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周清和會見曾海峰。
這一次是在樓下曾海峰自己開的房間裡。
周清和一敲門,門幾乎在瞬間就被打開,周清和一眼就看見了狀態奇差的曾海峰。
曾海峰見到他頗爲嚴肅,儘管知道答案,還是問出了那句話:“確定是他嗎?”
周清和進門點了下頭。
“完了。”曾海峰顯得有些失魂落魄,身體癱倒靠在門上倒是剛好把門關上。
“人事科科長,陳明楚!”
人事科科長!最壞的一種情況.
周清和看着他沉聲道:“影佐在76號集結隊伍,人事科長叛變抓捕名單應該很長,還有時間,還能來得及通知多少人?”
“不多,通信幾乎全部斷了,除了我自己掌握的電訊組總務科,還有兩個情報組,一些公司,工廠,今天晚上之前只有這些,剩下的基本都來不及了,就是副站長那裡,我留的暗記他最快也要明天早上才能看見。”
曾海峰是個小心的人,小心有好處,副站長出事連累不到他,因爲根本不知道他在哪裡,壞處就是副站長也怕他連累,所以大家根本不可能告知能直接聯絡到的方式,不管是電話還是住址。
所以小心也有壞處。
事情往最壞的情況走了,影佐那邊一定會想辦法抓人,哪怕全上海陪葬,影佐都會抓人!周清和想要自己不背大本營的責罰,就不能拖影佐太長時間,要不然影佐一定起疑。
明天早上,時間太長了,拖的太久會出問題,周清和要的是無傷,這件事就不能跟他有關。
周清和看着失魂落魄的曾海峰,沒時間給他安慰了。
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先說事情。”
曾海峰點了點頭,沒有了平日開玩笑的心情,也沒有了蹭酒的心情,沉默的跟了上來,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
兩個人都知道,當這個人是人事科長的時候,那上海站就不是傷筋動骨,而是烏雲蓋頂,覆滅之災。
“你先跟我說,他知道什麼?”周清和詢問。
曾海峰浮起了身子,嚴肅沉聲道:“陳明楚負責人事,他手裡握有軍統上海站所有人的名單,不過不一定是準確名字,有些是化名,而且是過了期的化名。”
這份名單的記錄辦法還是曾海峰自己交給陳明楚的,因爲陳明楚的掩護身份是個裁縫,訂購衣服的客人會在櫃檯簿子上記錄。
所以曾海峰就讓他買了相同的簿子,一本用來記錄客人,一本用來記錄軍統站的人員名單。
這樣一來,陳明楚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將名字寫在紙上,即使被人看見,別人也只會以爲這是訂購衣服的客人留下的。
“舉個例子。”
“他有一本本子,每一頁十個名字,每個名字按照入站時間排序,第一張紙的第一個名字是我,內容是曾海峰,男,化名劉成棟,上校軍銜。
記錄這些名單,一是爲了人員犧牲以後有據可查,二是人事變動以後,記錄上海站現有人員的準確名單。
這樣的名單,他這裡有一份,總務科有一份,他這份稍微粗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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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着,沒離開就不動,離開的人劃掉,犧牲的人劃掉,如果中途變更化名,並不會進行更改,總務科的那份詳細點,有着準確的職級,上下級關係,因爲要發放薪水,報銷費用。
進入軍統的人哪怕沒和陳明楚見過面,這個名字也會到他手裡。”
周清和聽明白了:“所以76號的閉門會議內容,就是根據這些人曾經的化名,從戶口登記的備份之中,找到他們現在的居住地址,然後再進行統一行動,完成抓捕?”
曾海峰點了點頭:“越是藏的好的,身份就越可能沒有變過,反而那些因爲行動身份出現過危險的,他們更換過身份,這次應該可以跑得掉。”
技術高超反而成了最先暴露的原因,這真是讓人難以接受。
周清和思索道:“76號的去警察局找底冊,這個過程需要時間,而且時間還不短,理想狀態下,他們全部找完統一抓捕,最壞的情況,先找上海站的中高層,找到一個抓一個,這樣時間剩的就相對少”
“還來不來得及殺了陳明楚,毀掉名錄?”曾海峰突然說道:“剛成立時候埋進去的那個人,啓用他,一槍帶走。”
周清和都沒問他,一個人怎麼在這麼多人眼皮子底下殺人還能銷燬名錄的事情,直接說道。
“知道這個人是人事科長,你就不用想銷燬了,名錄絕對不會只有一份,你別忘了,他不是今天被捕的,陳明楚在影佐去南京之前,就已經投靠了日本人,這都幾個月了。
影佐能放心的把他放在外面,你說他得交什麼東西給影佐,影佐才能放心他不會跑?一份自白書?那能值的了一個軍統?”
“萬一呢?”
“不會有萬一,我提醒你,張傑是怎麼被捕的,影佐我全天候監視,這個張傑被捕之前,影佐可沒有去過裁縫鋪。”
“張傑!”曾海峰錘了下腿閉目,這麼算確實沒意義了:“媽的,影佐什麼時候找到的他?還是他自己主動投靠的影佐。”
“不一定是影佐。”
這個問題周清和也想過,他現在有個想法,這個人投靠的不是影佐,而是當時還在上海的土肥圓。
三井三菱聯手對付他。
這件事影佐站在臺前,土肥圓有參與,雖然他們聯手,但是本質上三井和三菱到底不是一家,到了最後,還是迴歸同一個問題,利益不同上海怎麼分?
影佐在這件事裡獲得的利益和出的力清晰可見,但土肥圓和背後的三井呢?上海利益一點不要?
要想要利益,然後又不想出力?
不可能的事情,三菱憑什麼讓利益給三井。
大概率就是土肥圓出了這條關鍵的線索,影佐這個特務委員會一把手來操作,最終三井的人收穫上海憲兵司令之職,而影佐拿軍功,三菱拿青幫,鎖定未來青幫管理下的上海收益。
不過這只是個猜測而已,憲兵司令的事情被他攪了局,三井沒收益,三菱讓渡一半的青幫出去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周清和擺了擺手:“反正不是影佐就是土肥圓,大概率是土肥圓,如果這份名單在土肥圓手中,銷燬的事情就更不用想了,想想怎麼做度過危機。”
“土肥圓”曾海峰頭有點大,眉頭緊鎖,“清和,我現在腦子有點亂,容易出錯,你現在相當於是局外人,你腦子比較清楚,你說吧,該怎麼做,我全都聽伱的。”
“那我直說了,人事科長叛變,名單在別人手裡,這是最壞的情況,我們不能抱有僥倖。
你做好心理準備,上海站保不住,能救一些人出來馬上撤出上海,這就是當下最好的情況。”
曾海峰心中一痛,但他不天真,“我知道。”
周清和腦子裡快速過着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擡頭說道:“現在最要緊的是時間,我能幫你短暫拖一段時間,你聯繫到你們站內的人,最快要多久?”
“只能是明天。”曾海峰苦惱道:“我和副站長約好的暗號是各自在一個牆上寫字,爲了防止他出問題,這件事我都不會自己親自去幹,而是找個乞兒定時去寫,這樣一來.等等!”
曾海峰猛然來了精神,神情專注的問道:“11點,電臺!所有組的組長那邊都有一部電臺,定時收報,有沒有辦法拖到這個時候?只要他們收到訊息,挨個去通知組員,應該能跑掉大部分,就算來不及通知,起碼他們自己也能跑掉!”
周清和看了眼手錶,才五點,“那就是要拖六個小時”
周清和皺了皺眉:“組長科長副站長這個級別幾乎是抓捕的第一目標,他們肯定會是最先一批被找出來的,我就算76號的人從警局出發要半個小時到他們的住處,也就是76號的人要在警局呆到十點半。
覈實身份的時間我算他一個小時,從76號過去算他半個小時,那就是九點影佐的人才能從76號出發。
要在76號拖他們四個小時”
周清和麪色有些沉:“一個小時很簡單,影佐和軍醫溝通,軍醫磨蹭一下,然後影佐會去找三浦二郎,三浦二郎講講擴散的風險,爭執一下,讓影佐給大本營發報,讓影佐自己承擔天花擴散的風險,這一來一回一個小時都未必夠.”
“什麼天花?”曾海峰有點懵。
“早就安排好的,我讓76號的內線得了天花,現在76號被司令部的人關了,影佐也在裡面。”周清和隨口回答。
曾海峰挺直腰背肅然起敬:“你的內線居然肯爲了你得天花?這你都能安排?大手筆啊。”
“假的,哪那麼巧趕這一天發病,只是做的真而已。”周清和還在思索。
曾海峰唸叨:“那可惜了,真要得天花多好,傳染給影佐,這些日本人全給他得了,省多少事,76號的最好也得了。”
“也有真的。”周清和回道。
曾海峰眼睛瞪大:“御下有方。”
周清和斜了他一眼:“日本人,影佐梅機關的人,去居酒屋喝酒,餐具被我換成了天花病人用過的,身體不錯,纔開始發病,消息還壓着。
影佐多麼謹慎的人,現在他是慌亂,回過頭來發現SH市的人根本沒幾個人得天花,他就懷疑整件事的真實性,懷疑76號的人員有問題,以爲是假的,但當他梅機關自己的人得了,他就不得不信上海真的有天花,身邊人效應,連環套。”
“辛苦了。”曾海峰一聽就知道周清和在這前頭不知道做了多少事情,這才讓他們還能有時間在這想想主意。
一想到這一點他就恨不能親手扒了陳明楚的皮!
一個半小時,不讓影佐起懷疑的極限時間了,周清和覺得再拖也拖不住,影佐是絕對會強行調人抓人。
上海搞成這個樣子,抓捕行動失敗的代價太大,影佐承受不起,不可能不憂慮消息泄露這一點。
曾海峰現在只能看着周清和想辦法,以周清和在上海的實力,如果他都沒有合適的手段救這些人,那上海絕對沒有人能救了。
“六個小時,76號,警察局,身份信息,抓捕,要讓影佐離開上海”
周清和腦子裡快速整合着信息和能動用的手段,要把自己摘出去,還要能完成救援,還要能陰到影佐保住渠道。
周清和想到一個點,猛然看向曾海峰,“上海站多少人?”
“800多。”
“中高層呢?”
“不算工廠公司的那些,大概六十五個左右。”
“六十五個.”周清和喃喃暗中盤算了下,輕拍腿道:“有了,76號這邊拖多少時間我們先不管,拖完以後,76號的人必定要去閘北的各大警署戶籍科尋找底冊,比對照片。
接下來他們的抓捕模式無非兩種,一是找到一個抓一個,車輛在警局外,或者關鍵路口等待。
二是等大部分管理層都找齊,一起抓捕。
爲了防止消息泄露,後者的概率很大,不過無所謂,不影響我們接下來的計劃。
你不是不知道你的副站長那邊的人在哪裡麼?”
曾海峰點了點頭:“對。”
周清和盯着曾海峰道:“跟着76號,讓76號的人幫你找,找到以後殺了他們。”
“嘶。”曾海峰明白了,“要抓捕的人太多,他們必定會分兵,每組人不會太多,可能四個,可能六個,可能八個,除了幾個特別重要的科長,絕對不會超過十個,76號人手有限。”
“200多號人。”周清和清楚76號的人員數據;“我就算76號傾巢出動,文職和女的呆在警局找資料,男的全部抓人,76號能動用的人絕對不會超過160。
憲兵會幫忙,但是這裡又有個問題,只要抓到一個人,76號和憲兵,就要有人開車,有人看管囚車,有人在76號管牢房,抓的越多,他人手越缺。”
曾海峰聽的屁股在沙發上往前挪了點,擰着眉頭問道:“主意沒問題,但是我現在人手不夠,我所有人全部拉出去都跟不上他們這麼多小組,而且還要戰鬥,分一分也就三四個小組能救,別的人怎麼辦,直接放棄麼?”
周清和聽笑了:“曾大站長,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軍統上海站,還有一組人,在南市。”
曾海峰腦子一過,突然興奮:“我怎麼把她給忘了!蔣雯!你的蔣雯!”
曾海峰激動的在那手打擺子。
當年上海站初建,上海站窮,曾海峰歪點子一動,把蔣雯連帶400人送給了周清和,美其名曰方便周清和在租界行動,實際上爲的就是讓周清和出錢幫忙養人。
後來形勢惡劣,副站長叛變,差點被一鍋端,大家分家,閘北歸曾海峰,南市歸蔣雯。
蔣雯的400人可不在上海站的大名單裡面!
“她還能用!”曾海峰激動了,這小眼睛激動的眼淚水都流了一點出來。
軍統上海站這次滅頂之災,所有名單上的人全部廢了。
他一度以爲自己都成光桿司令了。
但是現在,峰迴路轉!
“哎~”周清和點點頭:“爲自己當年的明智之舉歡呼吧,你確實還有人,曾大站長。”
“行,我知道怎麼做了。”曾海峰有底氣了:“蔣雯當年就是帶行動隊的,400人的戰鬥力應該相當可觀!”
“跟着他們,找到你的人,殺了76號的人,救出你的人,然後通知他們的手下撤離,這樣就不受11點的限制,而76號沒去抓捕的人,11點,你就繼續安排人發電報,讓他們自行撤離。”
周清和透過窗戶看了下外面的天色:“晚上天色還不錯,救出來的,今晚能走的,不管是開車坐船還是什麼,必須全部離開上海。”
曾海峰內心一痛:“我這打下的基業。”
真捨不得,上海他待了四年,雖然當時被勒令來上海的時候百般不情願,但是來了以後的這四年,從戰後的廢墟一點點搭建,到現在的整個框架完整,那是花了多少心血,才讓軍統在上海有了這麼大一份基業?
暗殺,情報,工廠,光經他手運往前線的物資,就能夠幾十萬將士一年所用,沒花總部一分錢。
現在全沒了。
“那走私渠道怎麼辦?前線部隊還等着我們的藥品。”曾海峰想到這一點,心更痛了。
說到這個,周清和得問他一個問題。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趁大街小巷還沒有畫出你頭像的通緝令,明天以前,用任何方式離開上海返回重慶,以後上海死多少人都跟你沒關係,我想戴老闆也不會讓你再來上海,渠道你自然也不用管了,我會想辦法重建你的渠道。”
“我還能留下?”曾海峰都吃驚了:“我還以爲我必須要走,清和,我能留下我肯定留下啊,誰能比我更熟悉上海,重慶那幫人來接手,有一個算一個,哪個不是更廢物?重建上海站需要我,上海的人際關係新來的不清楚的,我們能等,前線部隊等不了那麼久,你讓我留下。”
“不想走是吧?”
“不走!”
“想殺了陳明楚?”
曾海峰瞪着周清和:“殺?老子要扒了他的皮,一寸一寸的用勺子挖!”
“死也願意?”
“死也願意!”
周清和點頭:“好,我會給你創造留下的機會,但你記住你說的話,死也願意。”
曾海峰一斜眉,“怕死是你孫子!但說好的,必須給我殺陳明楚的機會!”
“一言爲定,今晚你送人,送完人你回到這裡,然後哪都不要去,誰都不要見,我沒說話,你一步房門都不能出。”
周清和拍了拍他的肩:“你很重要,我一定會給你一個報仇的機會,而且是親自報仇,耐住性子,別讓人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