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穿了一身青衣,衣帶束腰,長髮高挽,發間佩戴着同色的小簪花以及青玉髮釵,路人不難看出她是一個姑娘,只不過不是一個大家閨秀,而是一個乾脆利落的姑娘。
一枚面具遮住她的臉,僅是那一雙眼和一張脣便別有一番***的風韻。
葉宋去了后街河邊。那裡同樣不是一個適合看煙花的地方,相比之下顯得十分冷清,只偶爾有稀疏的人影從后街匆匆走過,去到正面河岸看煙花。
河邊兩排柳樹,不知不覺已經落光了葉子,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仍保持着風的姿勢,長一些的零零落落地伸進了流淌的河水裡。
樹影被月色映照成似張牙舞爪的猛獸,葉宋走到一棵柳樹下,站在那樹影裡。她挽着手臂,身體斜斜靠着樹幹,風撩了撩她肩後的長髮,臉上的面具顯得尤爲清麗,眯着眼睛等着人來。
不一會兒,便有人從昏暗的街角里轉了出來,不緊不慢地朝葉宋走來。葉宋歪了歪頭,看着人影越來越近,直到身形整個暴露在月色下,高大、英猛,一身緊身夜行衣,完全是一副生面孔。
葉宋見他朝自己走來,最終在面前停下,不由暗暗提高了警惕,面上仍是懶洋洋的,只伸手扶了扶臉上的面具,自言自語嘆道:“原來不是蘇靜邀我到這裡會面的。”她擡了擡雙眼,打量着面前的高大的男人,問:“你是誰?”
男人道:“自有人邀二小姐到此處會面,只不過這個人不是我。”
葉宋揚了揚眉梢,問:“那是誰?”
“是閻王。”
低沉陰煞的嗓音道出這句話,下一刻,黑衣男人突然出手,掌風如刀,直直朝葉宋劈來。葉宋早有防備,矮身一躲,那掌風劈在了柳樹上,威力非凡,整棵柳樹都應聲而倒。
葉宋來不及驚歎,一回身,甩袖揚出自己的鐵鞭,與半空中與黑衣男人打上幾招。只片刻的功夫,她便心裡清楚得很,自己不是這人的對手,那鞭子也沒有要與黑衣人硬碰硬的架勢,只堪堪將黑衣人逼退一些,然後自己轉身就跑。
然,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葉宋剛跑了幾步,鐵鞭在地上拖出清脆的響聲,她的腳步就慢了下來,最終停下。她站在空寂冷清的街面上,瑩白微冷的月光將她的身影拖出許長。而街口對面,一排黑衣人悄無聲息地站在那裡,個個打扮均與身後的黑衣人相差無幾,身量俱是高大、英猛。
葉宋緩緩挽起手裡的鐵鞭,一圈一圈繞在手腕上。這空蕩蕩的街上連空氣都陡然凝固了下來,路過街邊的行人見到了這一步,傻愣在當場不知該如何反應時,黑衣人便低沉地道了一句:“不想死的話快滾!”路人立刻連滾帶爬以最快的速度消失。
葉宋沉下心,沉着冷靜道:“對付我區區一個女人,何須用得了這麼多殺手,只怕兩三個我也應付不過來。既然我跑不掉了,死前總應該知道能請得動閻王的人到底是誰吧?”
黑衣人之間只一個眼神交流,下一刻全部朝葉宋衝來。葉宋一鞭如疾風勁草一樣掃去,黑衣人飛身而起,像是夜中展翅的蝙蝠,有着共同的目標。
葉宋雙拳難敵四手,連看都沒來得及看清,就有一個黑衣人把她打落在地,她飛快地往地上滾兩圈,堪堪躲過要害。黑衣人正要發動攻擊時,只聽身後同伴一聲慘叫,回頭去一看,只見數個黑衣人被打飛,來人身手十分矯健,招招直逼要害。
葉宋坐在牆角,但凡有黑衣人還想攻擊她,都第一時間被來人攔下,並毫不留情地打落在地。
葉宋極力眯着雙眼,見他似一朵暗夜裡盛開的黑蓮,冷清至極,耳邊卻似乎能夠聽見那黑蓮綻放的聲音。他乘着月色來,衣袍翻飛,那銀白的月色把他墨黑的髮絲也淬了一層淡淡柔和的光澤,在空氣中揚起清淺的弧度。他留給葉宋一個輪廓,眼神肅殺陰鷙,鼻樑若起伏的峰巒。
那個最先出現的黑衣男人見突然有人橫出一腳,不想再耽擱,直接衝過來欲對葉宋下殺手。葉宋甚至都不用揚一下鞭子,那鐵鞭的另一頭冷不防被出現幫助她的男人抓住,葉宋本能性地鬆了手,鐵鞭便在他的手上十分靈活,呼呼作響,一下子套住了黑衣男人的腳,將他拖了過去,與他打個滿懷。黑衣男人不是他的對手,十數招後就敗下陣來,被一拳擊住胸口,忍不住嘔出一口鮮血。
未免事情敗露,黑衣男人啐了一口血,見今晚計劃失敗了,當機立斷立刻道了一句:“撤!”隨後黑衣人盡數跳上屋頂,往四面八方逃竄消失。
唯有地面上殘留的星星點點的血跡,昭示着這裡剛纔發生了一場慘鬥。
葉宋眨了眨眼,仰着下巴看着月光下的人,他看看轉身,朝葉宋走過來,露出了完整的清俊的面容。葉宋感覺,面前的這個男人,似她從前認識的模樣,又不似她所瞭解的那般。
蘇若清。
或許,她從來都沒有真正地瞭解過他。她是那井底之蛙,所看見的只是頭頂那一小片明亮純粹的天空,從而忽略了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其實是一片又一片的陰影。
正如眼前這一個人。
蘇若清蹲在葉宋面前,深深地凝視着她的眼睛。伸手碰了碰葉宋戴在臉上的面具,微涼的指端輕輕撫過葉宋的鬢角髮梢,隨即不顧她稍顯怔愣的眼神,兀自溫柔地牽起了她的手,道:“阿宋,我們走。”
葉宋便任由他牽着,走出這條僻靜的后街。前面是十里燈籠散發出的光亮,熱鬧的街道人流穿梭,彷彿剛纔那驚險的一幕根本不曾發生過一樣。
蘇若清的手霸道地扣着葉宋的手指,與她十指交纏,不管葉宋怎麼掙脫,他也半分力道不會鬆。他幾乎是拖着葉宋往前走,那兩隻交纏的手被攏進蘇若清的廣袖中,看起來他倆就好像是一雙情人。
本該是情人的,只不過世事變遷。
不會看眼色的小童,手裡拿了一朵花,大膽地跑到蘇若清面前攔住他的去路,亦是在人聲鼎沸中天真無邪地扯着嗓子大聲說道:“哥哥,給這位姐姐買支花吧!”
蘇若清停頓了腳步,低頭看了看小童,又看了看他手裡的鮮花,問:“你覺得這位姐姐會喜歡?”
小童用力地點點頭,說道:“美女姐姐都會喜歡花的!”
話音兒一落,蘇若清已經放了一塊銀子到小童白生生的手心裡,繼而取走了小童手裡的鮮花,拉着葉宋繼續往前走。
煙花會已經開始了,一朵一朵的煙花在夜空中盛開,河道那邊的歡呼聲一片高過一片。葉宋僵着嘴角問:“你要帶我到哪兒去?”
前面有一個深巷子,葉宋乍看之下只覺得有兩分熟悉,蘇若清不由分說地就把她拉進了巷子裡,欺身擋在了葉宋面前,呼吸如熾。
“怎樣?剛剛有沒有事?哪裡被傷到了?”蘇若清此刻,語氣纔算有些慌亂了起來,動作輕柔,碰了碰葉宋的手臂,不敢多用半分力。
葉宋低了低頭,沉默了一會兒,道:“幸好你來得及時,沒受傷,你不用擔心。”
“幸好,幸好。”蘇若清一連說了兩個“幸好”,頭緩緩靠過來,眼看就要捱上葉宋的額頭,被葉宋偏頭輕輕躲開,他的頭只能若有若無地依偎在葉宋的肩上,脣附在她耳邊道,“幸好今天晚上我很想你,宮宴開始沒多久就出來找你了。我知道,你不會像曾經那樣,再在同一個地方等着我,起碼還是被我幸運地碰上,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葉宋也沒有想到,會在這樣一個時間這樣一個地方遇到蘇若清。他那麼說的時候,葉宋的心裡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痛。像是一場春時雨,看起來溫柔纏綿,但那雨絲卻能夠徹底地鑽透泥土。
蘇若清的話就是那雨絲,涼幽幽地鑽進她心裡。
葉宋動也不動,後背貼着冰冷的牆壁。胸前若有若無地貼着蘇若清的懷抱,溫度卻也是涼涼的。她想,可能涼的不是面前這個懷抱,而是自己胸腔裡的那顆心。
要怎樣,才能把它捂得暖呢?
頭頂響起一聲又一聲煙花爆破的聲音,一道一道五彩斑斕的光亮把幽幽小巷也照得一閃一閃的。葉宋微微往上擡了擡眼簾,看着蘇若清輪廓也被照亮,眉目清淺,滿含孤寂。
蘇若清的手指捧了她的面,指端拂過面上的梨花面具,輕輕取下,露出一張完美的臉,低低地問:“還記得第一個中秋夜嗎,也是在這個地方,你跛着腳也要來找我的時候。”
良久,葉宋纔回答:“記得。”
“你也曾爲我義無反顧過。”
“是的。”葉宋沒有遲疑地承認了。
“那你後悔過嗎?”蘇若清緩緩靠近,能嗅到葉宋的呼吸,像毒藥一樣,讓他上癮。
葉宋道:“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