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書跪倒在地,啞着喉嚨道:“臣看過冊子,覺得上方的條陳很是奇怪,之後再細看,臣便驚出了一身的汗,陛下請看,兵部舊式兵器淘汰過後,各式銅鐵可回爐再造,但帳上歸向卻只作報廢處置,回收的銅鐵卻不知去向,還有戶部安置細作,同樣有大筆開支,但據微臣所知,當年的費用遠低於止,光是個人安置所耗,都不及半數……”
隨着刑部尚書的詳細陳述,西岐國君招來四部官員調出卷宗仔細審計,竟是生生查出多筆大額貪墨,牽涉四部之根本,再將查出之人履歷調出,背後或多或少都有段家的影子。
西岐國君此刻已在暴怒邊緣,這些年他有意縱着太子與夜衡相鬥,竟在無意中養肥了段氏一族,現下真要徹查,必定傷筋動脈,因爲夜臻還在前線,倘若當下動手,四部必有動盪,糧草與兵器一旦出問題,勢必會影響到前線,他不能拿夜臻冒這個險。
西岐國君當下便做出決,重重發落相關官員,卻未傷及段家筋骨,刺客之事疑點重重,夜衡依舊不得離宮,但查案之事,他交由夜錦華來辦。這個兒子他說不上親近,然終歸是血脈,自是比旁人多幾分信任。
這場鬧劇以此收場。
夜衡仍被拘於落燕院,天色已晚,蘇芊芊下朝之後便要回府,夜衡將她送到了宮門口,淡聲道:“明日進宮,記得去我院內老樹下挖一罈黃酒帶上。”
蘇芊芊雖覺有異,但也沒有反對。
他被囚宮中,想吃點家中的東西也是正常的。
次日下午,她便提着長翼挖出來的酒進了宮。
秋的氣息席捲着整個院子,冷風襲過,黃葉滿地,枯敗的殘兵做完最後的掙扎,悄無聲息地落下,沒有了綠葉成蔭,落燕院的天空便直直罩下來,一伸手,彷彿能觸到時舒時卷的雲。
夜衡將蘇芊芊帶來的黃酒,用小炭爐烘着,是恰好的溫度,數只螃蟹乖巧地擺在托盤內,紅通通的爪子緊緊收成一團,食蟹的用具整齊地擺在兩側,餘下的便是飄着小油星子的醬碟子,散着若有似無的香氣。
蘇芊芊笑道:“你這院子得適合頤養天年,日子到了這裡,彷彿都停下來,連螃蟹看着都比別處的可口。”
夜衡擡眼看她,一雙眼眸似深潭般幽遠:“王妃喜歡這樣的日子?”
蘇芊芊伸着懶腰,復又深吸了口氣,才道:“這裡若不是皇宮,而是有山有水的清淨之地,那就無可挑剔了。”
說話間,她的神色一片嚮往。
夜衡將一切盡收眼底,卻未表態,擡手取過一隻蟹,也不動那精巧的器具,徒手便開始取肉,一面緩緩說道:“下方纔上的貢品,陛下便賜過來,你口福不淺。”
蘇芊芊撐着小臉,卻無半分歡喜:“段侍郎那日鬧了一場,他卻沒有半點順水推舟送你回去的意思,他是想要用這來堵你的嘴?還是來安慰你?”
言語中含了七八分怨懟,聽得夜衡心情甚好,手中的動作也利落了許多:“他關不住我。”
蘇芊芊自然清楚,只是心中對未知的未來頗有些茫然,又不知如何言明,便將目光投向夜衡的手。
一隻肥嫩的蟹被他的手指過了一遍,便是肉歸肉,殼歸殼,再瞧他的手,只有四指指腹沾了油星,其他地方,清爽如初,看得蘇芊芊滿臉羨慕。
夜衡察覺到她的目光,遂將碟子拿過來:“給。”
她驀地回神,慌忙搖頭拒絕:“不不不,堅決不吃。”
吃他東西得要付出代價。
待一定神,就看到他眼底傳出的戲謔,始知自己是被戲弄了。蘇芊芊很是不滿:“你還有心思戲弄我。”
“怎是戲弄?”夜衡將碟子放到她面前,聲色溫和,“蟹正肥美,吃過再說旁的。”
“你即知道我有滿腹疑問,那也該知道我沒什麼耐心。”蘇芊芊夾起蟹,卻無食慾,轉頭氣鼓鼓地說着,不想話音才落,夜衡已眼疾手快,先一步將蟹肉送入她口中,一時間,脣齒飄香,蟹的鮮美混着醬的鹹香,剎時將舌尖一應塞滿。
那怒意,自也是跟着一併消散。
夜衡的黑眸含着一絲笑意,自遇到她,他的人似乎也變得柔軟了起來,聲音卻還是無波無瀾:“你想知道什麼?”
蘇芊芊用力吞下蟹肉,迫不及待地說道:“那個證人是怎麼回事,證據是不是與你有關?還有刑部尚書,肯定也脫不了干係,否則怎麼會那麼巧就知道,連卷宗都找得那麼快……”
夜衡斜睨她,狹長的眼眸蕩着一縷欣賞:“你的每一個問題都問到了點上。”
蘇芊芊見他要開口,連忙一把拉住他道:“等等,先等等,讓我再猜一猜。”
得到夜衡的示意,蘇芊芊便放下筷子,掰着手指頭一一道來:“在獲悉陛下遇刺之後,段浪原先的計劃定然不是這樣的,但太子妃前來告密,讓你想通了箇中關鍵。所以,你將計就計,將餌送上去,段浪咬了勾,便得意忘形了,想想看,能有一個將對手置之死地的機會,誰不心動,特別是這個對手極爲難纏。”
夜衡讚許道:“那刺客是太子一派所置,他們原想借刺聖之機裁贓,賭的是陛下對我的信任,卻不知道陛下早已猜疑。”
“那證人呢,我原先以爲是段浪預先安排好的,但是那小冊子很快就打消了我的念頭,可如果是你的人,時間卻又不對了,因爲在此之前,他們已經決定要嫁媧予你。”
夜衡見她一臉困惑,長眸微凝,輕描淡寫地應道:“那是他們親自捉到的細作。”
聞言,蘇芊芊腦中的混沌頓時解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忍不住道:“我明白了,你故意讓證人露出破綻,引段浪抓人,之後證人裝作受不住拷打,供出小冊子。”
見到夜衡點頭,蘇芊芊又接着道:“他們的證據再真實,終歸還是會心虛,擔心被你揭破,但如果是真正的罪證就不會有這些顧慮。”
說罷,蘇芊芊又忍不住驚歎:“你將所有人的心思都捏準了。就連刑部尚書被段家把持多年,迫切想要重新掌權的心思也捏準了。”
夜衡卻是搖頭,又取了只蟹,才淡聲說道:“刑部尚書爲人小心謹慎,說服他,費了極大氣力。”
蘇芊芊卻未多言,在她心中,眼前的男子無所不能。
她只拍手笑道:“聽說段家對男丁的訓練如虎狼之營,段浪誣陷之舉爲陛下厭棄,往後已難有作爲。”
夜衡心道未必,面上卻未顯現。
蘇芊芊並未察覺,只想到昨日殿上西岐國君的臉色,忍不住笑了一聲,好奇道:“昨日被陛下革職或降級的那些官員有你的人麼?”
夜衡緩緩搖頭,又道:“他自己的人倒是拔了幾個出來?”
蘇芊芊並不意外:“此事關乎四部,牽連甚廣,陛下哪怕要大動,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因爲臻皇子還在岒西,陛下不敢冒這個險。但若不動,又怕會再出現此事。”
夜衡讚許地看了她一眼,說道:“你又知道了什麼?”
蘇芊芊豎起手指貼着脣點了點,說道:“我做了個大膽的猜測,陛下原先先的念頭應當是想要坐山觀虎鬥,讓你與太子兩敗俱傷,削弱你們的勢力,再逐一收攏,昨日的結果,他顯然不太滿意。”
“動了不該動的,就要付出代價。”說這句話的時候,夜衡的眸色一沉,泛着一股濃烈的殺意。
蘇芊芊想起那日秋狩樹林內,夜衡對自己立下的承諾,心頭不由地一軟,今日若是稍有差池,她也可能成爲旁人刀下之魂。
段浪觸到了他的逆粼,莫怪夜衡會出此手段。
蘇芊芊看着夜衡冷凝的眉眼,飄搖不定的心卻更加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