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意聽言,猛的一擡頭,急忙跪倒在老夫人腳邊,千恩萬謝。
老夫人見狀,不耐煩的擺擺手,道:“好了好了,你且去歇着吧。”
“是。”玉如意乖巧的站起身子,拭着眼淚步出房門。
老夫人見她走出門來,冷哼一聲,隨手將旁邊的茶碗往地上一掃,面沉如水。
白蘞心知主子心意,便走上前來拾撿地上的碎片,邊安慰道:“老夫人彆氣壞了身子。”
“哼!”老夫人恨鐵不成鋼的怒道:“想不到我倒是看走眼了!這玉如意竟然是個外強中乾的貨!太讓我失望了!不過一點小事,竟然鬧騰到我這裡來了!”
“玉大姑娘畢竟是個民女,身份還不及大少爺身邊那位……”
“哼!這丫頭初初接觸,覺得還好,卻不料竟然這般懦弱!唉……若不是你們老爺惦念着她那個本事,怎會委屈了至情去娶她?!”
“其實……老夫人不也希望三少爺不要找到太過強勢的妻子麼?這個玉如意,倒也合適。”白蘞瞧着她神色略緩,便輕聲勸道。
“也是……”老夫人揉揉有些發疼的額頭,道:“這女子倒也是助不了他什麼,看來至情終究是成不了大器了……”說到這裡,她很是無奈的嘆了口氣,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只是……至情太過成器的話,只怕這家要亂了,我這個做祖母的,也是心疼着呢……”
“老夫人這是爲了褚家安穩,若三少爺聰慧,定能明瞭。”
“是啊……你待會兒給至情送點補品過去,爲了躲公主,今早不知道又喝了多少酒。可莫傷着身子了。”老夫人接過白蘞遞過來的佛珠,復又盤腿坐回榻上,低眉垂眸的念起了經,一臉的高深悠然。
白蘞見狀,輕輕福了福身,將剛纔拾撿的碎片打掃乾淨,退出屋子。
*****
夜色深籠,廚房後院中,玉如意正平躺在牀上,仰望灰色的屋頂。心裡默默回顧着今日的一切。
褚至忠最初的那抹敵意究竟是因爲什麼而化解了的?文安公主怎麼會突然跑到至情院子中來?
還有……今日在老夫人面前演了那樣一齣戲,以後更要收斂鋒芒,低調行事了。而她原本是想要老夫人給她做個靠山的。卻沒料到竟然讓老夫人對自己改觀了。這,是不是可以叫做一箭雙鵰呢?
正當此時,屋外忽然傳來“咔噠咔噠”的聲音。
玉如意警惕的翻身坐起,便聽見外面輕輕喚道:“如意。”
她聽出來是褚至情的聲音,忙低聲應了。穿好衣服走出來。
他此時隨意的穿了一件寬袍廣袖的紅色長衫,腰間以玄黑色錦緞爲帶,腳上沒穿靴子,而是一雙非金非玉的晉式木屐,原來剛纔那咔噠咔噠的聲音便是從他的足下傳出來的。
月華如水下,他竟然隱隱透出一種名士風流。
一見到他。玉如意便不懷好意的笑道:“三郎莫不成是走錯路了?我這兒可沒住着什麼公主。”
褚至情深呼吸了一下,隨即笑道:“妹妹這可是醋罈子打翻了?好大的酸味。”
玉如意翻了個白眼,也不接他話。“說罷,什麼事?”
褚至情看着她,目光柔和而溫柔,“想念妹妹了,特來瞧瞧。”
玉如意似聽慣了他這調侃的話。眉毛也沒動一下,道:“瞧過了?瞧好了?可以走了。”
褚至情撲哧一下笑出來。道:“妹妹這醋了的表情,倒是別有一番趣味。”
“你少來了!誰醋了!”玉如意辯白道:“下午被你那公主妹妹罰跪了小半個時辰,這股子氣還在肚子裡憋着呢。”
“知道知道。”褚至情寵溺的看着她,笑道:“我這不是帶了東西來寬慰妹妹麼?”說罷從廣袖中拎出來兩壺酒,又拎出來一包吃食。
玉如意詫異的看着他,然後又看了看他那袖子,問道:“你是廣袖大仙麼?什麼東西都往袖子裡裝。”
“呵呵!哈哈哈……”褚至情忍不住大笑起來。
卻不料,這笑聲驚了屋裡休息的金氏,她從屋中大聲問道:“如意,誰在外面?”
“哦,是三郎。”玉如意順口便答道,隨即瞪了褚至情一眼,示意他小聲一些。
褚至情卻來了興致,笑眯眯的看着玉如意,道:“不若,我們上去吃?”說罷,揚了揚下巴,目光飄向屋頂。
玉如意擡頭看了下屋頂,又看了看他腳下的木屐,問道:“你這樣子,能上去?”
“妹妹自然不必擔心。”說罷,便見他足尖一點,竟然拔地而起,隨即輕盈盈落在房頂上,那咔噠咔噠的木屐,竟然沒帶起一絲聲音。
玉如意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開口,默默的,有些垂頭喪氣的去牆角搬梯子,慢慢的順着梯子爬上來,卻不料那廝,竟然已經開始吃了!
哈,竟然還有燒雞!
玉如意忍耐不住,一把奪過他手邊的燒雞,撕了一塊吃起來。
不知道爲什麼,每次在這房頂上吃東西,都格外的香~~然後瞟了瞟旁邊姿色出衆的褚至情,莫不成是因爲這廝秀色可餐?玉如意尷尬的怔了下,急忙將自己心中這邪惡的念頭壓下。
褚至情默默的吃着東西喝着酒,半晌,一言不發。似乎,他專門到這兒來,就是找玉如意陪他吃東西的。
玉如意終究是耐不住性子的,白天的種種,正讓她滿心的疑惑。既然有個解惑之人在旁邊,她又怎能不找他問問呢?於是,她輕輕咳嗽了一下,問道:“那個……你早上喝了多少?”
“沒多少。”
“哦……”
“想問什麼便問吧。”褚至情瞟了一眼,便知道她正揣着一肚子的疑問。
玉如意訕笑了下,這廝竟然好似她肚子裡的蛔蟲一般,總能猜到她的想法。於是,她也不客氣的。問道:“你大哥,早上見我時,明明滿是敵意,怎麼去找了你一趟,回來便沒了敵意?不要給我說你大兄怕生什麼的話哦,我要聽實話!”
“你當真是要聽實話?”
“自然。”玉如意肯定的點點頭,不知道爲什麼,直覺告訴她,這緣由必須要弄清楚。
褚至情微微一挑眉,說道:“實話?實話就是我大哥不喜歡你。不希望我娶你。”
玉如意被這話哽了一下,只覺得心頭悶悶的,張口說出的話又有了幾分醋意:“他想讓你娶文安公主吧。”
“嗯。娶公主有利於大哥仕途。”
“既然如此……那爲何去看了你回來後又沒敵意了?”
“因爲我告訴他。若我娶了公主後,我們二人在褚家的地位,誰會輕誰會重。”褚至情淡淡的說道,彷彿一切無關於他。
“什麼?!”玉如意想過很多理由,卻惟獨沒想過會是如此現實而殘酷的理由。她看了看褚至情,卻見對方竟然帶着一絲苦笑,不由得有些個心酸。
褚至情回望向她,只覺得心中剛剛煩泛起的煩躁竟然消散了許多……那清冽沉靜,略帶疼惜的黑眸……
他並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這些年的風流事蹟。也掠過不少繁花。可是,不論怎樣的絕色佳人,怎樣的閉月羞花。都及不上,她這雙寧人沉靜的眸子……
七年前,父親帶他去玉宅見他未來的小妻子時,便是這雙眸子,深深的刻進了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後來的事情,讓他以爲。他會與她這一生,擦肩而過……
幸而,沒有。
玉如意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然,別了別耳邊的頭髮,訕訕道:“真不明白你們家都是怎麼想的……”
褚至情聽言,輕輕的笑了,溫和俊美的臉,沐浴在月光下,因着一笑,顯得魅惑衆生。
但,他的眼裡,卻沒有笑意,只有深深的寒意,壓抑……
還有,寂寞。
“不明白更好……”
玉如意撇撇嘴,忍不住勸道:“其實,你大可不必這樣生活……你有這世間很多人都夢寐以求的身份,就應該珍惜一些。那些青樓畫舫,以後還是少去爲好,盡是一些污穢氣。”
褚至情眯了眯眸子,臉上的笑意越發濃厚了,但也越發的孤寂。
“呵呵,我這樣的身份?我這樣讓很多人都夢寐以求的身份?”
聽出他話語中的尖銳,玉如意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問道:“不是麼?我覺得,你不是沒有理想的人。”
褚至情譏誚着道:“是啊,我這樣的身份!尷尬的嫡子身份……在這樣的大家中,我能逃脫命運不成爲一顆棋子,沒有去尚公主,已經是一種幸運了。還有什麼資格去談論什麼理想?我現在這樣,錦衣玉食的,豈不是很好?”
玉如意聽言,心裡有一絲刺痛。
如今大唐世風開放,普通女子尚能再三改嫁,又何況尊貴的公主們?公主和離再嫁,甚至招面首,都是常事了。甚至還有一些公主學起男人一般,三夫四侍,要男人低三下四的取悅自己。駙馬們,在家中更是毫無地位可言……的確,有些個骨氣的男人都忍受不了的。
不知道爲什麼,她腦海裡浮現出上一次月下聊天的情景,喃喃說道:“只是,有些對不起你的母親吧……”
“嗯?”褚至情訝異的看向她。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你母親這般聰慧的女子,爲了保全你,犧牲了許多。相信,她也不希望看到你渾渾噩噩的混日子吧?天下哪有不望子成龍的母親呢?”
褚至情看向她真誠的雙眸,心裡瀰漫起暖暖的感動。他越來越矛盾……是啊,天下哪有不望子成龍的母親呢?
但他卻搖搖頭,道:“母親不會希望看見我與家人爭鬥。”
玉如意皺了下眉,這人怎麼這麼死腦筋。於是,說道:“你母親肯定不想看見你爭鬥,但這並不影響你實現自己的理想啊!”
“如意,沒那麼簡單。在這個家裡,牽一髮則動全身……若是祖母和父親營造出來的平衡打破,這個家,必亂。”
玉如意的眉頭緊蹙起來,她雖然也是大家出身,但卻從未真正經歷過宅門中的勾心鬥角。於是,她疑惑的問道:“我不懂……但我想知道爲什麼……畢竟,以後我還是要嫁進來的。”
褚至情擡眼看了看四周,清幽月色下,樹影搖曳,院牆隔斷了外面的燈火輝煌,愈發顯得褚府寧靜異常。
但這表面上的寧靜背後,究竟隱藏了多少的波濤暗涌……就連他也不知道。
“如意,天色不早了。”
金氏的聲音在屋檐下響起,玉如意低頭探望過去,二孃正披着一件外衣擔憂的望着她。
玉如意應道:“就來!”然後回頭看向褚至情,道:“雖然,我不知道你爲什麼要像現在這般混日子,但我知道,你完全有能力來改變這種狀況的……現在這樣的生活,到底是不是你想要的呢?我覺得,你應該好好考慮一下了。”
說完話,玉如意便朝他揮揮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爬下梯子。
褚至情忽然笑了,他經常流連於百花叢中,女子的各種眼神,他不知道見過多少。但那樣,鄙夷的,卻又帶着一絲疼惜的眼神,他卻從未在任何女子身上看到過。
她,竟然,在可憐他!
月色,越來越濃了……他,似乎也有些倦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