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有些凝滯,安清酌的情緒卻沒有了之前那麼低落。
低頭看着這石塊與黃土交織的斑駁地面,說道:
“我之前不開心,有些鬱結,就是因爲心裡有不忿。”
“我們學了那麼多東西,高深雅,這三個字可以概括!我們覺得我們能對這個社會發揮更大的作用!可爲什麼非要我們在這裡幹這種對體力要求高的重複性勞動!”
“這是對人才的態度嗎!這是健康的社會嗎!”
“所以我很不忿,很牴觸!我開始變得憤世嫉俗,開始鬱結於心。”
“可慢慢的,我漸漸意識到我錯了,儘管我之前不想承認,但我之前確實是錯了,無能無知者纔會這樣!”
安清酌無奈笑了笑,坦率說道:
“以前也沒有覺得自己看不起農民,可讓我拿起農具,去幹農活,去堆肥,去倒糞,我才發現自己的傲氣和假清高。”
怪不得封建王朝那麼多貴族造反,扯上什麼理想,扯上什麼大業,扯上什麼黎民百姓,覺得自己可以爲這付出生命。
可要是讓他們耕作勞動,那是萬萬不能的。
他們可以指點江山,大談天下,但絕對做不到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
這就是所謂的人上人吧……
“人可以有傲骨,但不能有傲氣。”
“來這裡之前,只在書上看到農民的忙碌,看到他們的辛苦,即便當初從蘇杭來燕城,看到過他們勞作,也只是年少時候的匆匆一眼,沒一點感覺。”
“我知道農民不容易,書上都這麼寫嘛,但我卻不知道這麼不容易!”
“田成方,渠成網,地平如鏡!簡單一句話,咱們這半年做了多少苦工!”
“日夜交替的勞作,換來的也只是讓人勉強活着的微薄薪水。”
富人要變更富是很容易的,可窮人就不一樣了。
她當初在醬鋪做掌櫃,鋪子一天的收入比農民一年的收入還要高,若是進行擴張,有時候的收入甚至可以呈現幾何形態。
而沒有原始資本的人呢,他們要致富就很難,就算沒有很高的理想。
體面的活着,也很難。
“咱們要當工業國,但不意味着農業就要捨棄,我覺得這兩者是不可分離的。”
“我們家裡有底蘊有背景,我們更容易成就一番事業,得到一個很高的社會地位,可我們不應該脫離羣衆。現在我們沒有受到任何虐待,農業勞作和思想改造也是普遍的事,我們在羣衆之中,過着羣衆的生活,這更方便我們有所成就。”
“我們要是脫離了羣衆,高高在上,無論我們是什麼,我們都是應該被消滅的。”
尤其她這種學經濟,屬於社會科學的那種,更應該立足於羣衆。
若是連羣衆的情況都不知道,學什麼經濟,經的是什麼世,濟的是什麼民!
她不敢相信,若是教授專家高高立於羣衆之上,卻向羣衆建議改如何生活,這會是個多大的笑話。
(就像專家建議:沒錢怎麼辦?可以出租閒置的房屋……)
“所以之前是我的不對,我現在已經想開了,我爹從小就教育我不要只爲自己而活,不說那橫渠四句,就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國家是國民的底氣,國家強盛,國民自信,經濟發展,風氣自由,我也能實現自己的理想,做我想做的!”
蘇興國沒有插話,認真的聽着她的訴說,不時地點頭。
一方面是讓她發泄一番,排遣一下心中的鬱氣,一方面也是在認真聽着她的話。
別看領導大人說的話空,可她從來都是說什麼做什麼,說到便要做到。
領導大人說灑脫也不灑脫,是個矛盾的性格。
她會自己糾結很久,又會自己安慰自己,會自我鼓勵,又會自我批判。
心說冷不冷,說熱也不熱,明明是個手黑心更黑地,可偏偏要守着自己的規矩……
矛盾至極!
不過女人嘛,大多都有點這毛病,不可以常理度之。
等領導大人抒發完自己的感慨,他們今天的工也做的差不多,剩下的他在飯點前自己就能做完。
蘇興國盤算了一下,見時間差不多了,便想讓她早點回去。
他剛纔面上不斷應是,心裡卻沒有很大地情緒波動。
安清酌他們還學點高雅的,他和大哥就不一定了,小時候老爹來不及教育他們,他們也就是每天干幹農活,然後被人摔摔打打。
咳咳,是摔摔打打別人。
不過都差不多,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大家都是受傷的……
泥土裡滾出來的,他們可沒什麼清高的傲氣,來這裡幹農活也是適應的很。
心裡雖然這麼想,他卻不敢這麼說。
這話要怎麼跟領導同志說,說你們女人就是多愁善感?就是屁事兒多?
不好意思,沒有再婚的打算。
蘇興國揚起笑臉,衝着安清酌讚歎道:
“領導同志說得對,沒想到領導同志還有這樣的感慨,值得鼓勵!”
“晚上獎勵領導同志多吃幾個餃子!吃肉的!”
蘇興國笑着逗趣。
安清酌白了他一眼,嗔怒道:“你沒想到的事兒還多着呢,晚上我把你的那份給分擔了。”
“哈哈,不要嘛!別小氣,咱們多做點,讓笑笑下次多郵點就行!”
安清酌聽到蘇興國這話就有點生氣,瞪了蘇興國一眼。
“郵什麼郵!”
“這妮子真不是我說她!告訴她一個月一次就行,還非得扯什麼給他大爺郵的!他堂哥的補貼在這兒呢,他大爺大娘缺這點東西嗎?”
“一次郵的東西就夠多了,一個月還是郵兩次!”
“整個農場,就咱家特殊!”
他們蘇家四口人是一起過來的,住的也近,周圍人也漸漸熟悉。
安清酌不願意招人眼,一個月兩次的包裹,不讓大家多吃點是根本拿不到手的,容易眼紅髮生什麼事端。
笑笑也不是不懂這個,但就是不放心,生怕他們受苦吃不飽。
蘇興國倒是不覺得有什麼,硬氣的很,招人眼就招人眼!
場長處事公正,跟他們還有點關係,他蘇家又不是徹底沒了,不擔心明面上的事。
至於私下,別看他們這羣人老的老小的小,可裡面還有兩個將軍,剩下的幾個軍區人。一個打三個還是可以的!
而且他大哥還在呢!就住一個屋,誰敢欺負他!
蘇興國撇撇嘴,揚起下巴,神氣起來。
安清酌看着他的樣子,氣極,眯眯眼,一巴掌朝他糊上來,罵道:
“我就沒見過你這樣的,四五十的人了,半截身子入土了,遇事兒還要找大哥!?你咋不直接哭着去呢!德行!”
“笑笑都是跟你學的!遇事兒就找人!女肖父,一個比一個德行!”
“你們父女倆真是絕了!”
說着安清酌就有些氣苦,之前老蘇和一個熟人爭執,眼看着就要打起來了。
她本來還擔心着,這兩人都老胳膊老腿了,萬一發生什麼,真就不好了。
結果氣氛正緊張着,這廝直接轉頭開始喊:大哥救命,有人打我!
旁邊坐着的大哥都被他喊愣了。
多少年了,還是這句!
大嫂那幾天可把她笑話壞了!
蘇興國連忙告饒,“是是是,領導同志,我的錯,我的錯!”
不找大哥找誰,那人長多壯啊,從小就欺負他,他又打不過……
“您別說這個了,您快回去包餃子吧,您的活我們給你幹!”
“對了,你過那邊的時候帶着嫂子一起回去,多準備點餃子,這幾個老教授不容易,咱們一起過個年,吃點好的。”
安清酌看看剩下的工作量,點點頭便準備回去。
至於多準備點是應該的,半年下來和周圍人相處也算愉快,不管以前怎麼樣,大家現在的身份都差不多。
只是有個別比較慘的,被自己的學生兒女舉報,孤苦無依。
剩下大多都是有點關係的,不是蠢人,要不然也不能到了這個省份、這個農場。
勞作雖然一點都不少,但也算公平公正,秩序良好,廠長也是個有名聲的。
在路上,周圍人向安清酌打招呼。
“安教授今天這麼早下工?你家閨女又給你們郵東西了?”一位大娘看到安清酌拿着農具回去,隨口問道。
“啥?誰家閨女?咋啦?”旁邊大爺問道。
這個大爺有點兒背,只聽到了什麼閨女,再一擡頭就看到了安清酌。
“哦哦,她閨女呀!就是上次往窩窩頭裡塞錢的那個吧!”
大爺恍然大悟,他和蘇興邦興國他們住在一個房間,知道不少他們家裡的事。
安清酌聽到這問題,臉皮一紅,也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也不知道自家閨女怎麼能幹出來這樣的憨事兒,還往窩窩頭裡放錢,還用蓋字暗示鈣片,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事兒嘛!
幸虧第一回的包裹沒人看,他們收到之後就連忙警告了一下笑笑,讓她做事兒之前先問問宋廈,別犯傻。
這就是生怕自己活的長了,若是有人問呢,這手法是從哪兒學的?還用這手法幹過什麼,是不是掩藏了什麼!
萬一黃泥巴掉褲襠了,那就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呵呵……是……就是我家的!”
“不說了,天太黑了,我得回去準備東西。”
安清酌微笑了一下,腳趾扣地有點疼,還是趕緊離開了。
大爺嘆了口氣,嘟囔道:“唉……這妮子纔多大就看不見了,天還沒黑呢!下次可得跟蘇二好好說說,多看着點自家媳婦兒,免得看不見摔着……”
大娘大笑,“是是是,你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