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子畢竟當了五年的王儲,哪怕他這個位置並不是很穩固,但依舊養出一股上位者的沉穩氣勢,此刻提劍殺來的模樣,竟一掃以往懦弱,瞧着有幾分吳賢年輕時的氣韻。
面對吳賢的厲聲質問,長子面色毫無波瀾,只是眼底浮現幾縷失望,下一息又盡數糅雜成了嘲弄。他擡起空閒的手,手掌掌心黏滿半乾未乾的污血,仔細觀察還有髮絲。
由此可推測這隻手前不久抓過誰的頭髮。
也或許——
吳賢視線落向那把沾血的劍。
心中默默補充一句。
這個孽子抓了誰的首級。
驀地,吳賢心中涌現一股莫名不安。
長子將利劍拋到腳下,無不失望:“弒父?阿父是覺得兒子此番來,是爲了弒父?兒臣真的很想親手剖開你的心口,扒開皮肉看看裡面的心,究竟偏到了什麼程度!”
這個問題,他憋在心中很多年。
以往畏懼父親威勢,礙於自己性情怯懦,這句質問只敢爛在心裡,偶爾午夜夢迴委屈到趴着枕頭哭,哭溼頭枕。生父不喜,生母不愛,這二人如此嫌惡自己,當年爲何要生下來?生下來也就罷了,又爲何硬生生將他架到他無法掌控的高度,給予過高期許?
光是揹負這些就讓他情緒壓抑到崩潰。
其實,在弟弟嶄露頭角之前,他的日子並沒這麼難過,父親也曾慈愛,嚴肅又不乏溫和,會親手握着他稚嫩的手,教他彎弓搭箭,哪怕他箭術稀爛,進步緩慢,父親不僅沒說重話反而寬慰他,吳氏未來的掌舵人懂得識人用人就行,日後自然會有善射者替他打下敵人或者獵物,善謀者替他規劃前途,善弈者替他謀劃大局,他只需要學會用人。
吳賢之子的身份就是他最大底氣。
幼童的忐忑在這些言論下被一一撫平。
直到,二弟第一次撿起弓箭便射中了靶子,第二次便中了靶心,出色的天賦逐漸吸引了父親的目光。起初,父親還會握着他們兄弟的手,耐心告訴他要照拂弟弟,扭頭告訴弟弟要敬重兄長。那時候,弟弟白嫩圓潤的小臉上滿是認真和孺慕,重重點頭記下。
【兒子會是兄長永遠的左膀右臂。】
吳賢被小兒子單純又純粹的回答逗得開懷大笑,一時激動,他在二兒子驚呼中將他抱起來,放在自己肩膀上,二兒子下意識抱着吳賢的頭才能坐穩。吳賢欣慰道:【好好好,兄友弟恭纔是興家興族之道,爲父也會爲你們兄弟掃清一切的障礙,大興吳氏!】
長子靦腆抿脣,仰着頭看着好高好高的弟弟,羨慕情緒幾乎要溢滿心口。他也想被父親抱着坐在肩膀上——阿父肩膀寬闊厚重,不知坐着是什麼感覺?坐在上面看到的風景跟平日有什麼不同?他張了張嘴,但阿父已經背二弟大步往前走,他只能急忙跟上。
這個心願最終也沒出口。
孩子的情緒最敏感。
哪怕他天賦平庸,但也逐漸感覺到本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陸續落到二弟身上。
長子告誡自己不能嫉妒兄弟。
作爲兄長要給弟弟妹妹做好榜樣。
他一直如此隱忍剋制,卻也羨慕二弟。
羨慕二弟性情豁達、放蕩不羈,羨慕二弟不論貴賤都能跟人打成一團,羨慕二弟可以沒有任何顧慮去行俠仗義……外人都說二公子繼承乃父之風,連父親親信也這麼想。
隨着二弟長大,光芒愈盛。
父親喜歡,母親疼愛,親信門客偏疼。
自己被這種光芒壓得擡不起頭,無人能看到他的努力、狼狽和苦澀,他們只會失望搖頭,或者投來憐憫,刺得他千瘡百孔。
長子用滿是血污的手指指着吳賢鼻子。
血腥味爭先恐後鑽入吳賢鼻腔。
他嫌惡皺起眉頭:“你這麼想?”
長子被這四個字刺激得不輕,呼吸吐出一口口濁氣,五官隨着情緒變化扭曲抽搐。
“你居然問我,我這麼想?”長子聲音帶着細顫,臉頰肌肉不受控制抽搐,猩紅着雙目道,“不是我這麼想,是你就這麼做啊!我甚至會想,這世上沒有二弟就好了!”
“要是沒有如此優秀的二弟……”
“……兒臣或許就不會如此尷尬。”
“……又或者,兒臣生來不是長子,而是次子,你們的嫡長子就是二弟,是你們最滿意的那個,你們是不是不會這般對待兒臣了?”長子在空曠清冷的內殿盡情吐露內心埋藏多年的心聲,似壓抑多年的火山終於找到宣泄的噴發口,他聲嘶力竭地咆哮質問,“吳昭德!兒臣這些年真的受夠了!受夠了!真他媽的受夠了啊!你究竟有沒有把我當你兒子!”
“你究竟有沒有把我當個人!”
他雙手掌心衝自己。
“我是人啊!”
“我是人!我是人!我是人!”
“我不是你養的一條狗!”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我在你眼裡就這麼下賤嗎?”
“哈哈哈哈,但除了二弟,哪個兒子女兒不是你養的狗?你偏心啊!你偏心偏到了什麼地步!吳昭德,你這麼不滿意我,你爲什麼不殺了我?爲什麼不殺了我?爲什麼!明明你連你同胞親兄弟都殺過幾個啊,剩下的被你打壓多少年!你裝你祖宗的慈父心腸!”
“兄友弟恭?你有臉說這話嗎?”
“祖父當年怎麼就給你取了這麼一個精妙的名字,賢德,哈哈哈哈,但你姓吳啊!吳賢,無賢,無昭德,這名字——真的太絕了!”長子笑得聲音尖銳,眼淚都出來了。
說着還用全部力氣鼓掌。
啪啪啪的拍掌聲似乎都落在了吳賢臉上,順利讓他的臉色由青轉紅,又由紅轉黑。
以前不是沒人拿他名字開涮的,但無一例外都被吳賢報復。此後他飛黃騰達,這些話再也不敢傳入他耳朵。如今再聽到卻是從兒子口中,他氣得胸口悶疼,差點兒要吐一口老血,咬牙警告:“你腦子不清楚了!”
長子癲狂笑聲戛然而止。
拍掌的動靜也隨之停了下來。
偏殿瞬間歸於寂靜,落針可聞。
吳賢直視着長子猩紅雙眸,父子倆倔強對視,誰也不肯退讓。直到長子咧開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看着瘮人。但,更加瘮人的還在後頭,他舉起那隻沾血的手掌。
笑問:“阿父知道這是誰的血嗎?”
吳賢心中咯噔:“誰的?”
他笑得燦爛:“你別慌啊,兒臣猜想,你現在肯定猜測這個血是二弟的吧?不是,兒臣打小就被教導長兄如父,兄友弟恭,兒臣怎麼會忤逆父王,殺自己同胞親兄弟?”
吳賢先是鬆了口氣。
此前,兩個兒子同時逼宮。
或者說,一個逼宮,一個“勤王救駕”。
而吳賢提前一步收到了消息。
他震驚且憤怒,沒料到這倆小兔崽子有這份心思,幹得出無視君父的畜生行徑!吳賢能坐穩高國國主,自然不可能被兩個崽子掀翻。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吳賢還是着了道兒。
不過,他被軟禁兩日就自由了。吳賢也不心急,他想趁着這機會肅清朝堂內的隱患。看看平日恭恭敬敬的百官,他們之中,背地裡究竟有多少人懷了不該有的小心思,陽奉陰違!最後,吳賢只等來長子。
他冷靜問:“那是誰的血?”
長子低頭看着手掌,吐出一個讓他脊背生寒的答案:“這些血,是你的髮妻、我的好母親的。她爲了二弟要親手殺我啊!”
隨着一聲裂帛之聲響起,長子撕開衣襟露出胸膛,心口偏下位置有一道淌血傷口,傷口並不深,但很長。長子剛纔情緒激動,引動傷口崩裂,不斷有新鮮的血液淌出來。
“看,她刺的這裡。”
“……但我也是她兒子!”長子雙手掩面痛哭,肩膀顫抖,無不委屈道,“我也是她十月懷胎,從她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何至於揣度我至此!吳昭德,我阿孃死了!我沒娘了!”
這個厭惡他多年的女人直言讓他去死!
不僅說了,還動手殺他!
他感覺自己真死在這一劍下了!
但是等他回過神,被一劍穿心的人卻換成了她,她臉上還殘留着不可置信神色,低頭看了眼胸口劍鋒,連交代遺言的力氣都沒有,香消玉殞,死在二弟懷中。二弟抱着她的屍體仰天痛哭,咆哮發泄,猶如失去至親的小獸。雙目猩紅,狠絕地看着他,啐了口血。
【你殺了她!】
【是你殺了她!】
兩聲咆哮讓長子瞬間醒神,彷彿從一場漫長的混沌噩夢甦醒,只是他此刻遲鈍,感覺不到噩夢中的窒息悲慟和絕望。他淡聲道:【她難道不是被你誤殺的嗎?好二弟?】
長子抓着對方的衣領將人提起。
湊近耳畔,似惡鬼在低喃。
【……手刃親母,十惡不赦!二弟,你跟大位還有可能嗎?你乾的事情,爲兄會廣而告之,讓你身敗名裂!不過,你也不用害怕。長兄如父,爲兄會好好對、待、你!給你安排一座院子,將你妻妾兒女養裡面。再做一隻籤筒,放成千上萬支籤,只有一支寫着‘死’。每天不定時間抽一支,只要不中死籤,爲兄便將你一家捧掌心一輩子,免風雨侵襲。】
【只要爲兄活一日,便庇護你一日。】
【二弟,你說這安排如何?】
不待二弟回答,他自己先笑彎了眉眼:【賊星言靈有一則故事,講的是南吳楊氏,二弟學識淵博,不知你有無聽過這家?】
二弟內心忿火翻滾,不可置信看着眼前讓他陌生的人,熟悉的敦厚氣質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惡寒的陰毒,比臭水溝的淤泥還作嘔:【不過成王敗寇,你如此絕情?】
他知道自己大概率活不了。
但沒想到大哥會趕盡殺絕至此。
長子沒騙吳賢,他確實沒殺二弟,只是眼睜睜看着二弟在自己面前橫劍自刎,鮮血打溼了衣襬。他看着兩具屍體——二弟蜷縮窩在女屍懷中——他的眼淚簌簌滾落,摔劍抱頭。
【拉開他們——】
【憑什麼啊,拉開他們!】
他逃也似地跑出地牢,直奔吳賢偏殿。
路上卻被心腹謀士拉住,後者神色凝重。
牙根似在打顫:【殿下——】
他阻攔道:【不可以去!】
長子沉默着,掀起眼皮,盯着對方良久,但對方始終沒有撒開手的意思。謀士道:【殿下,微臣方纔來,發現庭內巡防……】
長子冷靜反問:【有問題是吧?】
謀士錯愕:【殿下既然知道——】
更加不該打草驚蛇!
趁着對方還未發現他們已經發現的空隙,即刻離開王都,前往王儲封地,召集兵馬用以自保,反攻王都。若遲了,就都完了!
長子卻露出平和的笑。
笑容帶着苦澀:【孤不知道。你也清楚孤是多無能平庸的人,但孤知道父王能走到如今,他留什麼後手都不稀奇。你出來攔着孤,必然是發現了問題。你自己逃吧……】
謀士握着他的手腕攥緊:【殿下!】
長子又道:【孤也知道你背後有人。】
謀士面色不變,實則呼吸險些停滯。
長子低落:【不是你哪裡露出破綻,孤一直不知道,但孤捫心自問,孤這般前途無望還無能懦弱的人,如何留得住先生?孤思來想去,想不到答案,找不出任何亮點。您跟着這樣人人嫌晦氣的主君圖什麼?先生,除了你背後有人……孤想不出第二答案。】
語氣無助無辜又可憐,整個人都要碎了。
謀士終於鬆開他的袖子。
嘆氣:【殿下,罪臣從未想過害你命。】
長子笑容比哭還難看:【孤知道,這麼多年,先生做的每項決策都沒害孤。若非先生庇護,孤早就擋不住那些明槍暗箭了。】
眼前的謀士比吳賢更像個溫和父親。
給予他爲數不多的溫暖。
但,再好也夾雜着背叛算計。
長子道:【先生趁早走吧……】
謀士壓低聲:【你這一去就回不來了!】
長子神色恍惚幾分。
爾後,垂眸苦笑:【不,先生說錯了。】
話音落下,不再多言。
既然他這一生努力都無法讓重視的人往他走近一步,那麼,他就讓所有人來找他!
他不清算謀士,不意味不介意背叛。
既然吳賢打算趁北漠和康國兩敗俱傷再出手,雷霆手段收拾殘局,自己作爲兒子豈能不配合?他這會兒開始期待,父王獲悉邊境情況,那張能扭曲到碎裂的臉是什麼樣。
只可惜,自己看不到了。
【生如螻蟻,也有反抗之志!】
長子看着緊閉的偏殿大門,心中溢出一聲喟嘆,他深吸一口氣,擡腳踹開了大門。
提着沾血的劍,踏入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