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等

他一直在等

林蕭然作爲一個全優生,對自己的要求一向很高,他覺得這學期自己學的糟糕透頂,但是在別人的眼裡,可能並沒有糟糕到真正糟糕的地步。至少一向嚴厲的董教授真的到蕭然家裡給他補習的時候,教授本身對蕭然的學習態度和質量都給予了肯定,說是給蕭然考前開小竈,但從教授最後離開時的滿意程度判斷,如果不意外,蕭然考試成績應該是優秀。

至於蕭然更有把握的復調音樂這門課……

反正以林晰爲首的這幫黑社會樂盲搞不清楚到底這是怎樣的一門學科,一整天,就看這對師徒在林宅客廳裡交互彈鋼琴,彈完鋼琴,聽唱片,聽完唱片,看歌劇……在家足足開了一天的音樂會,然後這位教授沒有像董教授那樣遵守原則,非常滿意的直言不諱:他會給蕭然一個考試高分,然後就笑眯眯的離開了。

然後,到了考試周。

西方音樂史的考試沒有什麼好說的,很中規中矩的常規考試,但復調音樂就是比較特別的實踐類考試了,就是說考官和考生是一對一、面對面的‘單耍’,每個人限時三十分鐘。考試時間確實不長,但架不住考生有六十幾位呢,蕭然的主講教授帶着五個助教一起分擔,就這也得從上午九點開始,一直考到下午五點。

考官們在教室裡得辛苦一天,考生在教室外也很辛苦——想想吧,所有考生按教務處隨機排座位號的次序來,考試開始之前誰也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輪到自己,假如你不幸排到了最後一號,那就等吧!

結果,這個星期四一大早,到視聽室考場門口一看考試排號,蕭然還真的不幸被排在了下午。之前蕭然跟林晰提過這門考試的特殊性,如今確定了時間,他便跟隨性的司機和保鏢招呼了一聲,別讓他們站在樓外傻等了。

蕭然少爺是個心軟好性兒的,相處短短兩週多,滿屋子保鏢都知道。對蕭然少爺的體貼,司機回頭跟林晰報備,但這種‘壞消息’並不能影響林晰今天有個好心情,遵守約定餓了太子爺快倆星期了,如今解禁終於來臨,當然不差這一時三刻,林晰很沒計較的大手一揮,吩咐他們在校門口停車場等,隨時恭候蕭然少爺考試得勝歸來。

得承認蕭然跟他們報備的考場規矩確實沒有撒謊,但是規矩是死的,人卻是活的。等保鏢和司機終於從視線中消失之後,蕭然直接直接叫住了一同班兄弟,“何濤,能跟你商量個事兒麼……”

跟同學打個商量,跟教授遞句小話,蕭然就順利的插隊到第一撥進去考試——這種小事別說老師根本不介意,便是同學們也會心存感激。有全優王子願意第一個以身試法,率先摸摸考試的難度深淺,這對其他同學來說,是多麼可遇不可求的機會?多少同學都巴不得排得越後面越好,誰願意做考試的首輪試驗品?

所以,九點鐘蕭然第一個進去了,然後九點十五,他第一個考完出來了——教授上一週都已經在蕭然家裡‘考’過了——十五分鐘不到,蕭然的成績單上已經被教授畫了個優秀。之後,蕭然又花了差不多半個多鐘頭的時間仔細的回答圍觀的同學們關於考試過程的詢問,然後不到上午十點,蕭然的暑期課程幾乎可以圓滿的畫上句號了。

其實這周對一個大學院校來說,是很特別的一週——無關暑期課程考試——別忘了,九月開學的時候,學校又將迎來一批新鮮人成爲音樂學院的一員。也就是說,雖然學校下下個星期纔算正式開學,但是學校裡的行政部門,尤其是招生辦、檔案室這種主管學生學籍的行政部門,這周就恢復了日常工作。

蕭然星期二考西方音樂史的時候,已經去過學生處了,他去遞交休學申請。

今天,他去做最後的簽字手續。

像林蕭然這種唸書念得好好的、忽然辦休學的個案在音樂學院很常見,畢竟現代音樂的潮流以西方爲主,學音樂是個燒錢的專業,或者換句話說,很多學生的家裡都屬於不差錢兒的,只要有進入歐洲那些更好的音樂學院進修的機會,差不多沒有哪個學生能放棄。

林蕭然,作爲鼎鼎大名的林莫間的兒子,學校裡的很多教授對林蕭然會走出國進修這條路早就心裡有數,說句直白的,若不是當初林莫間夫婦捨不得把兒子高中畢業就遠送歐洲,後來夫婦倆又意外出了事故讓蕭然備受打擊着實沉寂了好一陣子,林蕭然早就應該坐在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的演奏廳裡了。

直到現在,蕭然心裡其實也不願意離開家,但是他沒有選擇。原來的家對他來說是溫馨,是回憶,是讓他心靈靜寧的慰藉,但現在那裡就是洪水猛獸,想想那屋子裡的人,想想那些鳩佔鵲巢的黑社會,蕭然第一次被林晰侵犯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該死心了。家,他不能永遠都守在那兒。蕭然聽說雛鷹總有一天會被父母逼着趕出家門闖蕩,可嘆他的父母不在了,他卻……

也許,這就是雛鷹的宿命。

辦休學手續的過程很簡單。蕭然簽了幾份文件,幾份聲明,同時交了一筆費用,學校會暫時保留他的學籍,爲期三年,然後他在校的成績單將會被譯成五種語言保存在學校的檔案系統內,如果蕭然申請國外的大學,那麼只要給對方留一個參考號碼,這邊母校自然會把蕭然在校的所有表現電子郵件過去,至於暑期課程的這兩門,成績一旦出來,也會照此辦理。

總之,學校操作這些已經駕輕就熟,拿錢辦事,皆大歡喜。

辦完了所有的瑣事,也不過勉強到中午。蕭然揹着包走出行政樓。他知道司機就在校門口等,他也知道如果林晰吩咐了讓司機在外面等着,那麼他就決不能期待司機會玩忽職守離開大門,大門不能走,但是大學校園向來不可能只留一處門!

蕭然輕車熟路的在校園中穿梭,三食堂西邊有個小角門,能直通家屬樓區,到了家屬樓區就已經相當於走出校園的範圍之外了,家屬樓區的道路四通八達,至少有三條路可以避開音樂學院的正門停車場,蕭然挑了一條只有‘內部人’才知道的捷徑小路:一般大學校園裡都有那麼一處護牆欄杆突然變得寬敞的地方,只要低頭鑽一鑽就能少走不少路。這在校園裡是公開的秘密,但外人肯定不知道。

鑽出那處護欄,穿出一道小馬路,蕭然就直接站在了另一條馬路上,這裡與學院大門的停車場剛好是一東一西兩個方向,隔着整整一個大學呢!

出門就是公交車站,林蕭然站在公交車牌下,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上了出租車,報了自己的目的地,蕭然心裡還有點不甘心,那天林晰不是說他連出租車都沒坐過麼?

荒謬!

司機大叔一邊聽着廣播、哼着歌,一邊開着車,時不時通過後視鏡瞥上一眼林蕭然,心裡暗自嘀咕,現在這些孩子,真不知道給自己父母省省心,去中央商業銀行一共沒有幾站路,剛剛在車站那兒乘12路公共汽車不就完了?終點站,上車有座、有空調,才2塊錢。坐出租車他還得給他繞單行線,沒四十塊絕對下不來……不過話又說回來,少了這種敗家子,他上哪兒賺錢去?

中央商業銀行是濱市最大的一家銀行,林莫間是這裡的VIP客戶,當然,現在這個身份繼承到蕭然的身上。他家在這裡有處保險箱,保險箱的號碼蕭然一直記在腦子裡,保險箱的鑰匙一直放在蕭然的牀頭燈底座上,密碼是林爸給蕭然寫的那首‘我的天使’的前六個簡譜音階。並不是說林家有多少多少值錢的古董珠寶要藏在保險箱裡,主要是有些不常用但又很重要的東西鎖在這裡保管比較省心。

蕭然今天來這裡,是要找樣東西。

銀行的客服經理親自接待VIP的蕭然,整個過程相當順利,打開保險箱,裡面大部分都是文件——好幾份股權認證書,有幾張房產證明,還有大量的音樂版權文件,這些都是保證蕭然三輩子衣食無憂的東西。除了父親留下來的東西,裡面還有一大盒屬於林夫人的,是珠寶首飾,雖說不是祖上傳下來的,但也都是好東西,只是母親去世,這些東西也再沒有人能用了,賣,蕭然是萬萬捨不得的,只能收拾好存在這裡。但這些都不是蕭然今天來的目的,他的目的是保險箱裡的門鑰匙。

兩串。

一串鑰匙對應的應該是香港淺水灣一處小花園別墅,沒什麼紀念意義,就是林爸林媽爲了工作方便置下的,倆人都算是圈內人士,工作性質決定了他們時常要去香港,夫妻倆加起來每年在香港能住上三四個月,這樣算下來,住酒店就太不方便了,尤其音樂教父不差錢,而林夫人又是搞時尚的,對美學的要求挑剔着呢。

另一串鑰匙對應的房產則就在濱市。估計知道林莫間有這處房產的人很少很少——因爲不會有人想到堂堂流行音樂教父竟然會在城南窮人區留着一套屬於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一室一廳小居室。

但這處房產,有意義。

林爸林媽就是在那裡租的房、結的婚,度的蜜月。據說當初倆人連辦酒席的錢都沒有,房子就更別提了,那處小窩還是當初林爸咬着牙狠跺腳所能爲妻子租下的最好的地方。房子又舊又破,但那裡的每一處都記錄着林夫人的玲瓏心思,每一筆裝飾都給林爸帶去無數的音樂靈感,在那裡,林爸林媽相知相愛走過艱難——做人不能忘本,這是林爸後來帶蕭然去參觀愛的小屋時,鄭重其事地告訴蕭然的話。

說來好笑,那時蕭然還在上小學,對娛樂圈似是而非的緋聞正處於一知半解的狀態,看到小報上的煞有介事,他還真以爲老爸找了後媽,老媽找了後爸,倆人正合計着不要他了,悶悶地跟爸媽鬧了好久的彆扭,弄得林莫間夫婦一頭霧水,後來才慢慢知道兒子的心結,於是,林爸就帶蕭然去那處小公寓,進行了一番深入淺出的感情談話。

那處小屋當初是租的,不過林爸發達之後就把那兒買下來了,後來搬家離開時也沒動裡面的擺設,成爲一種紀念。這是很多年前的事兒了,蕭然對那裡的記憶有點模糊,但是他篤定如果自己走到那片區域,就一定能認出那棟單元樓,他想在臨去英國之前就住在那裡——不是沒錢住酒店——但跟酒店比起來,那裡再破也是家啊!

出了銀行,吃頓午餐,然後上了出租車,蕭然直奔南城。其實,蕭然對那處房子的印象很模糊了,他只朦朧記得是棟灰白色的四層小樓,小樓旁邊有個學校,好像叫什麼紅星還是什麼新星的小學。如果僅憑這樣的記憶去找地方,無異於大海撈針,幸好房產證上有具體地址。

“小哥兒,別怪我說你,你自己看看城南現在都被拆成什麼樣兒了?你說的那個百合路茴香裡,今兒就是巧遇到了我,我在南城住了二十年,路熟,不帶給你兜圈的,隨便換個司機,一準兒給你多繞進一百多塊……”司機在旁邊一個勁兒的貧,蕭然看着窗外找不到一絲一毫當年的印象。“不過也不怪大家都找不到路……看着那條道了麼,上個星期老哥我從這裡走,這路都還沒蹦出來呢,嘿,今兒一瞧,通了,看着沒,警察都埋伏好抓違章了……”

南城這片被濱城人稱窮人區,那只是開玩笑,南城是正八景兒的傳統老區,繁華地帶,只不過因爲六七十年代的老房子特別多,所以給人破敗的感覺。但是這幾年城市規劃,房地產被炒得打着滾的往上翻,這一大片一大片的破房子就成了開放商眼裡的肥肉,這動遷,那動遷,老早就被拆的沒影了,連道路都改得七七八八。蕭然朦朧記憶中的深巷子、紅磚樓完全找不到痕跡。

司機大哥最終給蕭然放在了一條五級小馬路的路口,那小馬路真的比衚衕也寬不了多少,“不是老哥坑你啊,車進去真不好掉頭,你順着這條馬路一直走,走到頭就能看到那個小學了,你說的那個茴香裡就在它邊上的一個岔路上。”

“謝謝!”蕭然微笑,爽快的付了錢。

就是這裡,那棵槐樹蕭然記得很清楚。那年第一次來,槐花開得正好,林爸看到以後就告訴蕭然那東西能吃,然後父子倆怪沒形象的老子舉着兒子從樹稍上擼槐花,其實那東西不乾不淨,味道也一般,可蕭然記憶尤爲深刻,那是他第一次吃到自己親手摘的、不用花錢的零食。

當蕭然到達紅星小學之後,他一眼就認出了旁邊那棟灰白小樓——真是託了這個小學的福,蕭然家所在的那橫豎兩排灰色水泥樓竟然沒動遷,就在一條街之隔的另一片樓,如今已經變成一組直通電梯的現代化小高層了。

二棟,三樓,右邊這家。

蕭然試了其中的一把鑰匙,一次就成功了。

這裡久沒人居住,至少這是蕭然近十年來的第一次涉足,但蕭然不能肯定他父母在的時候,這裡是不是有人在定期打掃。傢俱上都蓋着防塵布,但上面的塵土看着並不重,絕對不是好幾年沒有人動過的樣子。蕭然走了一圈,兒時的記憶太模糊,如今再看,這一室一廳一廚一衛加起來甚至還沒有蕭然的臥室大。

不過,這是家。

蕭然趁着天色還好,打開門窗,小心的把防塵布捲起來,露出下面傢俱本來的乾淨樣子——那個靠墊,明顯是手編的,蕭然拿在手上摸摸,墊子有點硬,一摸就知道里面的填充物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外面編的很精心,肯定是他母親的作品。還有牆上那幅毛線畫,抽象派的,他一向不懂,總會被老媽拎住耳朵罵。那個燈罩,真懷舊,好像用那種美人頭掛曆的銅版紙疊的,雖然紙張都發黃褪色了,可是依然那麼精巧。還有掛簾,風鈴,手繪拉門、小擺件……蕭然一樣一樣東西觸摸過去,直到拿起角櫃上用樂譜草稿糊成的相框,那是他爸媽年輕的照片,還沒有他呢。蕭然小心的捧着,視線有點模糊……很多事情,他兒時不能理解的事,現在都懂了,懂得爲什麼爸媽會一直保留着這個地方,懂得爲什麼這麼多年沒有人住在這裡,卻一直被打掃的纖塵不染……

他愛這裡。

另,所有關於音樂的理論都是虛構的,實際上本人唱K都是個人創作版,調子從來沒跟人家的對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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