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優柔寡斷的性格,遇到大事,心知爲是而不能當機立斷,一定要有人在旁贊助;所心這時一聽李昊的話,斷然決然地答道:“就照你的話,從速出榜招募,我發宮內的金帛充作軍費。要得人死力,必須厚待,軍需給養,不妨從寬。”
有錢不怕招募不到“雕面惡少兒”,李昊便毫不遲疑地應聲:“是!”接着又說:“一事須請官家的示下,新募之卒,由何人掛帥?”
“不就是爲此躊躇難決嗎?你看呢!”
“臣愚昧!急切間想不起有此適選的一人。”
“我在想,你的話不錯,年輕氣盛,還得從後輩中去找。”
“是!”李昊徐徐又說:“王都統的地位,連老臣亦遜一籌,只怕資望不足的後輩,爲王都統所輕;將帥不和,又當強敵壓境之下,這一層,不可不慮之於先。”
孟昶不語,沉吟了好{炫&書&網}久,這樣問道:“元(吉吉)如何?”
元(吉吉)是皇太子,有他掛帥,王昭遠不能不俯首聽命;事實上亦唯有皇太子才能指揮得動王昭遠,就此一層而論,自是最適當的人選。但皇太子只會行獵,不知兵陣之事,萬一有了意外,這個贊成的責任擔當不起,所以李昊這樣回答:“此事體大,但憑高斷,臣不敢贊一詞”
這一說,孟昶又猶豫了。回到後宮,鬱郁之色,現於眉宇。自有宮女把這番情形,去告訴了“花蕊夫人”——
蜀主孟昶的兩個寵妃,都是國色也都通翰墨;早年的張太華,就是元(吉吉)的生母,眉目如畫,定擅專房;語辭政初年與孟昶同輦遊青城山,宿在“九天丈人觀”,探幽攬勝,駐駕一月有餘,還覺得興有未盡。負責警衛的“奉鑾肅衛都虞侯”李廷珪屢諫不聽;結果張妃在大雷雨中被震殞身。就像馬嵬驛的楊貴妃那樣,張妃的遺體用一塊紅錦龍褥包裹,埋在九天觀前白楊樹下,悲痛不已的孟昶也就急急迴鑾,離開了那傷心之地。
於是有人仿照長恨歌后半段的故事,編了這樣一個傳說,說有個方士叫李若衝,一天薄暮時分,經過九天觀前埋香的白楊樹下,在雲氣窈渺之中,發現有個絕色女子在樹下微吟,神情詩聲,兩俱悽楚;細細辨去,是這樣一首詩:
一別鑾輿今幾年?白楊風起不成眠;常思往日椒房寵,淚滴衣襟損翠鈿。
李若衝好不詫異,高聲問道:“是人是鬼?”
那女子盈盈下拜,“我是蜀妃張太華。”她說:“陪駕來遊青城,遇震而死,至今不得投生,請李先生爲我超拔。”
李若衝答應了他的要求,爲她在中元節虔修“長生金簡”。不久,他在夢中見到張太華來致謝,說是已經投生人世。醒來一看,白粉牆上還用黃土寫着一首詩,自道“領得生神九卷經”,已出幽冥而見天日。當然,這一段神話,最後會傳到孟昶耳朵裡;悲喜交集之餘,李若衝得到了很豐厚的賞賜。
張妃以後,最得寵的就是“花蕊夫人”;她姓徐,是高祖孟知祥鎮蜀的觀察判官徐元溥的妹妹。張妃死後入宮,封爲慧妃,生得冰肌玉骨,嬌小玲瓏,孟昶看她如花之豔,如蕊之輕,所以賜號爲“花蕊夫人”。人前背後,人人都叫她的別號,提起“慧妃”這個正式封號,反倒不大有人知道了。
花蕊夫人不但是孟昶的解語花,也是他的如意珠;朝廷大事,每有疑難,她也常常參贊,所以這時聽得宮女的報告,匆匆來問究竟。
她不輕易去打聽國家的政務,但只要知道了孟昶的疑難,卻常有很好建議,唯有這一次她不能對他有何幫助的,因爲連她自己也還弄不明白,派太子領兵增援劍門,是不是明智的措施?而且,太子非她所出,即使有所見,她也不肯有所表示——雖說太子身臨前敵,只是爲了表示重視宋軍的入境,以及激勵士氣,不必親冒鋒鎬;但兵兇戰危,萬一有了意外,說起來“太子領帥印,當初是由花蕊夫人一言而決”,這將會引起許多猜疑和是非,她不能不遠遠避嫌。
見她沉吟不語,孟昶又喚着她的小名:“慧兒,此事我真是委決不下,你旁觀者清,替我出個主意看!”
“我怎麼能是‘旁觀者’?”花蕊夫人很快地答說:“託庇於官家,禍福同之,我當然也是局中人。”
“我失言了。”孟昶握着她的手,嘆口氣說:“唉!當時不聽孃的話;如今竟無可與言之人。”
“當時太后說了些什麼?”
“叫我不必用王昭遠。”
“那!”花蕊夫人覺得有個順理成章的主意:“如今也何妨請太后作個裁決。”、
“對了!”孟昶欣然答道:“我怎會想不到此。”
於是孟昶站起身來,與花蕊夫人由一羣宮女簇擁着到慈慶宮去見李太后;年近歲逼。李太后正親自指揮着宮女,在更換適於新歲的一切陳設和字畫——看她那高高興興過年的樣子,孟昶倒又躊躇了,不敢把前線兵敗的消息透露。
花蕊夫人懂得他的心意,悄悄提醒他說:“只談增兵,莫提喪師失地。”
於是孟昶陪着說了些閒話,慢慢引入正題。“娘!”他說:“我有個念頭一不知道能行不能行?想請孃的示下。”
李太后知道他孝順,必是因爲過年又想了些新奇玩藝作娛親之計,所以阻攔在前:“算了吧,兵荒馬亂的,你就替我少出些花樣吧!”
“正因爲兵荒馬亂,害得娘也不安心。”孟昶趁機說道:“劍門雖是天險,就怕王昭遠輕敵誤事——”
說到這裡,李太后大聲打斷他的話問:“王昭遠怎麼了?”
“沒有什麼!他好好在劍門。”孟昶緊接着說:“我想再招募一萬兵,增援北路。娘看如何?”
“能夠增兵,自然最好。只是王昭遠狂妄自大,別人一樣也看他不起;看來選將甚難。這一萬人你預備派誰帶了去”
“娘見得真透徹!就因爲王昭遠與人難處,我想派遵聖去。這一下,王昭遠不能不聽命。”
遵聖是太子元(吉吉)的字。李太后覺得教這個長孫領兵掛帥,是件匪夷所思的事,便即問道:“遵聖會打仗嗎?”
“這也不是要他親自去打仗,無非督促將帥,激勵三軍而已!”
李太后聽了這話,把利害關係作了一番深長的考慮,支持她兒子的做法。“行!”她說:“江山本是要自己去打的。如果你不能親征,自然該叫遵聖去。”
“是!”孟昶凜然受教。
“也還得找個人幫他。”李太后又說:“遵聖怕連軍營中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就裝樣子也要裝得像纔好。”
“當然要找人做他的副手。我想派李廷珪幫他。”
李廷珪與李太后同鄉同宗,是隨高祖入蜀的少數“老人”之一,曾負責宮廷警衛;元(吉吉)是他看着長大的,對北路也很熟悉。而且他賦性儉約,不蓄聲伎,李太后對他很看重,所以滿意地表示同意。
這些決定,當時就通知了元桔——二十七歲的太子,文采風流而不通世務,聽說受命爲“元帥”,領兵拒敵,不以爲責任艱鉅而有不克負荷之懼,只覺得是件很出風頭、很好玩的事,興奮得了不得。
就這份興奮的神情便夠了。孟昶、花蕊夫人,連老太后在內,都怕他膽怯不敢上前線;現在看他這豪氣凌雲的樣子,不但心中一塊石頭落地,而且覺得是個克敵致果的好兆頭,也都分享了他的高興。
孟昶對財物是無所惜的,大發宮內金銀財帛,作爲軍需,重賞之下,一萬勇夫很快地招募足額,由副元帥李廷珪負責編隊,操演陣法;用兵甚亟,無法好好訓練,反正號令已經聽得懂,再有一千在行伍中已久的禁軍,混合在裡面,等出兵以後,一路行軍、一路訓練,也還不妨。
校場上輪番日夜操練不息,宮內也日夜在忙着備辦軍裝。花蕊夫人知道元(吉吉)愛漂亮,軍容擺出來,要如一條鏽龍,五色鮮明,所以召集宮女,替他趕製戎服和全軍所用的旗幟;孟昶親自動手,稽覽古籍,畫出春秋戰國諸侯所用的旗幟式樣和花紋,然後由花蕊夫人領頭,用蜀錦剪裁彩繡、老太后寵愛孫子,也幫着宮女一起下手,整整忙了十天才完工。
然後挑出師的日期,年內還有好幾個黃道吉日;一開了年,要到正月底纔有宜於行軍的日子,未免緩不濟急,孟昶便決定在年內出兵。
這時元(吉吉)在西城唐朝李德格所築的籌進樓,建牙開府,等有了出師的日期,便即大宴將校,慷慨激勵。接着便是重臣元老排日設宴爲他餞行,清歌妙舞,盡醉極歡。
出師的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五。五更時分,教場點兵,嗚嘟嘟的笳角、轟隆隆的金鼓,把成都的老百姓從夢中驚醒,都說“太子出兵,好壯麗的軍容”,要去看個熱鬧。也有耆年父老則以爲自孟知祥入蜀,帶來四十年太平歲月,於今太子在急景凋年、臘鼓頻催聲中,領兵爲百姓禦敵,應該有一番敬意表示,所以都備了熟食美酒,守在兵行所必經的路口,準備犒軍。
這些情形很快地報到了元(吉吉)那裡,他自是興奮異常,原來打算着從教場徑出北門;這時爲了讓老百姓得瞻軍威,特意下令,在城內繞行一匝。
可惜天不作美,從教場出發的那一刻,空中飄下濛濛細雨,元(吉吉)怕花蕊夫人督促宮女們細心繡制的旗幟,沾而損壞。傳令暫時解下,收藏在身。
剩下光禿禿一根五色錦綢裹纏的旗杆。扛在肩上,軍容大爲減色;元(吉吉)覺得非常掃興。本來心思就在活動,恰好天也晴了,便急急下令,依舊把旗幟亮了出來!
一則是匆促,再則是孟昶設計的圖案過於古雅難識,那些士兵們不知道有上下正反,胡亂一系,大多系倒了。
“老兄,你看,那旗子上是什麼花樣?”道旁有人低語。
“不是玉戈嗎?”
“是啊!矛頭應該向上,怎麼向下了呢?”
“系倒了。”另一個人又說:“這該向下的卻又向上了——劍尖向上,劍把在下,試問怎麼握法?”
“老兄!”那人神色不怡:“徵兆不妙!”
“何以見得?”
“這是‘太阿敘持’,自失權柄。”
有識者都在詫異,不僅是徵兆不妙,行軍連自己的旗幟都弄不清楚,如何能夠打仗?但元(吉吉)卻毫不在意,順系也好倒系也好,“反正戈總是戈,劍總是劍,只要五色鮮明、熱鬧好看就是了。
等大軍出了北城,在八里以外的學射山下,另有一批人在等着,那是太子宮中的姬妾優伶,一共有八十多人,鏡奩衣箱,行頭砌末,裝了二十幾車,併入後軍,一起出發。到此時元(吉吉)就不騎馬了;七寶香車中,左擁右抱。到晚宿營,牛皮大帳裹鋪下紅氍毹,開筵演劇,總要三更過後,方始罷手。
就這樣緩緩行去,第一天宿新都、第二天到廣漢、第三天到德陽、第四天到羅江、第五天到綿州,正好是廣政二十七年除夕,自然是在這裡過了年再作道理。
15
除夕守歲,王昭遠與部將喝了一夜的酒。他不能像元(吉吉)那樣,攜帶姬妾優伶,歌舞終宵;但團爐把酒,娓娓清談,又是一番樂趣。
他講的是宮內的風光。從孟昶束髮受學,他就是伺侍書案的小廝;孟昶接了位,他當“捲簾使”、“茶酒庫使”,片刻不離左右,所以對孟昶的起居生活,十分熟悉;隨便找些事談,就是大家都感興趣的“秘辛”——因爲聽的人興致盎然,他就談得更起勁了。
“官家真是仁君。”他說:“初登大位之時,勤於政事,起居十分節儉,牀帳衾褥,不過紫羅碧綾而已。到中年以後,享用漸奢——其實也不算奢靡,蜀中百姓,只要是小康之家,誰不是綿繡衣裳?”
“聽說老皇晚年,起居十分講究。可有這話?”有人發問。
“怎麼沒有?老皇的‘食典’就有一百卷之多。喏,”王昭遠用鐵如意指着席面說:“這一味‘酒骨糟’,就是當年的玉食。老皇不但講究飲食,更講究居室器用;你們聽過‘屏宮’這個名稱沒有?”
“聽到聽見過。但不知是什麼東西,正要向都統討教。”。
“屏宮就是屏宮;在寢宮中設畫屏七十張——”這七十張畫屏,自然是名家所繪,團成一個寢室,用機括組合,關閉只一舉手之勞,“真正是冬暖夏涼,”王昭遠說:“冬天密不通風;夏天開了,風來四面;最妙的是可以視風向而定畫屏的方向,風是西南風,畫屏便開向西南,自然受風。”
“我也見過屏宮。”都督趙崇韜接口說道:“不但可以受風,也可以避風,如果是西南風,畫屏開向東南,那就避風而通氣,實在巧妙得很。”
就這樣談到天色已明,王昭運率領部屬,向南遙叩帝座,祝賀新禧;接着是他自己受部將拜年。喜氣洋洋地亂過一陣,正要就寢;東面慌慌張張來了幾匹馬,到營門而止,領頭的一個小校,神色惶遽地要見長官,說有緊急軍情報告。
衛士報到後帳,坐在牀上的王昭遠一聽就愣了,“大年初一,偏偏會有什麼緊急軍情。”他緊皺着眉說:“喚進來!”
喚進那個小校來,他自稱是來蘇村附近、嘉陵江西崖的守軍,名叫張康才。
“張康才!”王昭遠不耐煩地問:“你別嚕囌!快說,什麼緊急軍情?”
“宋朝的大批人馬,從來蘇那裡打過來了!”
“啊!”已脫下了靴子的王昭遠,赤腳跳了起來,“快,快!快請趙都監來。”
趙崇韜正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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