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碑前,兩人重聚。
分明並未離別多久。
冥王看待順着琴絃指引而來的秦蒼的眼神,卻像是間隔了數不清的輪迴紀元,紅塵凡世。
那已不能用單純的深邃來形容,就連浩瀚一詞也描述不盡。
冥王的眼,秦蒼的劍。
雙方重疊一線。
劍光閃耀的同時,冥王的眼中也出現了一道對應的光亮,顏色卻恰巧與白色相反,乃是符合他身份的純黑色。
漆黑的瞳孔中閃出漆黑的光,本不是件容易令人發現的事情。
可因爲有了無暇劍光的對照,冥王眼中的一絲黑光,秦蒼看得格外清晰。
但是他不理解這道光的意義。
正如他還不明白冥王所求到底爲何物。
“我是該讓你站着,還是該讓你坐着?”
約莫是受了上次秦蒼分身說的“此地無座”這四字的影響,冥王沒有再像之前那樣直接叫秦蒼坐下,而是拋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秦蒼的回答是通過具體行動來表現的。
他握着劍,劍雖只開出了寸許,並未徹底出鞘,但方向卻在頃刻間調換,劍柄一端對着自己,劍鋒一端朝向冥王。
以不出鞘的劍鋒對着別人,用常人的思維來思考,無疑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但在修士的世界中,這恰恰是有跡可循的一種禮節,名爲劍禮。
行劍禮者,無外乎想表達先禮後兵之意。
既然是爲了兵戎之事才行的禮,便不宜採用坐姿,這才修士世界中幾乎是個不成文的規矩。
秦蒼不是個時刻拘於禮法的人,卻也不是個時刻都要破壞規矩的人。
至少這一刻他行的劍禮很標準,標準到早已開始總攬全局,漸漸收官的冥王都有些訝異。
“既如此,那我也就不能坐着了。”
訝異之後,是一如既往的“開朗”笑容。
冥王的面容單看並不足以與俊朗等字眼扯上聯繫,卻也不像他的名號那樣惹人壓抑,然而交談畢竟是談心,而非談面。
相由心生,很多時候都不準確,因爲你無法確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不是別人想要你看到的。
內相,外相,真相,假相......
諸多相,豈會盡顯於皮相之上?
“他們在哪?”
自眼觀心。
秦蒼此時的用意很直接,問話亦然,冥王卻彷彿有心繞彎,刻意問道:“你說的他們具體指代何人?”
秦蒼道:“與我有關,又被你擒獲的人。”
冥王突然擺出一副犯愁姿態,道:“那可有些多,一時半會兒,我想不完,更找不完。”
秦蒼神色漸冷,問道:“難道你還擒獲了天下衆生不成?”
冥王道:“天下衆生,死後皆殘魂白骨,我號爲冥王,掌管冥界,擒魂搜骨,似乎本就不是一件難事。”
秦蒼冷笑道:“我卻不會與芸芸衆生扯上關係。”
冥王深思道:“衆生的範圍是有些大,可如果適當減小,縮至人族,那就未必了。”
秦蒼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冥王反問道:“你分明有逃避的時間和機會,卻還是按照我說的話以本尊及時來到冥界見我,爲的是什麼?”
秦蒼道:“救人,還有了解我所不知道的以前。”
冥王再問道:“對你而言,這兩件事誰更重要?”
秦蒼想也不想就回應道:“自然是前者。”
冥王驟然笑道:“我卻偏偏要你先完成了後者,再給你救人的機會。”
“你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不會是懸壺濟世的良藥,也不會是穿腸透骨的毒藥,如果你實在想要聽到一個有關它的形容詞,那我就只能告訴你,是瀏覽過去卻改變不了過去的後悔藥。”
“後悔藥?這世上還有專賣後悔藥的人?”
“在你眼裡,我難道還算得上是人?”
“......”
沉默之後,接踵而至的卻是一聲滔天巨響。
但見冥王一掌按在玄冥碑上,五指緊握,靈力透轉,嵌入一個個晦澀碑文之中,當所有碑文一併亮起,閃爍如日月星輝時,卻又猛然將玄冥碑震碎!
“你這是何意?”
雖不懂玄冥碑的存在意義和作用,但想來能被冥王選擇成爲二次會面之地,必非凡物,故而瞧得周圍四處流散的玄冥之氣,秦蒼很快不解地問道。
“你可知玄冥二字具體指代何意?”冥王沒有立即迴應,而是反問道。
秦蒼思索片刻,道:“玄冥意義甚廣,遠古之時,常指代神祗之名,後漸漸演變爲九泉別稱,但若以道法概論,玄冥亦可稱道,始於玄冥,反於大通,玄者深遠,冥者幽寂,名無而非無,實乃道法之中一大妙本。”
冥王滿意一笑,微微點頭道:“看來除了前世的記憶,很多東西你都沒有忘,甚至記得更清楚了,只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在更爲久遠的時代裡,玄冥並非神祗之名,也非道法之本,而是指代四象中的玄武,在古語之中,武冥發音寓意相同,故而玄冥者其實也並非無形......”
冥王的話顯然沒有說完,卻已不需要再繼續說下去。
因爲自玄冥碑破碎之後,那些四散的玄冥之氣很快就由虛化實,在秦蒼面前組合成了一道身有鱗甲,龜蛇合體的靈物,正是傳聞中玄武的模樣。
“玄武被尊爲四象之一,又是龜蛇一體,你可知遠古之時人們把這種靈物神獸當作什麼的代表?”
“古人通常認爲蛇是機智靈動的象徵,善於斂財,有夢蛇兆財之說,而龜腹背皆有硬甲,頭尾四肢皆能縮進甲內,耐飢抗渴,壽命悠長。人們習慣以龜筮占卜,將龜背紋理稱作龜文,占卜時灼燒龜甲,視所見坼裂之紋,以兆吉凶休咎。到了如今,這種方式已然不多見,但某些地方仍有留存,且占卜時供奉的恰巧就是玄武之象。莫非,你立這塊玄冥碑的本意也是爲了占卜?”
“那只是其一。”
“還有其二?”
“當然有,否則我怎會爲了你,將自己親自立下的玄冥碑打碎?”
“爲了我?”
秦蒼一臉驚異之色,顯然還不曾揣摩出冥王的真正意圖。
彼時,冥王笑道:“佔一人而卜天下事,這本就是占卜的最高境界。”
“但是你已經將玄冥碑打碎。”
“死而後生,破而後立,你難道沒有聽說過這樣的道理?”
“你究竟想要幹什麼?”
“這個問題你已經問了很多次,但不管你問多少次,我的回答始終都只有一個,幫助你找回失去的東西,讓你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秦蒼聽得一頭霧水,正愈發不解之際,冥王卻陡然雙手結印,面對着身前的龜蛇玄武之形,朗聲誦唸道:“北方水府,坤坎之鄉,生濁源,持斗柄,制天北戎,受不周勢......其帝顓頊,其神玄冥,始於參寥,終於悲寂,凜
冽風雪,白髮殺機,萬古千秋,往生如一!”
“往生如一......”
冥王的誦唸聲如古佛經文綿長不絕,但讓秦蒼真正牢記住,且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卻只有“往生如一”這四字。
何爲往生如一?
又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冥王卻沒有給他多少思考的時間,甚至連反應的時間都不曾給,明明前一瞬他還在破碎的玄冥碑旁聽冥王誦唸着奇怪的古經,下一刻他卻已來到了一塊巨型輪盤的中央,感受着周圍磁場對自己身體造成的影響,傾聽着細小齒輪轉動拉響的聲音。
他覺得自己正在被覆蓋,覆蓋他的東西是一種比死亡陰影還要難以擺脫的可怕存在!
但是他還不能用言語形容出。
正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腳下的輪盤究竟爲何物。
及時出現在他身側的冥王停止了誦唸,給了一個令他震撼莫名的解釋。
“這就是往生,我以億萬魂魄搭建創造的往生。比起冥界,它令我感到自豪和滿意,但這麼多年來,滿意之餘始終夾雜着一絲細微的瑕疵,我觀察和思考了很久,終於在見到你後明白了它出現瑕疵的原因。你很快也會明白的,只要你隨着輪盤的轉動輾轉時空,找回自己失去的東西。”
“你的意思是,這麼多年來冥界大肆蒐集魂魄,就是爲了創造和維持我腳下的這道往生輪?!”
“表面原因的確如此,但是你應該看到更深層次的東西纔對,唯有如此,纔不至於讓我的心血白費。”
“哈哈......哈哈......”
莫名癲狂。
莫名大笑。
秦蒼此刻的笑容並不森冷,冥王瞧見後卻由衷地感到意外和不安。
“我給了你一個機會,讓你進入往生,經歷往生,把遺失的東西尋回,讓自己變得更加完整,對你而言,難道還算不上一件誘惑力十足的事情?”
笑聲並未就此止住,反而持續了半晌。
秦蒼的嗓子彷彿都已笑啞,還未開口說話,就已令人感受到了壓抑低沉。
但對於冥王而言,秦蒼接下來所說的話格外刺耳!
“破碎的鏡子,就算拼湊到一起,折射出的難道還是原來的自己?遺失的記憶,就算以自己現如今的視角重新瀏覽記錄一遍,就相當於找回和擁有了過去?冥王,我不知道這道名爲往生的器物經過你的悉心培養打造,具備了多強的力量,但我可以肯定,你設計它的理念,出了問題。”
“呵呵。”
以笑還笑。
冥王的神色看上去依舊自信,一副掌控了全局的作派,這卻並不代表他的內心真的沒有掀起半分波瀾。
他只不過是善於掩飾,兼之懂得換位思考。
這本非多麼出衆的能力。
但多年前他就是因此讓一位溫潤琴君轉變成了死守大荒,血戰天下的無垢琴王。
君本如玉,奈何爲王!
這是當年他對琴君玉說過的一番話,前半句似讚賞,後半句如嘆息。
後來琴君玉身死,洗心曲成爲絕響,這句話他也再未對旁人說起過。
而今,卻應該很快就能夠再度派上用場了。
心中波瀾起伏,眼神卻依舊平靜。
冥王看着秦蒼,沒有針對設計往生的理念反駁,也沒有解釋,只對秦蒼說了一句話。
“不入往生,何以求生?”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