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_讓·裡多

當房間里人太多、空氣又不流通時,人們總不免會揣測發生悲劇的可能。噪音漸漸平息下來,從教堂的前門開始,沉默像病毒一樣迅速蔓延到人羣當中。

彼得斯牧師真像西奈山一樣高大寬闊,露西爾想。他站直身子,雙手叉腰,溫和地靜候着,他的妻子躲在他的身影中。露西爾伸長脖子,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也許魔鬼已經等不及了。

“喂,喂,勞駕,不好意思,嗨,你還好嗎?勞駕,不好意思。”

這幾句話像魔咒一般,人羣聽到這幾個字就自動分開了。

“不好意思。嗨。你好嗎?不好意思。嗨……”說話的聲音溫和而憂鬱,彬彬有禮且意味深長。聲音提高了,或許是因爲周圍更安靜了,直到這幾句話像咒語一樣蓋過一切聲音。“不好意思。嗨,你好嗎?勞駕,嗨……”

毫無疑問,這些話訓練有素,肯定出自政府公務員之口。

“下午好,牧師。”貝拉米探員語氣溫和,說話的同時已經分開了擁擠的人羣。

露西爾嘆息一聲,悄悄呼出一口氣,她甚至都沒意識到剛纔自己一直是屏着氣的。

“夫人?”

他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裝,和他送雅各布來的那天穿得差不多。那跟人們常看到的公務員穿的西裝不同,露西爾覺得這一身更像是好萊塢明星、脫口秀演員以及其他舞臺名人常穿的那種衣服。“我們的小夥子怎麼樣了?”他問,一邊向雅各布點點頭,他的微笑還是那麼方方正正,就像一塊剛切割好的大理石。

“我很好,先生。”雅各布說,牙齒上還沾着糖果。

“你這麼說,我很高興。”他整了整領帶,雖然領帶並沒有皺,“我真是太高興了。”

士兵們已經到了,是兩個年輕的小夥子,那樣子簡直像在玩扮士兵遊戲。露西爾甚至覺得,就算他們繞着講壇互相追逐嬉鬧也很正常——就像雅各布和湯普森家的男孩過去經常乾的那樣,但是掛在兩人屁股後面的槍可是真傢伙。

“你能來,真是太感謝了。”說着,彼得斯牧師和貝拉米探員握了握手。

“怎麼會不來呢?謝謝你等着我,你這裡可真來了不少人。”

“他們只是好奇,”彼得斯牧師說,“我們都好奇。你有沒有……應該說調查局,或者整個政府機關,有沒有什麼話要說的?”

“整個政府機關?”貝拉米問,臉上還掛着微笑,“你過獎了,我只是個普通的窮公務員而已。一個黑小子,來自——”他放低聲音,“——紐約。”他說,就好像教堂裡和鎮上的所有人都沒聽過他的紐約口音一樣。當然,刻意突出這種口音對他來說也沒有什麼意義。南方真是個奇怪的地方。

大會終於開始了。

“你們都知道,”彼得斯站在教堂前開講了,“我們現在生活的時代只能用有趣來形容。我們蒙受恩典,得以……得以親眼見證如此的驚喜與奇蹟。我沒說錯,的確應該這麼說——驚喜與奇蹟。”他一邊說一邊踱着步子,每當對自己說的話有所懷疑的時候,他就會這麼做,“這個時代就好比《舊約》中的場景再現,不僅拉撒路自己從墳墓中站起來,而且,看起來,他還帶着所有人和他一起來了!”彼得斯牧師停住不說,擦了擦脖頸上的汗水。

他的妻子咳嗽起來。

“有事發生了,”他突然提高了嗓門,教堂裡的人都嚇了一跳,“確實有事發生,雖然箇中緣由我們尚未明瞭。”他伸出雙臂,“我們應該做些什麼?應該如何應對?我們應該害怕嗎?這是一個懷疑的時代,遇到不確定的事而感到害怕也是很正常的,但是恐懼又如何?”他走到露西爾和雅各布的座位邊,腳上那雙硬底鞋在紫紅色的舊地毯上滑了一下。他從口袋中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笑着低頭看看雅各布。

“我們要用耐心克服恐懼,”他說,“這纔是我們應該做的。”

一定要提到耐心這個意思,牧師暗自提醒自己。他牽起雅各布的一隻手,停了一會兒,直到確信時間夠長,這樣那些站在教堂後面的人就算看不見他的動作,也會有人告訴他們牧師做了什麼,又是怎樣牽着孩子的手,耐心跟他說話的。這個男孩可是半個世紀前就已經死了,而現在卻突然出現在教堂裡,就在十字架的陰影下,平靜地舔着糖果。牧師環顧整個房間,衆人的眼睛也都追隨着他的目光。他在看教堂裡其他的復生者,挨個看過去,這樣大家纔可能明白,目前這些人已經是個不小的羣體,儘管人們起初還不知道他們就在教堂裡。他們都是真實存在的,不是想象出來的,這一點毋庸置疑,而且有必要讓人們明白。

彼得斯牧師知道,耐心這東西,對所有人來說都很難理解,當然,真正實踐起來更不容易。他覺得自己其實就是最沒耐心的人。他說的話都沒有意義,無關緊要,但是他還得爲人們服務,還要履行自己的職責。他現在不能老是考慮她。

他最後站直身體,把她的面容從腦子裡完全驅除出去。“生活中有無數種可能,但可怕的是,這樣一個萬事存疑的時代,輕率的想法和輕率的舉動更加多見。你只要打開電視,就能看到人們有多麼害怕,看到他們的瘋狂行爲,都是出於恐懼。

“我並不願意承認我們都害怕,但事實的確如此;我並不願意承認我們都很輕率,但事實的確如此;我並不願意承認我們都想做一些不該做的事,但這就是事實。”

他腦海中出現一幅畫面:她伸展着四肢,仰面躺在低處一根又粗又厚的橡樹枝上,就像一隻山貓。那時他還是個小男孩,站在地上仰頭看着她,看着她的一條胳膊垂下來,在他眼前晃悠。他當時害怕極了,害怕那高度,害怕她,害怕她帶給他的感覺。他害怕自己,跟所有孩子一樣。害怕……

* * *

“牧師?”

是露西爾的聲音。

那是一棵粗壯的老橡樹,穿過華蓋的陽光,溼潤的青蔥草地,還有那個年輕的姑娘——這一切都消失了。彼得斯牧師嘆了口氣,空空的兩手在胸前交握。

“我們拿他們怎麼辦呢?”站在教堂中心位置的弗雷德・格林大聲問道,大家都轉過頭去看着他。他摘下破舊不堪的帽子,扯了扯卡其色的工裝襯衫。“他們不應該存在!”他接着又說,嘴巴使勁向兩邊咧着,像一個生了鏽的信箱。他的頭髮早就掉得差不多了,鼻子大,眼睛小,早在多年前,這樣的五官組合就讓他看起來尖刻而兇狠。“我們該拿他們怎麼辦?”

“我們應該耐心一些。”彼得斯牧師說。他想着要不要提一提教堂後面的威爾遜一家,但是那家人對阿卡迪亞小鎮來說有着特殊的意義,所以,眼下最好還是對他們視而不見比較好。

“耐心?”弗雷德睜大了雙眼,渾身一陣戰慄,“魔鬼已經站在我們家門口,你卻要我們耐心?此時此地,你竟然想讓大家耐心,已經到了終結的時刻了!”弗雷德說這些話的時候,並沒有看着彼得斯牧師,而是看着人羣。他轉了一小圈,把人羣聚攏到自己身邊,這樣大家都可以看到他的眼神。“都什麼時候了,他還要耐心!”

“等一下,等一下,”彼得斯牧師說,“我們先不要說什麼‘終結的時刻’,我們也不要稱呼那些可憐的人爲魔鬼。他們很神秘,這點是肯定的,甚至可以說是奇蹟。但是當前,不管我們做什麼,都爲時尚早。我們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弄明白,因此絕不應該煽動恐懼的氣氛。你們聽說過達拉斯發生的事情了吧,那些遭受傷害的人——無論是復生者還是正常人,都離世了。我們這裡不能允許這類事情發生,在阿卡迪亞不行。”

“要我說,達拉斯的夥計們做了他們應該做的事。”

教堂裡開始騷動起來。座位上的、靠着牆的,以及教堂後方的人們都小聲議論,支持弗雷德的意見,或者至少被他那激動的情緒所感染。

彼得斯牧師舉起雙手,示意人羣安靜。人們只是稍稍安靜了一會兒,接着又騷動起來。

露西爾伸出胳膊摟住雅各布,讓他靠自己更近一點。她腦海中浮現出一幅跟復生者有關的畫面,其中有成年人,也有孩子——他們躺在地上,渾身青紫,還流着血,就躺在達拉斯陽光照耀的街道上。這個想法讓她突然渾身一陣戰慄。

她摸了摸雅各布的頭,輕聲哼唱起來,不過歌曲名字她已經記不得了。她感覺到全鎮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雅各布身上。他們注視他的時間越長,臉色就變得越難看,撇着嘴,皺着眉,滿臉譏誚和憤怒。自始至終,孩子一直都偎在媽媽的臂彎裡,一門心思想着去了毛的桃子。

這孩子是復生者,如果她能隱藏這個事實,露西爾想,那麼情況就不會這麼複雜了。如果大家能把他當成另外一個孩子就好了。

不過,即使全鎮的人都不知道她家的事,都不知道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她和哈羅德經歷了怎樣的悲劇,她也沒辦法掩蓋雅各布的身份。活着的人總是能認出誰是復生者。

弗雷德・格林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着復生者的誘惑,說他們都不可信任。

彼得斯牧師的腦海中滿是用來反駁弗雷德的各種格言、諺語以及教規,但是這畢竟不是宗教聚會,也不是週日上午的宗教儀式,而是一次全鎮大會,這個小鎮在猶如迷霧一般瀰漫全球的傳染病中已經失去了方向。如果世界上真有正義的話,那麼這場傳染病應該放過這個小鎮,讓它去騷擾文明世界的大城市吧,什麼紐約、洛杉磯、東京、倫敦、巴黎之類的,這些城市才配得上那些驚世駭俗的大事件。

“要我說,我們應該把他們都圈在一個地方。”弗雷德一邊說,一邊晃了晃他方方正正滿是皺紋的大拳頭。一羣年輕人向他圍攏過來,紛紛點頭表示贊同,嘴裡還咕噥着:“要麼在學校裡,要麼就從現在起關在教堂裡,讓牧師告訴他們,上帝是不會管他們的事的。”

接着,彼得斯牧師做了一件不像他風格的事情。他大吼起來,聲音太大了,整個教堂瞬間安靜下來,他那嬌小瘦弱的妻子不由後退了幾小步。

“然後又怎麼樣呢?”他問,“接下來又要對他們做什麼?我們找個地方把他們鎖起來,然後呢?接下來怎麼辦?

“我們要把他們關多久?幾天?一個星期?半個月?一個月?一直關到整件事情結束嗎?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什麼時候那些逝去的人才會留在他們的世界,永不復生呢?什麼時候阿卡迪亞會人滿爲患?什麼時候所有曾經活過的人都會回到這個小鎮?我們這個小小的社區已經有多少年了,一百五十年還是一百七十年?到底有多少人?我們能夠承載多少人?我們的食物能夠養活多少人,能養活他們多長時間?

“如果那些復生者不僅僅是我們的人怎麼辦?你們都知道,他們重生的地方通常都不是過去生活過的地方。所以,你會發現,你敞開大門,不僅是爲要回家的人,而且也是爲那些迷了路、需要指引的人。那些孤獨的人,那些找不到歸宿的復生者。你們還記得布萊頓鎮的那個日本人嗎?他現在在哪裡?不在日本,而是還在布萊頓鎮,有一家善良的人接納了他,他們一直住在一起。爲什麼會這樣?因爲他不想重返家鄉。不管他當年死去時過着什麼樣的生活,現在他都希望能有所改變。幸虧有了願意傳遞善意的好心人,他纔有機會再活一次。

“弗雷德・格林,你要是能解釋這個人的事,我就給你一大筆錢。難道你還敢再說什麼‘中國人的想法跟我們的不一樣’之類的話嗎?你這個種族主義大傻瓜!”

他看到了,衆人的眼睛裡閃現出理智和關心的光芒——他們的耐心被喚起了。“如果這些人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怎麼辦?如果死而復生者的數量超過了生者,怎麼辦?”

“這正是我要說的,”弗雷德・格林說,“如果死而復生的人數超過活着的人了怎麼辦?他們會怎麼對付我們?如果我們落在他們手裡,怎麼辦?”

“如果真發生這種事——當然沒人說一定會發生,不過如果真的發生了,大家都希望他們能知道什麼叫仁慈……榜樣自然是由我們來樹立。”

“真他媽是個愚蠢的回答!原諒我在教堂這個地方說髒話,但是這也的確是實話,真他媽是個愚蠢的回答!”

教堂裡又變得人聲鼎沸,人們嘟嘟囔囔,嘆息,抱怨,做出各種盲目的設想。彼得斯牧師看着站在人羣邊的貝拉米探員,當上帝無法發揮作用的時候,就輪到政府來接手爛攤子了。

“行了!行了!”馬丁・貝拉米說着,站到前邊面對人羣,伸手撫了撫那件一塵不染的灰色西裝。整個教堂的人羣中,只有他一人沒有被高溫和憋悶的空氣折騰得大汗淋漓,這讓他看起來更可靠。

“我敢肯定,整件事全部都是政府惹出來的!”弗雷德・格林說,“要是哪天這事被弄清楚了,發現政府也在其中插了一腳,我可一點兒都不吃驚。可能你們並不是要讓所有的死者復生,但是,我打賭五角大樓的那幫傢伙肯定知道,要是那些死了的士兵都能活過來,他們就賺翻了。”弗雷德閉緊嘴巴,彷彿準備讓自己新一輪的攻擊更有力量。他張開雙臂,好像要把整個教堂都納入自己的思路中。“你們難道看不明白嗎?你們派一支軍隊上戰場,‘砰’的一聲,一個士兵中了彈,然後你們只要按一個按鈕,或者給他扎一針,他就又站起來,手裡端着槍,衝向剛纔崩了他的那個混蛋!這他媽就是你們的末日武器!”

人們點點頭,好像已經被他說服了。最起碼,他的話已經引起了他們對政府的懷疑。

貝拉米探員平靜地等到人們聽完這個老頭的話,纔開口說道:“的確是末日武器,格林先生,給人們帶來噩夢。想想吧,前一分鐘還是個死人,後一分鐘就能復活,然後又被射殺。你們有多少人願意報名幹這事?反正我肯定不會報名。

“你錯了,格林先生,我們的政府雖然很強大,但絕對操控不了這種事,就像他們無法操控太陽發光一樣。我們要做的只是避免自己遭受傷害,僅此而已。我們只是希望能有所進展。”

這真是個好詞:進展。只要你覺得緊張,就會忍不住用這個詞來遮掩。這種詞很安全,即便跟你父母說,也不用擔心。

人們又看着弗雷德・格林。他並沒有說出像“進展”一樣讓人放心的詞,他只是站着不動,看起來蒼老、渺小而且憤怒。

彼得斯牧師挪動着自己龐大的身軀,站到貝拉米探員右邊。

貝拉米探員是政府中最差勁的那類人:他是個誠實的人。公務員絕對不能告訴公衆,政府對某件事情不瞭解。如果政府都不瞭解,那麼到底還有誰能瞭解呢?至少,政府應該體面地撒個謊,假裝一切都盡在掌握。任何時候,都要假裝他們能夠採取某種神奇的解決之道,或者決定性的軍事行動。就復生者這件事來說,簡簡單單一次新聞發佈會就夠了:總統穿一件毛衣,坐在壁爐邊,一邊抽着菸斗,一邊耐心溫柔地說:“我有你們需要的答案,一切都會好的。”

但是貝拉米探員跟其他人一樣對這件事一無所知,而且他一點也不因此覺得羞愧。

“該死的蠢貨。”弗雷德說完,轉身就走,人羣也立即散開,給他讓出一條道來。

弗雷德・格林走了之後,教堂中的人羣按照南方特有的方式平靜下來。大家輪流發言,向調查局官員和牧師兩個人提問。問題並不新鮮,任何人、任何地點、任何國家、任何教堂和市政廳,以及任何網絡論壇和聊天室,都會出現同樣的問題。這些問題已經被太多人問過太多次,變得十分枯燥。

針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也同樣無趣,無非是下面三句:我們不知道;我們需要時間;請耐心等待。回答問題時,牧師和公務員倒是一對完美搭檔。一個負責引導人們的公民責任感,另一個則喚起大家的精神追求。要不是他們配合默契,還真是很難想象鎮上這些人都能折騰出什麼樣的事情來,因爲,威爾遜一家突然從教堂後面的餐廳裡走了出來。

他們已經在餐廳裡住了一週左右,幾乎沒什麼人見過他們,也沒人說起過。

吉姆和康妮・威爾遜,還有他們的兩個孩子,湯米和漢娜,是阿卡迪亞全鎮人最大的哀痛和愧疚。

阿卡迪亞鎮上從未發生過謀殺案。

但只有這一家人的案子是個例外。很多年前,威爾遜一家人在他們自己的屋子裡遭遇槍殺,兇手至今逍遙法外,人們對此衆說紛紜。起先,很多人認爲是一個叫本・沃特森的流浪漢乾的,他好像沒有家人,總是在各個小鎮之間流浪,就像遷徙的鳥。他通常在冬天遊蕩到阿卡迪亞,佔據某家人的穀倉,希望儘量待久一些而不被主人發現。但大家都覺得他不是那種暴力的人,而且威爾遜一家遇害的時候,本・沃特森正在兩個鎮子之外的監獄裡,因爲在公衆場合酗酒而坐牢。

後來還傳出一些其他說法,不過一個比一個更不靠譜。甚至有人說是因爲秘密的婚外戀,有時候說是吉姆的錯,有時候又說是康妮的錯。不過這個說法也沒持續多長時間,因爲大家都知道,吉姆不是在上班就是在教堂,要不就待在家裡;而康妮不是在家裡,就是去了教堂,或者和孩子們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吉姆和康妮從高中起就是一對戀人,從沒有分開過。

出軌根本不可能發生在他們身上。

這一家人活着的時候,露西爾和夫妻倆都走得很近。吉姆跟鎮上其他一些人不同,沒有對自家的親戚關係作過什麼研究。當露西爾告訴吉姆,自己和吉姆的姨婆是同一人(不過她記不得那人的名字)

時,他欣然接受了。露西爾有時候會邀請他們,他們就會去拜訪。

誰也不會拒絕親戚的款待。

在露西爾看來——直到這家人死了好幾年以後,她才真正意識到這一點——親眼看着吉姆和康妮生活、工作以及養育孩子,就相當於親眼目睹她自己本來應該過上的那種生活。雅各布的死,將這樣的生活從她生命中奪走了。

威爾遜一家已經成爲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怎能不把他們當作家人呢?

威爾遜一家被謀殺之後的漫長日子裡,鎮上的人在他們特有的沉默中達成了一個共識——兇手不可能是阿卡迪亞人,一定是某個外鄉人。謀殺這種事情只有其他地方的人才幹得出,也許是有人發現了地圖上這個特別的隱秘地點,發現人們都過着平靜的生活,所以他纔來此犯案,結束了一直以來的和平與安寧。

教堂中的人羣深思着,沉默着,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家人一個接一個地從教堂後的門口走出來:吉姆和康妮在前面,小湯米和漢娜安靜地跟在後面。人羣就像稠乎乎的麪糊一樣分開了。

吉姆・威爾遜剛過三十五歲,還很年輕,有着金色的頭髮、寬寬的肩膀和方正而堅定的下巴。他看上去是一個很有創造力的人,總是能爲人們帶來新東西。他的身上有一股力量,足以與人類與生俱來的墮落相抗衡,從而也更加有所作爲。正因爲這樣,他活着的時候,鎮上的人都很喜歡他。他簡直就是阿卡迪亞鎮居民的典型形象:勤奮有禮、頗有教養的南方人。但是現在,他以復生者的身份出現了,鎮上有些人的反應便截然不同,甚至連他們自己也沒有預料到。

“你們面臨着一個大問題,”吉姆低聲說,“你們今晚早些時候問過的問題,到現在還沒解決呢:你們到底打算怎麼處置我們?”

彼得斯牧師插嘴說:“行了,沒人打算‘處置’你們。你們是人,你們得有地方住,我們已經給你們找了個地方。”

“他們不能永遠待在這裡吧。”有人說。其他人嘀嘀咕咕地表示贊成:“總得想辦法處理他們。”

“我只是想說謝謝你。”吉姆・威爾遜說。他本來有好多話要說,但是在阿卡迪亞全鎮居民的衆目睽睽之下,現在全說不出口。有些人的目光多少有些敵意。“我只是……只是想說謝謝你。”吉姆・威爾遜又重複一遍。然後他轉過身,帶着全家人從進來的原路出去了。

接下來,大家似乎都有些爲難,不知道該問什麼、說什麼,或討論什麼。他們磨嘰了好一會兒,偶爾嘀咕耳語兩句,都說不出個所以然。大家突然都感到疲憊而沉重。

人們魚貫而出離開教堂,貝拉米探員逐一給了他們一通安慰。他們經過身邊的時候,他跟他們握手;他們問起來,他就說自己會盡一切努力,搞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他告訴他們自己會留下來,“直到事情水落石出爲止”。

人們正是指望政府能解決這件事,於是他們暫且將恐懼和懷疑先放在一邊。

最後,那裡只剩下牧師、他的妻子和威爾遜一家人。這家人生怕再引起更多麻煩,便一直安安靜靜在教堂後面自己的房間裡待着——讓所有人都眼不見,心不煩,就好像他們從沒回來過。

“我猜弗雷德有一籮筐話要說。”哈羅德說話時,露西爾已經坐進卡車裡了。爲了給雅各佈扣上安全帶,她兩隻手費勁地擰了半天,正一肚子火。

“怎麼這麼……這麼難弄啊!”安全帶“啪”的一聲扣上了,她的抱怨也戛然而止。她扭了扭窗戶的把手,來回折騰了好幾次,終於把窗戶打開了。露西爾一下把胳膊抱在胸前。

哈羅德打上火,汽車轟鳴着發動了。“我看,雅各布,你媽這是又咬着舌頭了。她大概整個大會期間都沒說一句話吧,是不是?”

“是的,先生。”雅各布一邊說,一邊笑着擡頭看着爸爸。

“別這樣,”露西爾說,“你倆不要這樣!”

“她那麼能說,但是根本沒有說話機會,你知道這對她有什麼影響,對不對?你還記得嗎?”

“是的,先生。”

“我沒跟你倆開玩笑,”露西爾說着,自己也忍不住被逗樂了,“否則我可下車了,讓你們再也找不到我。”

“有其他人逮着機會說什麼驚世駭俗的話嗎?”

“世界末日。”

“呃……這個嘛,這個詞絕對驚世駭俗。你在教堂裡面耗的時間太長,‘世界末日’就該來了,所以我從不去教堂。”

“哈羅德・哈格雷夫!”

“牧師還好嗎?我看不上他的信仰,不過這個密西西比小夥子人還不錯。”

“他還給了我糖。”雅各布說。

“他真是個好人,是吧?”哈羅德說着,加了把勁將卡車開上一個斜坡,向回家的方向駛去,“他是個好人,對不對?”

教堂裡又安靜下來。彼得斯牧師走進自己的小辦公室,坐在深色的木頭書桌前。遠處,一輛卡車正咔噠咔噠從路上開了過去。一切都簡簡單單的,這樣最好了。

那封信就躺在書桌的一個抽屜裡,上面還有成堆的書本、等着他簽字的文件、各種沒寫完的佈道詞,以及所有慢慢在辦公室裡堆積起來的東西。遠處牆角邊的一盞舊檯燈給整個房間罩上了不太明亮的琥珀色光芒。沿着牆放着一排書架,彼得斯牧師的那些書把書架擠得滿滿當當。這段日子,這些書籍給了他些許安慰。但是,那一封信卻讓所有的一切前功盡棄,讓書本上的那些話變得毫無意義。

信上寫道:

親愛的羅伯特·彼得斯先生:

國際復生調查局通知您,一位名爲伊麗莎白・賓奇的復生者正在積極地尋找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復生者首先要尋找的是他們的家人。同時,根據我局的政策,復生者不得從我局獲取他們家庭之外成員的信息。但是,賓奇小姐強烈希望找到您的住處。因此,根據復生者管理制度第21章第17款,我局特此通知。

彼得斯牧師盯着這封信,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樣,對自己的整個人生都產生了懷疑。

讓·裡多

“你應該找個年輕姑娘。”她對讓說,“這些事她能夠幫上你的忙。”她坐在一張鐵支架的小牀上,裝出生氣的樣子,“你現在成名人了,而我只是個礙事的老太太。”

年輕的藝術家從房間另一頭走過來,跪在她身邊,把頭靠在她的大腿上,吻着她的手心,這反倒讓她意識到自己的雙手已經滿是皺紋,而且最近幾年連老人斑都出來了。“還不是因爲你?”他說。

三十多年前,他曾經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很久以前,她一路磕磕絆絆上完大學,誤打誤撞遇到了一位落魄畫家的作品。一九二一年一個溫暖的夏夜,這位畫家在巴黎死於一場車禍。現在她得到了他,不僅是他的愛,而且完完全全得到了他的肉體。正是這一點讓她害怕。

屋外,街道終於安靜下來,人羣已經被警察驅散。

“如果當年我也能這麼出名的話,”他說,“也許我的生活就會不一樣了。”

“藝術家只有死了以後纔會得到認可,”她笑了笑,摸摸他的頭髮,“誰能想到還有人會死而復生,欣賞自己的藝術成就?”

她花了好多年時間研究他的作品、他的人生,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竟然會陪在他身邊,就像現在這樣,嗅到他的氣息,感受到他下巴上細細的扎人的鬍子。他特別想留鬍子,但是好不容易纔長出一根來。他們整夜不睡,什麼都聊,只是不提他的藝術,因爲媒體已經談得夠多了。其中最爲大家熟知的新聞標題就是:讓・裡多——藝術家復生。

他是衆多藝術家中第一位復生的,文章中說:“一位天才雕塑家復生了!過不了多久,藝術大師們就會紛紛回到我們這個世界。”

所以他現在出名了。他一個世紀以前的作品,那些當時僅僅賣了幾百法郎的作品,現在已經賣到了好幾百萬。而且還有了一批粉絲。

但是讓只想要瑪麗莎。

“是你讓我得以存在,”說着,他將腦袋依偎進她兩腿間,就像一隻小貓,“當我的作品無人問津時,是你讓它們延續了下來。”

“我只是爲你代管這些作品。”她說完,用手腕將幾根鬆散的頭髮從臉前拂開——她的頭髮已經有些花白,而且日漸稀疏,“僅此而已,對吧?”

他擡起頭,用那雙寧靜的藍色眼眸看着她。她曾經研究多年的他的照片都是黑白的,畫面粗糙,但是即便如此,她也知道這雙眼睛有着特別美麗的藍色。“我不在乎我們的年齡,”他說,“我只是個資質平庸的藝術家,現在我知道,我那些作品的唯一用途就是指引着我找到你。”

然後他吻了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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