
他因在水道邊衝撞莊旭,而落得如此境地,卻又在流放隊伍裡,看見莊旭休掉的髮妻。
那一刻,他是真真感受到了命運的無常和嘲弄。
就如此刻,謝家百年盛名,縱然落得流放之地,謝家女也是拿得出銀錢與村人交換路上物資的。
而他觀其它無能流民,個個面容枯槁,麻木地苟延殘喘着。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呢?
龐既明一時想不明白。
妻子看顧着還未睡醒的兒女,見丈夫沉默地望着前面交易的人羣,心裡輕嘆。
龐既明收回目光,從懷中拿出剩下的半塊餅子,遞給妻子。
“你怎麼又沒吃完?”妻子緊皺眉頭。 “不餓,你吃。”
“瞎說!”
“你吃嘛。”龐既明不會說話,應把半塊餅子伸到妻子的懷裡。
妻子眼底溢出淚花,怕丈夫多想,連眨幾下眼生生收了回去。
夫妻二十多年,丈夫心中作何想,再沒有人比她這個妻子更懂了。
她也爲丈夫委屈。
年初新年時,她還記得丈夫趴在桌上,帶着女兒和兒子畫燈籠,寄託新年美好的心願。
他那心願,哪個不知道?
談及治水之事,她那沉默寡言的夫君,總是眉飛色舞,言詞之間都是美好的未來。
後來,他很久都不回家。
每次回來,也是站在廊下望天,臉上掛着愁容。
她端來熱茶暖身,也總能聽他念叨,朝廷爲何遲遲不撥銀,這天要變了。
再後來……
她怕他流放路上想不開。
謝家那位小姐追來時,是她第一次發現丈夫的臉上有變化。
要不是多年的瞭解,沒有讓她往外多想,差點還以爲自家夫君跟他們謝家小姐有何緣故。
龐既明:“那位謝二姑娘,便是莊探花之妻。”
她也愣了。
她也看見謝禎的樣子,甚至還看了很久。
她跟丈夫說:“謝家落難了,莊探花說休妻便休妻,也太無所顧忌了。”
龐既明沉默了一會,說:“太子和右相有心給他介紹其它貴女。”
“這就難怪了。”
“小人做事,蠅營狗苟哪像個人。”
龐既明聽見妻子罵人,難得重新看向自己溫柔循禮的妻子。
“那奸人害夫君如此,我便是入了土也要爬出來多罵他幾句才解恨。”
龐既明那天第一次笑了。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他龐既明以後,心中只有妻兒,什麼朝廷利益,什麼功名與他都無干繫了。
平平安安堅持到寮州,他要努力攢下一二畝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照顧好妻子和孩子。
人生不過就是活着,活好活賴有什麼分別。
村市聚集的人羣,漸漸地都散開了。
押官們看管着流犯們陸陸續續回到隊伍裡,整理行囊。
龐既明知道隊伍即將啓程了,輕聲跟妻子說道:“把孩子叫醒吧,咱們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