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個身影卻不期然地躍入他的眼簾。
季小攸蜷縮在會客間的紅色沙發上,專心致志地在讀一本小說。
會客室打着淡藍色的燈光。
燈光下,她的神情專注,似乎正看到好笑的情節,嘴角上揚着,一雙好看的眼睛因爲笑而彎成了月牙兒。她的睫毛很濃密,眸子是清澈的,一如年幼時候的年惜。
他長久地看着她。
辦公室裡的人幾乎都注意到了這位貴客的失態,詫異的目光在他和季小攸之間遊走着。有不屑的女聲低低的:“呵,還真是天生的狐狸精,連許總裁都好像被迷住了……”聲音尖銳刺耳,落入許年錦耳中。
他恍然回過神來。
心中有滿滿的怒氣,然而只是抿了抿脣,迅速離開。
偵探社的人已經出發去季小攸當年被收養的孤兒院,很快一切真相都要大白了。如果她真的是年惜,他會補償她過去十年所有的疼愛和幸福。
現在,就先等一等吧。
季小攸走出設計室所在的大樓。
窩在沙發上將小說反覆看了好幾遍,她的肩膀有些痠痛。她輕輕轉動着雙臂,試圖將痠痛感驅除一些。
今天溫綽飛提前走了,她必須自己坐公交車回皇后酒店。
她獨自慢慢朝着公交車站走去。
路邊有巨大的廣告牌,上面有許年恩溫柔的笑容和她幸福的面容,身後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在這樣的深夜也有一絲眩目。
她仔細端詳着許年恩的笑容。
好像和兩年前不一樣了。
那樣清澈的眸子,那樣乾淨純白的笑容,好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他隱藏更更好的表情——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年恩也學會把心思埋藏在心底了。
忽然有些心疼。
她伸出手去,仔細地撫摸着廣告上許年恩的笑容。
路邊黑暗處,黑色的房車靜靜地停在那裡,彷彿已經等待了千年。車裡有尹樹倨傲得如希臘雕塑的面容,他靜靜地望着車窗外,廣告燈箱下的女子。
他的眼底有孤獨和受傷的暗光,一動不動地凝望着季小攸,彷彿可以這樣一直看一整夜。
辦公桌上小小的尾戒閃亮。
尹樹立在窗邊,眸子裡的黑暗如同窗外的黑夜。俊美的面容沒有絲毫的表情,彷彿他一直是以這樣的姿勢站立的,只是一尊雕塑一般。
這些天,兩年前的點點滴滴一直在他的腦子裡來回的放映,他努力想要忘卻,卻怎麼都做不到。
他第一次見到她的場景,她嘴脣的淡淡溫度,和眼裡的震驚和迷離,一切都仿若昨日那樣清晰地刻在他的腦子裡。過去的兩年裡,他一直無法忘懷這些過往,但是他隱藏得很好——直到她再次出現。
帶着那樣無所謂的表情,那樣深的恨意。
告訴他事情的真相。
是因爲他當初小小的過錯,他從未放在心裡的那個賭約。
她是因爲誤會才離開他的,並不是當初他所認爲的那樣的背叛——所以他還是可以爭取到她的,是不是?
只要讓她明白他的心意,她還是能爭取到她的是不是?
還是說……
已經太遲了?
瞳孔猛然收緊。
季小攸和許年恩在舞池中共舞的場景再一次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他的笑容幸福,深深地凝視她,她的表情愉悅,迴應着他的神情……
他的腦子裡忽然有針扎般的陣陣的刺痛。
不……
即使是遲了,他也會爭取,即使她已經嫁給了許年恩,他也會爭取!他不會輕易地讓她離開他的身邊。
如果這就叫做宿命。
那他要他們的命運緊緊相連。
離《少爺耍無賴》開拍的日子越來越近,小攸開始沒日沒夜地開夜車,一心撲在戲服的設計上,華麗的禮服一向是她擅長的,在法國的時候,她瘋狂地迷戀各式的禮服,腦子裡的設計不下一百種,因此只需要稍微修改就好。
只是還差一件。
還差一件小禮服,在男主角十八歲成人禮上,向女主角求婚的時候,她穿着的一件白色小禮服。
小說上對小禮服的正面描述極爲有限,然而那可以說是該劇中最重要的一件禮服。
被心愛的人求婚,應該是無比甜蜜的幸福吧。
只是——
她怎麼也找不到那個感覺!
但是,這是她在設計界打出名氣的極好的機會,工作室裡想得到這個機會的設計師不在少數,她必須要努力做到最好——
不,是一定要做到最好!
她瘋狂地在紙上畫着,塗抹着,一件件設計草稿躍然紙上。她沉浸在服裝的世界中,她沉浸在了少女的美夢裡。
可——
“不行!”
劇組派來的監製一口否決:“這幾件太過於華麗了,不符合女主的性格,這幾件太樸素了……”那個一臉木然的中年女子面無表情地在她的設計稿上畫着叉叉。
末了,她這樣建議道:“季小姐,我建議你還是先出去走走,散散心吧。或許放鬆寫能帶給你新的靈感。這是很重要的一場戲,導演很看重。離開機只有不到十天了,不要耽誤了進度。”
於是此時的小攸,纔會出現在景安市中心這條熱鬧的大街上。
周圍是喧鬧的人羣。
春末夏初的午後,空氣中有了絲絲燥熱。小攸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腦子裡是一片空白。
靈感……
她需要到哪裡去找她的靈感!
有小孩子不小心撞了她一下,禮貌地道歉了之後匆匆地跑開。小攸愣愣地,來不及說“沒關係”,她的目光便被不遠處一個小小的木質招牌吸引住了。
小木牌被做成了箭頭的形狀,深褐色的木紋上,有白色的油漆小字:Kaweh就在距離這裡不到十米處,爲什麼不去坐坐呢?
Kaweh……
彷彿是一把打開記憶大門的鑰匙,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她惶恐地用手捂住微微張開的嘴。
不要,不要!
腦子裡拼命地掙扎着,祈禱那些記憶不要到來。
然而——
記憶如潮涌般,她無法阻止。
她站在Kaweh前。
裝潢絲毫沒變,只是櫥窗裡模特的身上,換上了Ing的最新款服裝。她木然而機械地推門走進去,穿着制服的服務生彎腰問好。
依然是橘色的燈光,一如兩年前的一樣。
有服務生認出了她,熱情地過來招呼。
她跟隨服務生上了二樓。
居然是那個包廂。
大紅色的沙發,有七彩大朵的盛開的花。
他好像還是坐在那沙發中,淡定的眸子看住她,沒有一絲情感。“對於那一日的事情,我很抱歉。只是我希望你明白,那一日我不過是逢場作戲——只是爲了給安靜難堪罷了。”
呵,是啊。
從一開始,他就是把她當作可以利用的工具的。可是,她卻那麼傻傻的,傻傻的,把一切都當真了。
從他對她說,她可以依靠他一輩子的時候,她真的當真了……
最傻最傻的那個,一直都是她啊!
她的身子猛烈地顫抖起來,再無法控制心底想要哭的慾望。頹然地跌坐在猩紅的地毯上,她把頭深深地埋下。
她哭。
放肆地。
淚流滿面。
身後有服務員慌忙得不知所措的聲音:“季小姐,你怎麼了……”他小心地想要扶她起來,然而那個小小的身子卻固執得好像長在地上一般,任他用盡力氣也扶不起來。
小攸哭着。
用盡全身的力氣哭着。
爲什麼要忍呢?
反正是在包廂裡,沒有任何人會看到她的眼淚。她只需要好好地哭一下,好好地宣泄出憋在心裡兩年——不,長達十年的委屈。
爲什麼……
她總是孤單一個人。
爲什麼……
她愛的人都無法長久地陪在她的身邊。
只是哭一下下而已,一下下而已。
沒有人會笑話她的軟弱的,只是一下下而已。
直到有一隻乾淨修長的手,輕輕地握住了她的。
一種奇怪的溫暖和安全感下從那修長乾淨的指尖傳達到她的心底。
她木然地擡起迷濛的淚眼,表情迷離。
忽然——
她的瞳孔瞪大,目光死死地盯在黑色西裝的袖子上。
心猛烈地顫抖起來。
一枚金色的袖釦。
繁複細緻的花紋,是一朵盛開的玫瑰花,舒展的花瓣片片分明,在細碎的花蕊上,浮現一個草體的“Y”。
盛開的玫瑰花……
英文字幕Y……
空氣中有細微的一聲“啪”,彷彿記憶裡什麼東西裂開來了。
她擡起頭。
尹樹俊美如神祗的面容放大呈現在她迷濛的淚眼中,他深深地凝視她,烏黑的眸子裡倒映出她哭得通紅的面容,和些微發腫的眼。
他的眼眸幽暗,然而卻不足以掩飾眸底深深的疼惜和關心。
她愕然地看着他。
她的目光那麼輕,呼吸也那麼輕。她愣愣地看着他,忘記了哭泣。她輕輕地伸出
手去,愣愣地指着他黑色外套上的金色袖釦,艱難地:“這個……”
這個,和那天教堂裡給她手帕的男生袖子上的那一顆……
好像……
尹樹微怔。
他看了看自己的袖子,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啊。
“怎麼了?”
爲什麼,看到她這個樣子,他心底驀地升起一陣不安的感覺。
“這個釦子……”她的腦子忽然劇烈地疼痛,尹樹母親的話像是蚊蚋的嗡嗡聲,不斷地在耳畔重放。
……
對不起,我們也知道殺人償命,但是尹樹是尹家唯一的繼承人,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被送進監獄。對於你父親,我們只能說抱歉了。“
……
她明明承認了,尹樹是殺了她父親的兇手,而那份公安局的內部文件,也的確說明了……
可是……
一時間,她有些不知所措,變得語無倫次起來。淚水忽然又奔涌而出,在白皙的臉頰上肆意地流淌着。
“你……這顆釦子……五年前……”
五年前的聖誕節,你在哪裡?
五年前的聖誕節,你是不是出現了在教堂裡?
是不是你……
那個遞給我帶着玫瑰花香味的手帕的男生,是不是你……
是不是……
你?
好像也感受到她的慌張,在她這樣的目光下,他渾身不自在起來。他皺眉,瞄了一眼自己的袖釦,只是很平常的一對袖釦而已。
可是,她爲什麼會這麼在意?
他緊緊盯住她。
“這顆釦子是一個月前剛剛拿到的,英國名匠手工打造。有什麼不妥嗎?”這樣的袖釦他多得是,尹家是貴族後代,所用的物品幾乎都印有尹氏家族的徽章,就連定製的袖釦也不例外,均是用一朵盛開的玫瑰花作爲設計原型。
眼底閃過明顯的失望,小攸靜靜地瞅着他。
瞅着他。
良久,才怔怔地垂下頭去,盯住那顆袖釦。
她的表情那麼出神,那麼專注,仔細地盯着那顆袖釦,好像要把小小的扣子看穿了一般。
尹樹心底暗怒。
該死的!
爲什麼看到她用這樣的眼神看着這該死的袖釦,他有一把扯掉扔進垃圾桶的衝動!
誰允許她用這樣的表情看着那釦子!
他尹樹!
堂堂尹氏財團的少爺,第一順位繼承人,居然還比不上一顆釦子嗎?
“真的……是一個月前纔拿到的嗎?”她的聲音輕若無聞,淡得好像包廂外傳來的輕柔音樂。
尹樹點點頭。
然後,她輕吸一口氣,猛地站了起來。
眼前猛然一片漆黑,她踉蹌得幾乎要摔倒。尹樹急忙扶住,然而被她慌忙推開。她怔怔地望了他一眼,然後咬脣。
下了決心般,轉身飛奔而去。
她要去求證一件事情!
那條手帕……
她沒有帶走,一定還在當初租住的那個屋子裡!
她要去找出來!
尹樹冷然地看着小攸飛奔而去的背影。
他站在哪裡,孤傲的脊背挺得筆直,渾身好像散發着一股陰沉沉的煞氣,讓端了咖啡進來的服務生都不寒而慄,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今天,他只是習慣性地來Kaweh喝一杯咖啡,而服務生卻帶着討好而神秘的笑容,徑直引了他上來這個包廂,然後,他就看到了癱坐在地上哭泣的她。
她哭得那麼傷心,讓他像傻瓜一樣,一時間竟然會生出那麼荒謬的錯覺——
以爲她是爲他而哭泣的荒謬的錯覺!
於是他的心猛然痛的無以復加。
然而,很明顯的,他又錯了是不是。
方纔有一瞬間,她是把他當作什麼其他的人了是不是?
五年前……
五年前他根本不認識她。
她把他當作了五年前的一個人了是不是?或許她和那個人,在這個咖啡吧在這個包廂裡,還有過特別的回憶!
她是在爲了那個人哭的是不是!
他忽然冷笑,身子僵冷。
他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從來不曾走進過她的內心,從來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他一點都不瞭解她!
方纔她看着他的扣子的時候,眼神裡那樣的感情,那樣的光彩,他從來沒有得到過!
兩年前的那一天,他在景安的街上看到頹然蹲在地上哭泣的她的時候,她的眼眸裡也曾有這樣的光彩。
……
她的手,無力地垂落……
手中的紙袋滑落,褐色的糖炒栗子滾了一地……
她的身子猛烈地顫抖起來,好像是寒風中瑟瑟的枯葉。
秋日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仿若灑着金光的柔軟髮絲,風嘩啦啦地吹起耳際她的長髮,和她白色的棉布裙子,他有那麼一種感覺,好像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一般。
……
或者說,她所說的,愛的人是許年錦的話,纔是真的!
他忽然一腳狠狠地踹在大紅色的沙發上!
季小攸,到底你的哪一句話纔是真的!
季小攸,你要爲你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一定!
他的眸子裡是火焰在熊熊燃燒,心裡不斷翻涌的窒息的疼痛讓他失去了理智,他掏出口袋裡的手機,動作麻利地按下快捷撥號鍵。
“上次我交代的事情,就這麼定了。”他語氣冰冷,“一切照着計劃進行,馬上。”
掛掉電話,他徑直走出了包廂。
咖啡吧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換上了許年恩新專輯裡的歌曲。許年恩清澈一如當年的嗓子低低地淺唱着。
他的脣抿得越發的緊。
許年恩……
小攸在路上狂奔着!
她的腦子裡一片混亂和空白,混亂到忘記了攔出租車或者搭乘公車這樣的基本常識,她只知道她身體裡有個聲音在催促着她,催促她不斷地奔跑着,跑向她的目的地。
她拼命地擺動着雙臂。
呼吸因爲劇烈的運動而急促到幾乎要停止。
她的臉漲的通紅,額上背上都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水。
彷彿只是本能,她木然地躲開街上一個又一個的行人,木然地飛奔穿過馬路,根本顧不上看紅綠燈。
有汽車猛然剎車停下,司機氣急敗壞地伸出腦袋來:“搞什麼,找死……”
然而後面的聲音她已經聽不到了,她已經飛快地跑得很遠很遠。
她的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
找到那條手帕,到尹樹面前去,親口問他——
這條手帕,是不是你的。
五年前的聖誕節,你是不是在教堂裡……
天啊!
如果五年前在教堂裡的那個人真的是尹樹的話——
那麼,他母親撒了多大的一個謊言!而她卻因爲這個謊言而恨了他那麼久,甚至在大庭廣衆之下給他難堪,在許年恩面前把那枚尾戒扔到地上……
她傷了他啊!
因爲一個謊言!
她飛快地奔跑着,因此根本沒有注意到市中心那個巨大的液晶顯示屏上,是最新的《娛樂現場》,支持人小妮帶着甜美的笑容,像大家播報娛樂圈的最新消息。
“根據最新的消息呢,從傳出開拍的消息到如今已經有一年多的超強偶像劇《少爺耍無賴》主演的名單已經公佈……男主角也就是少爺,林洛北將由如今全亞洲最炙手可熱的大明星,許年恩出演……而女主角將由有出演多部偶像劇經驗的收視率女王,喬可洛出演……”
小妮的臉上是興奮的表情:“該劇將會成爲許年恩偶像劇生涯的開山之作,相信電視機前的觀衆已經和我一樣迫不及待地等着欣賞許年恩的精彩演出了吧……”
有路邊的女生捂嘴尖叫:“哇——許年恩要出演林洛北嗎?好期待哦!”
“許年恩的形象和林洛北很貼近呢!”
“許年恩和喬可洛也超配的耶!”
“可是好奇怪哦,不是說May的新老闆和許年恩不和嗎?”
“哎呀,管他呢!什麼老闆,這可是許年恩,許年恩啊!多大的一顆搖錢樹啊!”
……
陽臺上,瀰漫着淡淡的梔子花香。許年恩慵懶地躺在藤椅裡,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地捏着手中的通告,脣邊是若有似無的笑。
吳姐擔憂地站在一邊。
“其實,你可以拒絕出演的。”雖然能出演這樣一部大製作的偶像劇,對於許年恩的演藝生涯來說是個絕佳的機會,可是她對許年恩和新老闆尹樹之間的那些“陳年宿怨”也知道個七七八八,實在是吃不準爲什麼公司會突然有這樣的安排。
許年恩的聲音清甜:“連通告都下來了,我還有拒絕的機會嗎?”
吳姐沉默了一會,然後忍不住說:“其實,你可以動用手裡那33 %的股份……”忽然她慌忙用手捂住嘴。
許年恩不知道什麼時候側過頭來緊緊地盯住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裡不再純白清澈,帶了一絲幽暗。
他開口,聲音冰涼。
“那些股份是銀日的,不是我的。”
“是……銀日的……”吳姐忍不住嚥了口唾沫。
許年恩復又露出純白的笑,目光重新
落回到通告紙上。
“喬可洛出演女主角……”他慢慢地回憶起喬可洛的臉,竟然發覺自己對她最深的印象,是在白沙灣尹樹爲她舉辦的生日派對上。
這麼說起來,是尹樹的舊情人呀!
他忽然興趣濃厚起來。
這部偶像劇製作隊伍宏大,前期的宣傳就已經噱頭十足,不知道有多少女演員在爭奪女主角這個位置——只是從來沒有聽說,喬可洛有出演的打算。
尹樹哥哥……
你究竟是想要幹嘛呢?
想要對付我,奪回季小攸嗎……
可是,不可能哦。
他輕笑出聲。
李雅奈早就把當年小攸離去的真相告訴了他,他知道是哥哥因爲怕小攸引發他的抑鬱症而選擇了和尹樹的母親合作,也知道是尹樹的母親編造了關於尹樹殺害了她父親的那個謊言。
只要那個謊言一天存在,小攸——他的姐姐,是絕對不會原諒尹樹的。
那麼她——
也就只是他一個人的。
路燈昏暗。
鉛筆灰的水泥地在燈光下反射出細微的銀光。頭頂上晾曬着花花綠綠的被單,在春末夏初的夜風中,被吹得嘩啦啦作響。路邊
她終於是再一次站在了這裡。
她終於再一次站在了這裡,在同樣寂靜的這樣的夜晚。
記憶裡清晰而深刻地記得那個冬日的夜晚,他從車上下來,攔住了打算要離開的她。
他說。
他可以保護她,他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她。
他說。
她可以依靠他一輩子。
可是那個夜晚,她同樣是那樣的決絕,淡漠的表情冰冷地看着他,嘴巴里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尖銳得如最鋒利的刀子。
那些刀子深深地刺在他的心口了,她知道。
他是愛她的,她知道。
如果不是愛她,那個晚上他如何會從法國千里迢迢地回來,如何會爲了一個不愛的女子寧可去得罪許家,如何會……
在她說出她愛的人是許年錦那樣的話之後,露出那樣絕望而痛苦的表情。
……
“你騙我。”他低聲怒吼,因爲憤怒和震驚,分明的臉部線條有了一絲扭曲,俊美的臉上此刻是猙獰可怖的表情。
尹樹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似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忽然就笑了。
冰冷的輕笑。
他冷笑着,踉蹌着後退,他笑着看着她,深深地看着他,眼底的寒意漸濃,冷得幾乎要把她凍僵。
……
他的的確確是愛她的呀!
無論一開始他是否是爲了那個賭約而接近她的,至少最後那一刻,她相信他的確是愛她的,她相信那些說要一輩子都保護她的話,是真的……
……
他凝視着她的脣,飽滿的淡色的嘴脣,因爲寒冷而輕微顫抖着。
然後——
他吻了下去。
深深地吻了下去。
他的脣火熱。
她的脣冰涼。
……
她信了……
她現在信了……
可是……
面對那樣的她,她給他的,從來只有傷害。爲了許年錦,爲了許年恩,爲了爸爸,她給他的只有傷害,每一次要她作出選擇的時候,她都選擇了放棄他。
這一次,如果是真的,她無法原諒自己。
因爲一個謊言,傷了他,那麼深。
深深呼吸,她從錢包裡掏出鑰匙。
好在她一向有把鑰匙藏在錢包夾層裡的習慣,因此一直帶在身上。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小小的空間裡,瀰漫着一股晦澀的味道。
月光從小小的窗子照進來,光束打到鉛筆灰的水泥地上,半空中的月光裡,是紛紛揚揚的灰塵。
她摸索着找到了點燈開光。
昏黃的光線將小小的屋子照亮。
如同約定的一樣,莫如心幫她保留了這間屋子,和她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也許這兩年來都沒有任何人進來過。牆角堆着她離去的時候整理好的東西。
她知道,那個小小的盒子,裝着手帕的那個小小的盒子,在這堆東西里的某一處。
她衝過去,憑着記憶在繁雜細碎的物品中翻找着。
不是這箱……
不是這個……
也不在這個袋子裡……
她快速地翻找着,又因爲害怕自己遺漏了什麼,不斷重複地翻找,她腦子裡越來越清晰,然而動作卻越來越混亂。她笨拙地翻找着,可是怎麼都找不到那個小小的盒子。
於是眼淚忍不住流出來。
她慌忙用手去抹掉眼淚,然後繼續在箱子裡袋子裡翻找着。
終於。
她看到了。
小小的盒子,靜靜地躺在大箱子的一角。
它是一個原木小梳妝盒,深褐色的,表面上有木頭原始的紋理。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手卻是木然的,彷彿這具軀體和靈魂已經分離開來,不受靈魂的控制。
木然地伸過手去,在感覺到木頭溫和的紋理的那一刻,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她深深地呼吸,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開。
熟悉的玫瑰花香味。
純白色的手帕,安靜地躺在那裡,彷彿一直在等待她回來,彷彿即使她一直不回來,它也會一直等下去,一輩子,直到千年。
是它了……
手心裡是手帕軟軟的溫度,忽然給了她極大的安全感。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她竟覺得這感覺,和尹樹握着她的手的時候——
很像。
一模一樣。
她顫抖着雙手打開,淡淡的玫瑰花香隨着手帕的展開在空氣中瀰漫開來,毫無預兆地將她籠罩在香氣中,緊緊包圍。
手帕是純白的,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花色,只是在四周邊上,用金線繡了簡單的花邊。不過如此而已,沒有什麼特別的,是任何人都可能擁有的手帕。
然而,好像是有人在耳邊輕輕地指引着她,她迷茫地將展開的手帕,對着天花板上的光源。
昏黃的燈光,穿透薄薄的手帕照下來,在她滿是淚痕的臉上留下淡淡的光明。
她終於是發現了。
那一刻,她的心臟翻絞着疼痛得無以復加,大顆大顆的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靜靜地在臉頰上流淌着。
她閉上眼。
強忍住心裡巨大的疼痛。
對不起……
對不起,尹樹。
燈光下,純白的手帕上浮現出淡得幾乎看不清楚的暗紋。
是一朵盛開的玫瑰花,花瓣奇異地片片可見,在細碎的花蕊之中,有一個草體的“ Y”。
夜已經很深了。
她瘋狂地撥打着尹樹的手機,然而電話裡只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您所撥的號碼是空號,請覈對後再撥。”
一邊一邊,不厭其煩。
他換號碼了!
她微怔,心裡的黑洞越來越大,空洞得讓她害怕。然後她翻出白管家的號碼,果斷地按下了撥號鍵。她一定要找到他,告訴他——
是她誤會了他。
無論他是否願意原諒她,最起碼她要向他道歉。爲她對他的傷害,和那些惡毒的話語向他道歉。
所幸,白管家的電話依然是通的。
然而電話響了很久很久,那邊卻沒有人接聽。
周圍是來來往往的人羣。
路燈大放光彩。
路燈下,她長長的烏黑的發有淡淡的橘色光暈。
夜風吹過,她站在那裡。
耳邊是靜謐的風聲,她呆呆地立在那裡,如同一個斷了線的木偶。
許久,她終於將手機收回到口袋裡。
尹家。
餐廳裡有小小的晚宴。
白管家恭敬地立在一邊。
忽然,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他吃了一驚,掏出來看時,卻發現是那個曾經熟悉的號碼,“季小攸”三個字在屏幕上不斷閃動着。他微微眯起眼,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靜音放回到口袋中,然後擡起頭,表情依然恭順。
餐桌上,莫如心笑靨如花。
“都說好事多磨,我們尹家和你們安家的緣分正是應了這句老話呢!”她的手親熱地握住安靜的,“我早跟你說過,要耐下性子來,都訂了婚了,還能跑了不成!”
安靜雙頰盛開桃花,含着嬌羞的笑容,拿眼偷偷地看坐在對面的尹樹。
尹樹正專心地吃着盤子裡的牛排,動作優雅地將牛排切成小塊送進嘴中,好像偌大的餐廳裡只有他一個人一般。
他面容俊美孤傲,淡漠得好似深秋的冷霜。
安靜的眸光一時黯然。
莫如心看在眼裡,急忙喊了尹樹一聲:“怎麼只顧着自己吃呢,也得好好招呼你未來的妻子呀。”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看住尹樹,似乎在提醒他不要忘記自己的承諾。
餐桌上的目光齊齊地盯住尹樹。
安靜的手在桌子低下緊張地絞着。她曾經以爲自己已經不可能嫁入尹家了,尹樹那麼討厭她——可沒想到,一個星期前,莫阿姨忽然到家裡找自己,請她今晚過來吃飯,還說她已經說服了尹樹要履行婚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