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 碰瓷嗎
星曆38805年的最後一天,伊蘭自昏睡中醒來。
病房中只她一個人,她睜着眼睛無意識地望着屋頂,沒過多久,又覺睏乏。這些天,她昏睡的時候居多,也習慣了病房的清淨,正想閤眼繼續睡覺時,瑞恩的視訊請求過來。
“美女,你好些了嗎?”視訊那頭的瑞恩正經了不少,盯着伊蘭仔仔細細地觀察。
“好多了。”伊蘭的氣息仍然虛弱無力。
瑞恩瞧着伊蘭的臉色比送去醫院時要紅潤一些,不由笑道:“今天基地年底聚餐,我拿了很多吃的,給你看一看解解饞。”說着,他真就端了滿滿一碟子,託在身前給伊蘭看。
伊蘭被逗笑了,只可惜笑了兩聲就變成咳嗽。
瑞恩微微蹙眉,旋即笑侃:“美女,不逗你了,你現在沒有戰鬥力。我再和你說兩句,就讓你休息。”
“沒事的,我剛睡醒。”
“在醫院習慣嗎?”
“醫護機器人比較笨,只會說一句話。”伊蘭微笑道。
“你有力氣嫌棄機器人了?它說了哪句煩到你了?”瑞恩嘻嘻直笑。
“請讓我送您去泡營養液。”
瑞恩嘖嘖搖頭:“它對你伺候這麼周到,你還不滿意?”
“我更想讓它說,請讓我送你去吃大餐。”伊蘭假意抱怨道。
瑞恩笑出聲:“剛剛刺激到你了吧?沒事,等你好了,想吃什麼都能自己做。”
“那倒是。”
“美女,我發覺你人緣不錯啊,好多人都想問候你,不過他們怕影響你休息,所以我只好先把美食放一邊,和你說兩句,回頭我還要向他們彙報,說你已經好多了。沒錯吧?”
伊蘭微愕,旋即心裡暖暖的,牽起嘴角,感動地說道:“是的。我好很多了,瑞恩,你替我謝謝大家。”
“那還要你說?就我們倆圖朵出來的,大家都當我是你的發言人,苦命啊。”瑞恩搖頭笑嘆。
“要不是我還虛弱着。我哪敢讓你說?”
瑞恩一挑眉,笑道:“美女,有你這句話,我就知道你快要好了,你只要稍微有點力氣,絕對先留給嘴巴用。”
“你就趁我沒有還手之力的時候,使勁攻擊吧,回去後我都能討回來。”伊蘭軟綿綿地說着,脣邊溢滿笑意。
瑞恩笑得更歡脫:“看來再過幾天,我必須打起精神和你說話。好了。美女,好好休息,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伊蘭噙着笑容,不一會陷入夢鄉。
就這樣,睡睡醒醒,她差不多在宸環駐地醫院待了兩個月。
起先,她完全動不了,任由醫護機器人擺佈。這多半個月以來,她自己覺得調養得還不錯,開始在醫院的後花園裡每天散散步。活動一下筋骨。
前兩天起,伊蘭看膩了後花園的風景,漸漸將活動範圍擴大到醫院所有的公共區域。
她尤其喜歡逛到專供病患使用的臨時等候區,那是一個大草坪。上頭錯落搭着不少小屋,只要是醫院診治系統裡的病人,都可以去那兒休憩歇個腳。
伊蘭沒好意思去占人家的等候室,她在醫院裡有單獨一個豪華病房呢。所以她一般就在草坪的邊緣,找個樹蔭底下的座位,一坐就是大半個小時。
原因無他。這草坪外面連着一個大廣場,斜對面據說是宸環駐地的迎賓中心,看過去總比醫院熱鬧些。
這些天來,伊蘭眼前晃盪最多的就是醫護機器人,連後花園裡偶遇個病友都是很少有的事情。即便遇上個把人,最多互相微笑對視一眼,就沒有人主動想來和她聊天的,可能是人家覺得她步態虛晃晃的,不敢太過叨擾她。伊蘭自己呢,也不好意思湊人跟前搭訕。因此,在宸環駐地醫院的這段日子,除了週末,凱旋基地的同事視訊過來問候她,其餘時間,伊蘭過得甚是孤清。
她在草坪邊緣面向廣場坐着,眼巴巴地觀察對面的迎賓中心,得出一個結論,宸環駐地的來客真不少。她轉念一想,也難怪,這是一個邊防駐地,很多去附近邊緣星帶探索科考或者巡邏的艦隊都要在這裡補給休息。
午後,有不少人從迎賓中心走出來,在廣場上散步。看他們的服飾,不像星海邊防軍,估計是什麼艦隊的人在宸環駐地下艦休整。
伊蘭百無聊賴地瞧着這些人,忽地目光一頓,心跳驟然停滯。朝醫院這個方向不緊不慢踱過來的幾個人中,有一個非常像霍斯北,伊蘭乍看之下,頭一個念頭居然是阿北來看我了。
可是她按捺住心慌,定睛第二眼,就知道那人不是霍斯北,即使那人連氣質都有些像,眉眼更相似,但絕對不是霍斯北,他看着要比霍斯北年長些,而且他兩旁簇擁着幾人,一看就知道是軍官,霍斯北卻是在機甲研究院讀書。
伊蘭不錯眼地盯着那人,從面容到身高到走路姿勢,無一不和霍斯北作比較,直到那行人拐彎往回走,她還盯着他的背影。
他們在廣場上逗留了半小時左右,大部分的時間在迎賓中心那頭,畢竟醫院這塊地景色雖不錯,但一般人都不太愛接近。後來隔得遠,伊蘭其實已經看不清楚了,但是她還是執着地盯着那堆人瞧,憑着大概的直覺,瞅準了其中的那人。
他們進了迎賓中心後,伊蘭仍然望着門口方向。良久,她才收回視線,失魂落魄地返回病房。
伊蘭躺在病牀上,明明告訴自己快點睡覺,卻仍抑制不住地比着方纔那人的樣子,想霍斯北如今是什麼模樣了。
浮在伊蘭腦中印象最深的畫面,當然是大學畢業送行那天,霍斯北在登艦口手按胸膛無聲脣語“快來”的樣子,那是他們的最後一面,她在流花三號引爆前想到他時,就回憶着他當時的眉眼神情。
不過,此刻,時間閒得慌,她還記起霍斯北的機甲演練獲獎視頻。他笑看着他搭檔發言的表情很溫和,他和他搭檔一高一矮一雙人並肩而行的樣子也挺和諧。
伊蘭拿起被子矇住了臉,閉眼準備入睡。昨日種種譬如死,而她。幾乎實打實地死過一回了,這一次若是她真地埋骨在流花三號,這個世界缺她也沒什麼打緊,每個人都照過日子,其中也包括霍斯北。
在赴死那一刻。她是真心希望他這輩子無病無災平安喜樂,這就夠了,以後縱然漸漸淡忘他的容顏,模糊了曾經相處時的細節,但只要記得,她願意他過得好,而她也深信,霍斯北必然也會希望她過得好,他們就是一輩子不再相逢,也算是過往情緣的另一種完美結局。
隔天。伊蘭按流程泡完營養液後,按着她的活動軌跡,先往後花園去,在那裡草草走了一圈。
往日她會在那裡四下尋摸幾個病友,哪怕說不上話,也要多看兩眼,觀察人家的每日恢復狀況,再和自己的恢復速度進行一番比較,求個眼神上的互動,緩解緩解沒人說話的寂寞感。
這回。不知咋回事,她隨便溜了幾眼走完形式,就直奔病患臨時等候區,坐到最邊緣的那個座位上。盯着對面的迎賓中心。
伊蘭伸長脖子望過去,迎賓中心門前有人進出,但沒有人在廣場上閒逛過來。距離有些遠,伊蘭瞧過去就不甚分明,她有些失望也有些慶幸。
因爲她坐着無聊時,曾經起過一個極其荒唐的念頭。她想。今天若是那人再走近醫院,她要不要不顧住院病人的規矩跑出去,到那人面前來個碰瓷?
她本來就還虛弱着,靠近人家後,可以假裝風一吹腿一軟,到時就說被人家剮蹭的。
那人和霍斯北長那麼像,說不定就是他口中的大哥,等哪天他大哥和他閒聊時,或許會無意中提及有一回碰到一個神經病女人,那她就算和霍斯北打過招呼了。
伊蘭爲什麼會有這樣荒唐的念頭?
那是因爲她昨夜還冒出來過一個更不靠譜的念頭,她不是對自己說昨日種種譬如死,今日種種譬如生嗎?於是她就進一步想,自己大難不死,一切也都看開了,不糾結了,以後她要瀟灑過日子,所以應該更開朗大方點,或許她可以恢復霍斯北的聯絡號,和他打個招呼,笑嘻嘻對他說:
“你好,我出了一回任務,遭了大難,現在在醫院裡,挺懷念各位故人的,也沒啥事,就是想問問大家都好不好,對了,我好像碰到過一個和你長得很像的人,不會是你大哥吧?”
昨夜,伊蘭一時半刻睡不着,發現自己在膩想霍斯北接到她這通視訊後的各種反應時,立即剎住了想象力,深深譴責自己異想天開。
所以今天她坐着坐着,突然就有了碰瓷的主意,這樣要比較間接委婉點,也不會去無故干擾別人的正常生活,但也滿足了自己歷劫歸來想找個人報平安的小小心願。這念頭一起,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可是卻莫名其妙地讓她很心動。
伊蘭坐了大半天,再沒有見過那人,她長吁了一口氣,老天可憐她,終於沒讓她有機會做出乖張詭異的事情來,慢說那人不一定是霍斯北的大哥,這世界上長得相像的陌生人很多,人家被她碰瓷就是受她無妄之災。如果那人真是霍斯北的大哥,她就更不該有意去碰瓷,念着故人好,就該安安靜靜避到一旁,別煩着人家,別亂衝撞人家的生活圈子。
她直起身,仰頭看天,活着的感覺不是頂頂好,但也很不賴。很多時候,日子安安靜靜流淌過去,偶有什麼事情發生,慢悠悠地跟着時間一起走,便會如船過水無痕,總會撫平一切傷痕,無論身與心。
她這次差一點就像花副團說的那樣死透透,現在還不是調養得大面上差不離了,所以說,多大的事都能過。
伊蘭笑了一下,拂去身上的落葉,再過些日子,她就要回基地。基地的福利待遇沒說的,她人在醫院,年底時該給她的錢分文不落,這趟任務津貼真是豐厚,看來以後多出幾趟任務也是可以的,她現在也有提着腦袋賣力幹活掙錢的豪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