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客人到了將近一半時,突然發現忘了買菸。忙打發五官去供銷社購買。陳鼻和王膽帶着孩子進來。五官指指陳鼻手提的禮物,喜道:不用買了。

陳鼻近年來發了財,成了村子裡有名的萬元戶。他先是跑深圳,從那邊躉來電子手錶,賣給那些好趕時髦的青年。後來又跑濟南,從一個菸廠熟人那裡,以批發價躉來香菸,讓王膽去集市上零售。

我在集市上,看到過王膽賣煙的情景。她胸前掛着一個設計巧妙、合起爲箱、展開爲案的賣煙器,裡邊擺着香菸。她身穿着一件剪裁合體的藍花布小棉襖,身後揹着一個用棉鬥蓬裹得只露着鼻眼的胖大嬰兒。不論是知道她的人,還是不知道她的人,都會對她投以關注的目光。當地人都知道她是煙販陳鼻的妻子,是背後那個胖大嬰兒的母親,外地人會以爲:這個揹着妹妹賣香菸的小姑娘,真可憐,真好看。買她香菸的人,基本上都是同情她的人。

陳鼻穿着一件硬邦邦的豬皮夾克,裡邊套着一件粗線高領毛衣。他臉色赤紅,下巴颳得烏青,高大的鼻子,深陷的眼窩,灰眼珠,頭髮捲曲。

五官說:大款來了。

什麼大款,陳鼻說,小商販一個!

袁腮道:塔瓦里希,中國話說得很好嘛

陳鼻揚揚手中的紙包,道:我拍死你!

是煙吧?袁腮道,客人們正嚷着要煙抽呢。

陳鼻將手中紙包投向袁腮。袁腮接住,揭開,露出四條“大雞”牌香菸。

果然是做大買賣的,出手大方。袁腮道。

袁腮你這張嘴呦,王膽細聲細氣地說,死人也能讓你說得跳迪斯科。

哎呦,嫂子,失敬,袁腮道,今日怎麼沒讓陳鼻抱在懷裡呢?

我豁了你的嘴!王膽揮動着一隻小手,氣哄哄地說。

媽媽,抱抱……原本是跟在王膽身後,長得已跟王膽差不多高的陳耳轉到前邊來哼唧着。

陳耳!我彎下腰去,把她抱起來,說,讓叔叔抱抱。

陳耳哇的一聲哭了。陳鼻把陳耳接過去,拍打着她的屁股,說:耳耳,別哭,你不是要來看解放軍叔叔嗎?

陳耳伸出手,找王膽。

這孩子,認生。陳鼻將孩子遞給王膽,說,剛纔還哭着鬧着要來看解放軍叔叔呢。

這時,王仁美敲打着窗櫺喊:王膽!王膽!快來呀!

王膽抱着陳耳,像小狗叼着個大玩具,有幾分滑稽,又有幾分莊嚴。她的小腿緊挪着,像卡通片中的小動物在奔跑。

這小姑娘,太美麗了!我說,簡直像個洋娃娃!

蘇聯人下的種,哪能不美麗!袁腮擠眉弄眼地說:鼻哥,你可真夠忍心的,聽說一宿也不讓嫂子閒着?

陳鼻道:閉嘴吧!

袁腮道:愛護着點用啊,你還得用她生兒子呢!

陳鼻踢了袁腮一腳,道:我不是讓你閉嘴嗎?!

袁腮笑着說:好,好,閉嘴,不過真是羨慕你們,結婚這麼多年了,還是天天抱着親啊,啃啊,可見這自由戀愛的和包辦婚姻就是不一樣……

陳鼻道:各家有各家的難處,你知道個屁!

我拍拍陳鼻微微腆起的肚子,道:將軍肚都出來了。

生活好了嘛!陳鼻說,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過上這樣的日子。

這要感謝華主席。袁腮道。

我看得感謝毛主席,陳鼻道,他老人家要不是主動死了,一切還是照舊呢。

這時,又有客人到來,大家都站在院子裡,聽我們說話。原本已在廂房裡坐定的客人見外邊熱鬧,也都走了出來。

我舅家小表弟金修擠到陳鼻身邊,仰着臉說:陳大哥,我們村,都把您傳神了。

陳鼻摸出一盒煙,扔給我小表弟一支,自己點上一支,將雙手往皮夾克斜兜裡一插,很有派頭地說:說說看,傳我什麼啦?

都說你只帶了十塊錢,就坐飛機去了深圳。小表弟搔搔脖子說,說你跟在一個蘇聯代表團後邊,大模大樣的,那些小姐們以爲你是代表團成員,一個勁兒地給你鞠躬,你就對她們說,哈拉少,哈拉少……說你到了深圳,跟着蘇聯代表團住進了豪華酒店,大吃大喝了三天,白得了一大堆禮物,然後你將禮物拿到大街上賣了,換成二十塊電子錶,回來賣了,有了本錢,就這樣倒騰了幾次,您就發了。

陳鼻摸摸自己的大鼻子,說:說,接着往下編啊!

小表弟道:說你去了濟南,在大街上閒逛,遇到一個老頭,在大街上哭。你上去問:大爺哭什麼?老頭說,出去轉圈,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把老頭送回家。老頭的兒子是濟南捲菸廠的供銷科長,看到你這人心好,就與你拜了把兄弟,這樣,你就能按批發價買到香菸。

陳鼻哈哈大笑,笑罷,說:小兄弟,這不是編小說嗎?我實話對你說,飛機,我確實坐過那麼幾次,但都是花錢買了票。濟南菸廠,也確實認識幾個朋友,但他們賣給我的煙,也就是比市價便宜那麼一點兒,一盒能賺三分錢吧。

不管怎麼說,您是大能人,小表弟由衷地說。俺爹讓我拜您爲師呢。

真正的大能人在這裡呢,陳鼻指指袁腮,說:這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五百年前的事他全知道,五百年後的事他知道一半。你應該拜他爲師。

袁大哥也了不起,小表弟說,袁大哥在我們夏莊集上擺攤算卦,號稱半仙。我大娘家的老母雞丟了,袁大哥掐指一算,說,鴨走水沿,雞走草邊,草窩裡去找吧。果不其然就在草窩裡找到了。

陳鼻道:他豈止是會算卦?他會的本事多了去了。他隨便教你一手,就夠你吃喝一輩子。

五官道:磕頭拜師!

不敢不敢。我幹這些事,都是上不了檯盤的,下九流的營生。你應該學你表哥,去當兵,當軍官,或者考大學,上大學。這樣你才能走上光明大道,成爲上等之人,袁腮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陳鼻的鼻子,說,包括他,乾的都不是堂堂正正的事業。我們是沒有辦法了才幹這個,你年紀輕輕的,不要跟我們學。

小表弟固執地說,你們這才叫真本事呢,當兵,考大學,都算不上真本事。

陳鼻道:好,小兄弟,你有自己的想法,很好,到時候咱們一起幹!

我問五官:王肝怎麼沒來?

五官說:他呀,肯定是跑到衛生院站崗去了。

這兄弟真是鬼迷心竅,陳鼻道,三匹馬也拉不迴轉。

他家的宅子不對,袁腮神秘地說,大門口的位置不對,廁所的位置也不對。十幾年前我就對你岳父說過,必須立即改門口,挪廁所,否則必出神經病!你岳父以爲我咒他,提着鞭子要抽我。怎麼着?應驗了吧?他自己拄着根棍子,彎着腰,得空就往衛生院跑,去耍死狗,裝無賴,不是神經病是什麼?王肝更好,地道一個農民,卻長了一個小資產階級的腦袋,被那滿臉粉刺的小獅子迷得魂不附體,基本上也是神經病。

我說:好了,各位親朋,不聽袁腮胡咧咧,入席,入席吧。

袁腮道:咱們公社大院的風水也不好,從古到今,衙門口,朝南開,可咱們公社,大門口朝北開,正對着大門口的,就是屠宰組,整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血肉模糊,煞氣太重。我去公社反映,他們說我搞封建迷信,差點將我扣起來。現在怎麼着?老書記秦山得了偏癱,他弟弟秦河,是老牌的神經病。新來了一個邱書記,帶着十幾個人去南方考察,出了車禍,死的死,傷的傷,幾乎全軍覆沒。風水是大事,不怕你硬,再硬你也硬不過皇上吧?皇上也得講風水……

入席!我說着,同時拍了袁腮一把,道:大師,風水很重要,吃飯喝酒也很重要。

公社大門口要是不改,接下來還得出神經病,還得出大事。袁腮道,不信咱就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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