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仁美嗚嗚地哭起來。

我抱着用大衣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孩子,跳上拖拉機,對五官說:開車!

拖拉機噴吐着黑煙,在凹凸不平的鄉路上奔馳。王仁美躺在車廂裡,身上蒙着一牀被子,車廂顛簸得很厲害,將她的哭聲顛得曲裡拐彎。憑什麼不經俺同意……就給俺放環……憑什麼生一胎就不讓生了……憑什麼……

我不耐煩地說:別哭了!這是國家政策!她哭得更兇了,從被子裡伸出頭——臉色蒼白,嘴脣烏青,頭髮上沾着幾根麥秸草——什麼國家政策,都是你姑姑的土政策。人家膠縣就沒這麼嚴,你姑姑就想立功升官,怪不得人家都罵她……

閉嘴,我說,有什麼話回家說去,一路哭嚎,也不怕被人笑話!

她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來,瞪着大眼問我:誰笑話我?誰敢笑話我?

路上不斷有騎自行車的人從我們身邊過去。北風遒勁,遍地白霜,紅日初升,人嘴裡噴出的團團熱氣立即便在眉毛和睫毛上結成霜花。看着王仁美灰白乾裂的嘴脣、亂蓬蓬的頭髮、直直的眼神,我心中頗覺不忍,便好言撫慰:好啦,沒人笑話你,快躺下蓋好,月子裡落下病可不是鬧着玩的。

我不怕!我是泰山頂上一青松,抗嚴寒鬥風雪胸有朝陽!

我苦笑一聲,說:知道你能,你是英雄!你不是還想生二胎嗎?把身體搞壞了怎麼生?

她的眼睛裡突然放出了光彩,興奮地說:你答應生二胎了?這可是你說的!五官,你聽到了沒有?你作證!

好!我作證!五官在前邊甕聲甕氣地說。

她順從地躺下,扯過被子蒙上頭,從被子裡傳出她的話:小跑,你可別說話不算數,你要說話不算數,我就跟你拼了。

拖拉機到達村頭小橋時,橋上有兩個人,吵吵嚷嚷的,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吵架的人,一個是我的小學同學袁腮,一個是村裡的泥塑藝人郝大手。

郝大手抓着袁腮的手腕子。

袁腮一邊掙扎一邊嚎叫:你放手!放手!

但任憑他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

五官跳下車,走上前去,說:爺們,這是怎麼啦?大清早的,在這裡較上勁兒啦?

袁腮道:正好,五官,你來評評理。他推着小車在前邊走,我騎着自行車從後面過。本來他是靠左邊,我從右邊正好騎過去。但當我騎到他身後時,他卻猛一調腚,拐到右邊來了。幸虧我反應快,雙手一撒車把,蹦到橋上,要不連人帶車子一塊下去了。這天寒地凍的,摔不死也要摔殘。可郝大叔反賴我把他的小車撞到了橋下。

郝大手也不反駁,只是攥着袁腮的手腕子不放。

我抱着女兒,從車廂裡跳下來。腳一着地,奇痛鑽心。那天早晨,可真是冷啊。

我一瘸一拐地走上橋面。看到橋上有一堆花花綠綠的泥娃娃。有的破碎,有的完整。橋東側河底冰面上,躺着一輛破自行車,有一面黃色的小旗在車旁蜷屈着。我知道這面旗上繡着“小半仙”三字。這人從小即神神道道,長大後果然不凡,他既能用磁鐵從牛胃中取出鐵釘,又能給豬狗去勢,而且還精通麻衣相術,風水堪輿,易經八卦,有人戲稱他“小半仙”,他順着杆兒爬,裁布縫了一面杏黃旗,將“小半仙”三字繡上,綁在自行車後貨架上,騎起來獵獵作響。到集上插旗擺攤,竟然生意興隆。

橋西邊的冰面上,歪斜着一輛獨輪車。兩根車把,有一根斷了。車樑兩邊的柳條簍子破了,幾十個泥娃娃散落冰上,大多數破成碎片,只有幾個,看上去好像還完整無損。郝大手是脾氣古怪的人,也是令人敬畏的人。他有兩隻又大又巧的手。他手裡捏着一團泥,眼睛盯着你,一會兒工夫就能把你活靈活現地捏出來。即便是“**”期間,他也沒有停止捏泥孩。他爺爺就是捏泥孩的。他父親也捏。傳到他這輩,捏得更好了。他是靠捏泥孩、賣泥孩掙飯吃的人。但也不完全是這樣,他完全可以捏一些泥狗、泥猴、泥老虎等工藝簡單、銷路廣闊的玩意兒,孩子們願意玩這個。泥塑藝人做的其實都是孩子買賣,孩子喜歡,大人才會掏錢買。但郝大手只捏泥娃娃。他家裡有五間正房,四間廂房,院子裡還搭了一個寬敞的大棚子。他的屋子裡、棚子裡擺滿了泥娃娃,有粉了面、開了眉眼的成品,有等待上色的半成品。他的炕上,只留出了他躺的地方,其餘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泥娃娃。他已經四十多歲了,有一張通紅的大臉,花白的頭髮,腦後梳着小辮。絡腮鬍須也是花白的。我們鄰縣也有做泥娃娃的,但他們的泥娃娃是用模子磕出來的,所有的娃娃都是一個模樣。他的泥娃娃是用手捏出來的,他的泥娃娃,一個一模樣,絕不重複。都說,高密東北鄉所有的娃娃,都被他捏過。都說,高密東北鄉每個人都能在他的泥娃娃裡找到小時候的自己。都說,他不到鍋裡沒米時是不會趕集賣泥娃娃的。他賣泥娃娃時眼裡含着淚,就像他賣的是親生的孩子。這麼多泥娃娃被砸碎了,他心裡一定很痛苦。他捏着袁臉的手腕子不放是有道理的。

我抱着女兒走到他們面前。我當兵當久了,穿上便服就感到渾身不自在,所以即便去醫院陪王仁美生孩子時也穿着軍裝。一個抱着初生嬰兒的年輕軍官是很有力量的。我說:大叔,你放了袁腮吧,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是是是,大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袁腮帶着哭腔說,您就饒了我吧。您的車把斷了,簍子破了,我找人給你修;您的孩子跌碎了,我賠您錢。

看在我的面子上,我說,也看在這個女孩的面子上,也看在我媳婦的面子上,你放開他,讓我們開車過去。

王仁美從車廂裡探出身子,高聲喊叫:郝大叔,您幫我捏兩個娃娃,男的,要一模一樣的。

鄉里人都說,買郝大手一個娃娃,用紅繩拴着脖子,放在炕頭上供奉着,生出來的孩子就跟泥娃娃一個模樣。但郝大手的泥娃娃是不允許挑選的。鄰縣那些賣泥娃娃的,是將泥娃娃擺在地上,一大片,任人選。郝大手的娃娃是放在車簍裡,簍上蓋着小被子,你去買他的娃娃,他先端詳你,然後伸手從簍子裡往外摸,摸出哪一個,就是哪一個。有人嫌他摸出的娃娃不漂亮,他絕不給你更換,他的嘴角上,帶着幾分悲苦的笑容。他不說話,但你彷彿聽到他在對你說:還有嫌自己孩子醜的父母嗎?於是,你再仔細端詳他遞給你的孩子,漸漸地就順眼了。那孩子,漸漸地就活了,有了生命似的。他從不跟你講價錢。你不給他錢他也不會跟你要。你給他多少錢他也不會對你說個謝字。慢慢地大家認爲,買他的泥娃娃,就如同從他那裡預定了一個真孩子。越說越神。說他賣給你的泥娃娃,如果是個女的,你回去必定生女的。他賣給你的是男的,你回去必定生男的。如果他摸出兩個孩子給你,你回去就生雙胞胎。這是神秘的約定,說破了也就不靈了。我媳婦王仁美這種人不可理喻,只有她,才這麼吆吆喝喝地,跟他要兩個男孩。——我們得知郝大手賣娃娃的神秘傳說時,王仁美已經懷了孕。這事只有在沒懷孕前才靈驗。

郝大手真給我面子啊。他鬆開了袁腮。袁腮揉着腕子,哭喪着臉:我今天真是倒黴,一出大門就看到一條母狗對着我撒尿,果然應了驗。

郝大手彎下腰,把那些破碎的泥娃娃撿起來,放在衣襟裡兜着。他站在橋邊,爲我們讓開道路。他的鬍鬚上結着霜花,臉上表情肅穆。

生了個什麼?袁腮問我。

女孩。

沒關係,下一個是兒子。

沒有下一個了。

不用愁,袁腮眨着眼睛,詭秘地說,到時候哥們幫你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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