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故,雲策的臉色不是很好看。
但他並未避開沈棠探究疑惑目光,而是突然解開衣襟往下一拉,轉過身:“在策的師門,入門弟子身上都會紋下相同的痕跡作爲標識,只是末將不曾見過這幾人……”
大半衣衫如雲堆積在腰間。
隨着雲策轉身,沈棠看到他肌理起伏的後背除了一道道傷疤,還有一枚一個指節大小的紋身。這枚紋身赫然與屍體上的一模一樣,同樣也跟她手中布帛上的紋路相同。
她不由得驚愕:“這麼說子固也有?”
雲策點點頭:“嗯。”
生性耿直的他害怕沈棠不相信,又解釋一遍:“策與子固同出一門,師門上下人丁單薄,多是老師遊歷在外撿回來的孤兒。地上這些人我們都不曾見過,本想着寫一封信給老師問問,是不是有什麼仇敵冒名頂替壞他名聲,只是軍師卻說這是衆神會的。”
具體來說是衆神會的學社社徽。
雲策只能暫時打消寫信詢問的打算。
他要弄清楚事情真相,還老師清白。
沈棠揚眉:“哪位軍師?”
雲策目光掃過了在場所有人。
沈棠:“……”
她對衆神會的瞭解並不多,僅限於此前大戰,那個十六等大上造說漏嘴,黃希光疑似跟衆神會有瓜葛,章永慶也跟這個勢力不清不楚。她還以爲這是什麼神秘組織呢,但從自家一衆僚屬的反應來看,合着就她不知?沈棠理清思緒,示意衆人慢慢說清楚。
“我第一個問題,衆神會是什麼?”
褚曜回答:“一個文心武膽組成的聯盟,其成員都是大陸各地有名聲天資的天之驕子,或是站穩腳跟有實力的一方霸主。若無意外,主公或許也會收到入會邀請帖。”
沈棠內心翻了個白眼。
她對這個聯盟的眼光很不看好。
黃希光和章永慶都接觸了,爲什麼不找她?衆神會是看不起她沈幼梨嗎?差評!
“第二個問題,你們不會都是社員?”
真誠纔是必殺技!
她跟這些僚屬合作這麼多年,雙方都瞭解彼此爲人,沒必要拐彎抹角地試探。面對一個對己方不友好的神秘勢力,沈棠不喜歡打沒有準備的仗,但也不想自家窩裡反。
褚曜幾人紛紛搖頭。
他們跟衆神會接觸過不假,有幾個甚至短暫加入過,但最終因爲理念不合退社。
顧池欲言又止,看了看沈棠。
最終也沒將祈善的事情抖出來。
他不說,寧燕就更不方便越俎代庖。
祈善在主公這邊地位過於特殊,即便要說祈善在衆神會的情況,也得私下再談。
“第三個問題,衆神會了解多少?”
褚曜從袖中取出一卷書簡,雙手呈遞到沈棠手中。他們幾人過來的時候就通過氣,互相交流情報,整理總結之後寫了份冊子。有關於衆神會的一切情報,都在上面了。
沈棠表情凝重地打開。
她沒一目十行,而是逐字逐句讀下來,生怕錯漏什麼重要內容。隨着閱讀進行到末尾,沈棠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皺打結。良久之後,她纔將書簡仔仔細細合攏起來。
沈棠現在基本能確定這個衆神會就是惡念說過的神秘組織,即便不是,二者也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這也是未來的敵人!
“照這些來看,衆神會的社員多少腦子有點大病,上位者的傲慢都要溢出來了。將勢力視爲棋子,操控他們對弈,只爲證明自身才能或踐行所謂道義,將人當做小白鼠?宏觀來講,確實在暗中影響天下格局,攪弄風雲……呸!傳銷組織都這麼高大上了?”
最後一句她真的好想吐槽啊。
這個衆神會招新拉人頭的方式跟傳銷發展下線有什麼本質區別?真要說區別,傳銷還會被正道的光制裁,這個衆神會通過發展勢力首領當社員,變相搞了護身符啊……
沈棠看着褚曜等人揉了揉鼻樑。
“這個衆神會是敵非友啊。”
雲策心中還掛念着自家師門。
目光帶着幾分哀求:“主公——”
他的師門跟衆神會絕對沒有關係的!
圖案什麼的,或許是巧合?
亦或者,老師當年也加入過衆神會,但又退出了,又覺得這個圖案好看就拿來用?雲策實在不能接受仁善和藹的老師會不將人命當命!更別說暗中挑撥各方勢力幹仗。
沈棠安撫他道:“元謀不用擔心,此事我會查清楚。不過——這個衆神會的問題確實很大,看似只是個平平無奇的民間精英組織,但從衆神會的構成以及社員行事風格來看,他們應該極其厭惡統一。想想也能理解,在統一勢力出現前,他們可以盡情鑽空子,甚至隱匿暗處,以一個執棋者的身份操控天下風雲,而一旦有統一勢力誕生——”
惡念提供的情報和書簡高度吻合。
沈棠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哂笑。
“能做到統一的勢力首領必定是雄主,又如何會允許一個定位如此超然的勢力凌駕自己的頭頂?二者的矛盾是肉眼可見的。衆神會或許也清楚這一點,天下百國,互相傾軋纔是對他們最有利的。衆神會,想個辦法弄到更多情報,有備無患,百戰不殆。”
如今的沈棠還入不了衆神會的眼。
但這不重要。
敵人只要不在暗處就能防備。
只是,一想到惡念說賊星降世之前,這個世界就有類似文心武膽的力量,還抱團到了一起……沈棠就有些頭疼。她不怕這個勢力有多強大,就怕這個勢力底蘊太深厚。
實力未知的存在才最麻煩!
根據善念提供的情報,賊星降世之前,世間還存在一種暴力邪惡的力量,這種力量會讓動植物退化變異。這種力量跟神秘組織創始人所擁有的力量,二者會是一種嗎?
各種紛雜念頭在沈棠腦中徘徊。
最終,畫面定格在章永慶的布帛之上。
她拿起布帛仔細端詳,衆人不敢出聲打攪她的思緒,直到沈棠問道:“除了這個圖案,衆神會還有沒有其他的標識?”
這個標識讓她不是很舒服。
還是那句話——
誰家好人會將核輻射標誌當社徽啊?
她喃喃:“這個圖案是不是巧合?無晦,你們知道衆神會這圖案有什麼含義?”
褚曜幾人卻是搖頭。
這個圖案的來歷無人知曉。
不過沈棠前面一個問題倒是能回答。
臨時帳篷連紙筆都沒有,顧池只能用劍鞘當筆,在地上畫出衆神會社員等級圖案。沈棠好奇湊上來,歪着脖子看他寫寫畫畫。顧池畫了一個“大”:“這是衆神會內部最低一級社員的標識,這是二級的……”
看着兩個大手拉手,她表情凝滯。待看到三個大手拉手環成一圈,她直接麻木。
顧池這邊已經畫好最高一級的標識。
道:“主公,就是這樣,主公?”
他還沒問完就聽到身邊傳來高亢的,見鬼一般的尖叫,直接震得顧池雙手捂耳。
【草草草草草草草——】
在座衆人都是人精,他們不看顧池反應也知道自家主公有情況。沈棠對內不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此刻的表情閃過了震驚、錯愕、驚嚇、呆滯、麻木……種種情緒糅雜成了一團,複雜得他們分不清具體成分。
狀態沒持續多久,沈棠主動壓下心聲,略帶歉疚地看着顧池,顧池拍了拍耳朵,苦笑道:“主公可是有什麼其他發現?”
她的心聲已經很久沒這麼失控了。
沈棠捂着頭:“我也不知該怎麼說——望潮,你們來認一認,可有見過這個?”
她抱着僥倖心理撿起顧池的劍鞘。
刷刷刷,在地上畫出三個黑色乒乓球拍一樣的圖案,拍柄朝內,每個乒乓球拍連着一道黑色的弧線,中間還有一個黑色的實心圈圈。外頭有一個細窄的黑色圓圈……
顧池認真辨認了許久,在沈棠複雜注視下點了點頭:“這圖案在衆神會見過。”
得到了回答,沈棠肩膀突然塌了下來。
心聲全是循環往復的:【臥槽——】
儘管內心已經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但沈棠還是想問清楚她畫的圖案被衆神會當做什麼玩意兒。顧池道:“好像是內會。看主公的意思,您似乎知道這些圖案的含義?”
沈棠呵呵一笑,指着布帛和屍體上的圖案道:“這個是核輻射警告標志,你畫的那個應該是生化標誌,我畫的是化學武器標誌……總而言之,這三個圖案不該出現在這裡……至少不該出現在這個時代……不對勁,全部都不對勁,究竟是哪裡出了亂子!”
解釋完圖案含義,沈棠心聲變得雜亂無章,不斷重複着【不對勁、不應該】幾個字,即便是顧池也捕捉不到有用的內容。顧池幾人對視一眼,眸光擔心地看着沈棠。
良久之後——
沈棠揉着發脹的太陽穴吐出一口濁氣,垂首道:“你們跟我坦誠相待,我也不該對你們有所隱瞞,只是這件事我自己也未理清頭緒,貿然說出來擔心會影響你們心態。無晦,你們給我點時間好好想想。衆神會的事情回頭再安排,想辦法安插個眼線進去。”
有名望的少年天才,她有人選。
不管是文士之道上限極高的虞紫,還是二品上中文心,天資卓越的林風,年齡和聲望都符合衆神會的拉人標準。只是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對二人伸出橄欖枝,需要籌謀。
見主公狀態肉眼可見地差,衆人也不敢過多逗留。今日來此目的就是爲了坦白衆神會的存在,主公有提防就好。他們行禮準備退下,沈棠突然出聲:“望潮,留下。”
顧池腳步本來也沒打算動:“唯。”
沈棠又道:“差人去將公西仇找來。”
不多時,帳內只剩她跟顧池二人。
顧池安靜當個聽衆,等着沈棠醞釀好腹稿:“望潮,我對你沒什麼秘密,有些事情也只能跟你商議。你也知道,這具肉身不是我的。我對這個世界最初的記憶在十二歲那年,一睜眼便發現自己在發配路上。這具身體是誰叫什麼,有什麼過往,我一概不知。我不僅不知道這具身體的,甚至連自己原先模樣和經歷也不記得了,只有模糊記憶。”
顧池輕聲:“嗯,主公曾說自己畫技超絕,以前是個畫師,專門以繪畫爲生。”
當然,這個說辭他沒信。
誰家畫師要是這水平,三天餓九頓。
正經畫師也不會殺人幹仗這般利索。
沈棠惱羞道:“我真的是畫師!只是你們不懂欣賞我的作品,回頭不給你露兩手,你真當我哄你!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些圖案,它不該存在這個時代,你懂嗎?”
顧池茫然:“何意?”
沈棠化身焦躁野獸,杵着鐮刀一瘸一拐來回踱步,看得顧池都替她累得慌——
主公啊,不行的話,咱坐下來慢慢說!
“意思是說——要麼,有我認知那個世界的人,穿越到了這個世界幾百年前,甚至上千年前,這些圖案是他/她帶來的,衆神會這個組織也可能是對方組的局!拿這些圖案當標識,可能只是對方惡趣味。”沈棠還得跟他解釋穿越這個詞的意思,“哦,穿越就是人的靈魂,從一個世界去了另一個世界!”
顧池點點頭。
他被沈棠心聲荼毒多年。
穿越啥的,他很懂啊。他甚至有打算以後閒下來,寫寫穿越題材的話本,若是有幸流傳後世,必是這流派的開山祖師爺。
“主公的意思,還有其他的可能?”
顧池反應很敏銳,注意到重點。
沈棠一改此前的焦躁,說出一個很可怕又很荒誕的猜測:“還有一種可能,這個世界幾百幾千年前,社會形態跟我認知的世界一樣。沒人穿越到過去,這裡是未來!”
縱使顧池再聰明,也有些腦子打結。
喃喃道:“這裡是未來?”
“對,這裡是未來!”沈棠給他舉了個例子,“這就好比咱們現在,有文心武膽的存在。幾百幾千年後,隨着文獻記載流落消失,後人隨着血脈傳承,一代又一代,逐漸沒了修煉的資質。他們意外發現了‘文心武膽’相關記載,就好比這些東西……”
沈棠指了指地上的圖案。
顧池舉起手。
沈棠道:“你問!”
“爲何主公篤定這裡是未來?”
僅僅因爲這些圖案?
爲何不能是巧合?
“想要印證兩種猜測很簡單,如果是第二種,那這世上絕對還存在着‘現代文明’的遺蹟。如果沒有遺蹟,那大概率是第一種。”嘴上這麼說,但沈棠內心已經有了答案。
顧池問她:“主公想怎麼印證?”
找尋所謂的“遺蹟”?
而且——
顧池對現在是“過去”還是“未來”並不感興趣:“不管如何,人要活在當下。”
弄清楚這個問題有什麼意義?
沈棠道:“你知道核武器嗎?那個玩意兒,砰——有個小日子過得不錯的地方就被丟了兩顆,六千攝氏度的高溫,其中一顆下去瞬間收割八九萬人,閻王爺都忙不過來!白開水煮沸了也才一百攝氏度啊。衆神會要是有這玩意兒,咱們還打個屁!打個屁!”
顧池:“……”
沈棠以爲顧池被嚇到了,碎碎念不止。
“當然,這個可能性不大!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咱們總要摸清楚衆神會的底細,我可不想一統天下最後一步了,啪嗒丟下來一顆——完全不講武德!我希望這事兒不會發生,但架不住我帳下全是臥龍鳳雛啊。黴運DEBUFF一疊加,閻王都怕!說起來,要真是第二種可能,那以前究竟發生了啥?”
顧池擡起袖子打了個哈欠。
沈棠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沒發現。
過了一會兒,公西仇來了。
人還沒來就大聲嚷嚷。
“瑪瑪,你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