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彷彿聽見自己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說,綠袖啊綠袖,你該不會動情了吧? 一情動所以百難生,一情動所以萬劫起。
【楔子】
雪花紛紛揚揚,好似白銀遍地。衣衫襤褸的少年癡跪在酒樓外。大雪落了他一頭一肩,他身子輕微搖晃着,彷彿一段風中殘燭。
又過了半炷香的時辰,男子終於撐不住,眼看着便要倒下了,卻突然有一把鵝黃色的油紙傘擋住了他頭頂飄的雪。他似乎不敢相信,怔怔地擡起頭來。
爲他撐傘的是一個着翡翠色衣衫的女子,眉眼含情,他望得幾乎癡了,許久才訥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還沒有愛上我,但我不在乎!我只想陪在你身邊而已,哪怕讓我付出任何代價都行!”他聲音虛弱,只怕是跪得太久,身子已然不支。
女子眨了眨眼,目光似水波般一晃,望着眼前幾乎是低三下四的男子道:“真的爲我做什麼都可以嗎?”
男子彷彿看見了希望,忙不迭地點頭。
女子溫柔一笑,半蹲下身湊近他的耳旁,呵氣如蘭。
“那就,爲我下地獄吧。”
【一】她想要活下來,只能不斷吸食凡人的夢境
鬧市中央,百姓自覺地散在兩邊。人人噤聲,彷彿皇輿出行。這來人雖說不是皇上,在這小地方卻也是如天威般的存在。
片刻後馬蹄聲如雷鳴逼近,側耳聽,來人恐不少於十人。爲首的是一個年輕男子,衣飾華貴,一旁是一個素衣女子,眉眼好似畫一般。商販們早早便退至路旁,連年幼的孩童都知此刻不許上前。那隆隆雷聲越來越近了,大地都彷彿跟着輕微震顫。
綠袖自一旁冷冷看着,先皇封藩,藩者,籬笆也,是希望各地藩王成爲皇權的籬笆屏障。卻不想幾十年後,這儼然誕生了一個個小帝皇。在這鬧市中率十數人策馬疾馳,百姓卻避之不及的,正是此地藩王陳平王的小兒子――顧君之。
雷聲炸響,那羣策馬之人眨眼便至。綠袖在暗中運力,狠狠向一個男童推去,那男童跌跌撞撞幾步,還來不及反應是誰突施辣手,已被眼前的高頭駿馬嚇得無法動彈。也幾乎是同時,綠袖快步奔來,一把摟過男童以身護住他的頭顱!
駿馬嘶鳴,前蹄幾乎是懸在他二人頭頂。綠袖臉色煞白,緊緊閉上了眼睛。
這一刻,世界出奇地靜,一時間她彷彿聽見了風的聲音,呼啦呼啦響在耳側。也不知過了多久,綠袖怔怔地睜開眼來,懷中男童早已哭泣着掙脫逃開,只剩她站在道路中央,跟前是一個陌生男子。
玉柱煙鬢雛鳳眼,顧君之一道劍眉入雲天。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清透得彷彿能躍出魚兒來,他望着有些不知所措的綠袖,緩緩笑了起來。那笑玩味極重,綠袖一時並未看明,索性生生逼出了兩行淚來,如雨打芙蕖,裝出極度驚懼的模樣,瑟瑟發抖,楚楚可憐。
顧君之靜靜望着她,綠袖彷彿看見他目光裡的暖意。不會錯的,她從未對男人失手過,不會錯的,此刻他一定心動了,面對她這般嬌媚至極的人物,百鍊鋼也得化成繞指柔。
“狐狸精!”那馬上的素衣女子低聲叱罵,綠袖的目光卻只穩穩落在顧君之身上。
果然,半晌後顧君之驀地伸出手來,一隻手攬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另一隻則半捏住她的下巴擡起她的臉,只聽他溫柔道,“你這般女子本王見過許多,費盡心機,自以爲多麼與衆不同。庸脂俗粉,便不要做飛上枝頭的夢。”話至此處,他卻又猛然鬆開了手,任綠袖反應不及跌坐在地。
“弄髒了你的帕子,對不住了。”顧君之自地上拾起一物遞給綠袖,綠袖愣愣地接過,眼睜睜望着說完此話的他背身離去,復又跨上駿馬,繞過她飛奔而去。
只餘佈滿塵泥的手帕,以及哭笑不得的她。這般先兵後禮,打一掌再賞顆糖的對手她還是第一次見。“真有意。”綠袖眨了眨眼,自地上立起,也不顧周圍人異樣的目光,昂首大步離去。
一見鍾情的把戲玩膩了,棋逢對手,這遊戲總算有了點意思。綠袖猛地頓住步子,驀然擡起頭來。
眼前是家酒樓,從外頭看未有任何出奇之處。酒樓小二似乎對綠袖異常熟悉,見了她立馬迎了出來,嘴裡招呼着:“姑娘,您的房間可需要收拾?”
綠袖目光一寒,冷冷道:“我曾說過,誰也不許進我房間。”店小二一怔,只得老老實實地點頭。
她在這兒一住就是大半年,花了三倍的市價長包了二樓一間廂房,唯一的要求便是不準任何丫頭下人入屋打掃。此刻她合上房門,自內將房門緊鎖,長長地出了口氣。
白日在馬下的演戲格外累人,綠袖只覺步子發軟,搖搖晃晃至牀前,掀開了牀板。那原本應該空蕩蕩的牀板下,卻是躺着一個男人。那男人衣衫襤褸,雙眼緊閉,但模樣卻是甜蜜的。
綠袖軟綿綿地臥在他身側,狠狠吸了幾口空氣,面色這才紅潤起來。她也懶得再看那熟睡的男子,復將牀板合上。
這男人赫然是幾個月前在酒樓外長跪不起的少年人,那時他眼底滿是愛意,望着綠袖的目光又柔又暖。他的美夢裡是千篇一律的綠袖,大多是與綠袖的初遇。綠袖打了個哈欠,想起他來實在沒有半點留戀。
她不是凡人,也不是妖怪,只是一種生活在暗處的奇怪的生命。她沒有無邊的法力,也不能像凡人一樣吃飽喝足就長命百歲。她想要活下來,只能不斷吸食凡人的夢境。必須是甜蜜的夢,若一不小心吃到了噩夢,幾乎可以去了她半條命。
可是哪兒有那麼多的美夢啊,這個世道凡人活下去已實屬不易,做的夢自然也是充斥着驚恐不安。後來她發現,只有剛陷入愛情的人,做的夢纔會美味香甜,而吸食那樣的夢可以令她精神百倍。
綠袖隔着牀板,細細嗅着那隱約的美夢味兒。這個男人是大半年前主動送上門來的,她幾乎未費太多心力便讓他對自己愛得死去活來。可惜,再濃烈的愛情不也就維持幾個月。再過兩個月,他的夢便不再甜蜜如初了,屆時他也會元氣耗盡死在夢裡。爲了活命,她必須得火速瞄準下一個目標,比如顧君之。越是這樣看似誰都提防的人,一旦愛起來便越是毫無保留,釀出的夢自然也越是香醇甜美。
“你高高在上,自然不拿正眼瞧我。等你從那高處摔落,粉身碎骨的時候,到時一定會控制不住地愛上我。”綠袖呵了口氣,自言自語着墜入了夢鄉。
【二】喜歡一個人是瞬間的天雷勾地火
顧君之醒來的時候,管家恰巧在訓斥着新來府的丫頭。他懶洋洋起了身,推開門,正對上一抹翡翠色的背影。
那新來的丫頭還未來得及換上下人的衣飾,身形有些熟悉,此刻正聽着訓,小雞啄米似的點着頭。
他心道有趣,便任衣袍敞開着,無賴似的倚着門框,看着管家一字一句訓着她。只聽管家說:“這幾日你無故失蹤,若不是眼下老爺壽宴將至正缺人手,按規矩可有你好受的!”
那着翡翠衣衫的女子無聲點頭,任管家喋喋不休,從始至終她都未回一回身,瞥一眼不遠處的顧君之。半晌後顧君之終是忍不住了,突然發話道:“轉過身來。”
那丫頭顯然受了驚嚇,震愕間猛地轉過身來,一雙含情目便這樣落入了顧君之的眼裡。那雙眼溫柔沉靜,彷彿沉澱着濃濃的情意,叫人墜入其中便萬死不辭。顧君之一怔,幾乎望得癡了,片刻後纔回過神來,冷冷道:“你可是那日街上擋路的丫頭?”
綠袖眼眸一轉,面上已浮起一抹恐懼神色,低低道:“是。”
顧君之拍手笑道:“真是巧,巧得本王卻覺有詐!”他目光驟然鋒利,狠狠剜過已嚇得瑟瑟發抖的綠袖,似乎能將她單薄的身子戳出兩個窟窿眼兒。他掃過四周,最終將目光定在遠處一口水塘,對着綠袖淡淡道:“這水塘裡的蛤蟆沒日沒夜地叫,你給我把它們都捉出來。若是到了今夜還是擾我入睡,那你明日便可滾出王府。”
說完這話,他丟下瞠目結舌的管家以及綠袖,回身合上了門。
他自幼長在王府,十七年的光陰幾乎看透了官場上的爾虞我詐。他不信會這樣巧,鬧市上的驚鴻一瞥,回頭又做了自己府上的丫頭。她的目光總是無辜,彷彿這一切真是巧合。真的只是巧合嗎?還是又有人意圖潛入王府,藉着壽宴打他爹陳平王的主意?
顧君之的目光愈發冰冷。
夜,星星散在天幕。蟬聲輕盈,滴答滴答的聲音好似星星跌入湖裡。
顧君之翻了個身,到底心有牽掛,終還是披衣推開了門。好像真的沒有聽見蛤蟆聲了,她真的除盡了這裡的蛤蟆?也是了,或者用藥,或者用燒沸的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會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只是心底更深處有個聲音在說,如果她真忍心殺得了那麼多蛤蟆,更不會是個簡單的女子。
如此想着,顧君之已走到了池塘邊。池邊一片寂靜,沒有聒噪的蛤蟆,也沒有那個可疑的丫鬟。他心下疑惑,此刻卻聽見了隱隱的人聲,便隨着那聲音尋去。
那聲音是從一片紫竹林裡傳出的,顧君之走上前,那聲音的主人果然是綠袖!只見她坐在一口水缸旁,衝着空氣自言自語。“小傢伙,你們可不要怪我把你們關在這個黑咕隆咚的地方,要怪呀,就怪那個壞脾氣的顧君之!”她一個人說得起勁,絲毫不知顧君之正站在她身後。而那蓋了蓋兒的水缸裡,依稀可以聽見數十隻蛤蟆呱呱的噪聲。
顧君之瞧得發愣,冷不丁開口道:“你一個女孩兒家,不怕蛤蟆?”
綠袖給嚇了一跳,猛地轉過身來,盯着顧君之大氣也不敢出。顧君之望着她恐懼的模樣,心沒來由地一軟,柔聲道:“每一次見你,你都是這樣的眼神。你就這麼怕我?”
綠袖小雞啄米般點頭。
“你連蛤蟆都不怕,怕我做什麼?”顧君之好笑道,此時他已瞥見了水缸後的網兜,想來她是跟捕螢火蟲似的一兜一兜捕蛤蟆,也不知費了多大的功夫。
綠袖心裡只想翻白眼,怕什麼,當然怕你個祖宗不停折騰我偏又不喜歡我啊,嘴上卻是乖乖巧巧地道:“怕被趕出王府去。”
顧君之爽朗一笑,一隻手已伸向綠袖,只聽他柔聲道:“有我在,誰敢將你趕出去?”夜風輕輕拂起他鬢間的發,他的眼睛好似兩口深深的井,月亮被掰成兩瓣融了進去。綠袖一時間彷彿瞧得癡了,以至於竟不知不覺伸出手,搭在顧君之的手上立了起來。她在他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小小的、怔怔的、不知所措的自己。
許多年後的她,常常會不知不覺地就想起這一幕來,或帶着笑意,或閃着淚光,將這段尋常小事回憶得不同尋常。喜歡一個人是瞬間的天雷勾地火,耳旁噼裡啪啦炸響,縱使天地皆崩裂,你的眼裡卻只有他。
【三】一情動所以百難生,一情動所以萬劫起
一連十日,綠袖都忙得停不下來,只得趁夜溜出王府前往酒樓,偷食一口美夢以維持性命。陳平王六十壽宴已迫在眉睫,王府內的每一個人都帶着緊張神色。這份緊張,綠袖慢慢探聽出了眉目。
聽說這次出席壽宴的賓客中,有塞外的馬商以及京中高官。這些人的身份都頗爲敏感,若是能弄到份名單或陳平王與人交易兵馬的字據,朝野恐怕將生變動。事實上綠袖籌謀已久,扮成丫鬟混入王府,等的不過就是這樣一日。
壽宴當日。陳平王府張燈結綵,觥籌交錯。
恰是一個有星光的夜晚,只是地上的燈火太過耀眼,映得蒼穹皆失色。數不清的人魚貫而入,酒香濃郁如雲。
綠袖藏身闌珊處,手心死死攥着一物,冷眼望着這邊廂繁華熱鬧。眼看着盛宴將至**,綠袖無聲退了開去。半炷香前,她趁着無人自陳平王臥榻偷得了這份字據,手心的汗將紙浸得發軟。
“站住!”一聲嬌叱,綠袖一顫。
“你爲何鬼鬼祟祟出現在這兒?”說話的人一襲素衣,眉目似山水畫般動人,一看便是個清冷且頗有傲骨的女子。綠袖記得她,那日馬上罵她狐狸精的正是此女。此刻她孤身一人,想來是不喜壽宴的人情往來獨自避開閒逛。
她姓白,乃是城中富賈之女,兩年前隨經商的父親來到此地,成日同顧君之廝混在一處。
“說話呀,那日我便知你頗有城府,如今又安着什麼心?”素衣女子眉心一皺,瞪着綠袖冷冷道。綠袖心道果然都是女人,她的小心思還真瞞不過對方,卻也不想去瞞着對方。
正要開口還擊,綠袖卻猛然察覺不遠處隱隱傳來腳步聲。下一瞬她已換了副梨花帶雨的模樣,望着素衣女子楚楚可憐道:“綠袖沒有勾引郡王,真的沒有!”她的話語雖輕,卻清晰無比地迴盪。素衣女子一愣,顯然被綠袖的反應弄得措手不及。
她還未來得及開口,已有一人踏着青石板快步走來,不由分說擋在了綠袖身前。綠袖心下暗喜,知道賭對了,立時在體內運起功力,隨即又是噝的一聲倒吸了口涼氣。顧君之回過身,這才發現綠袖白皙的面頰上赫然落下了一個泛紅的手掌印!
他幾乎是不可置信,怔怔地望了半晌,隨後轉過身狠狠道:“白大小姐!誰準你這樣對待我的人?”他的聲音那樣沉,沉得素衣女子幾乎站不穩。她只覺得滿心委屈,她壓根未碰過那丫頭,更不知這眨眼的工夫她面頰上怎會出現掌印。可是真正叫她傷心的,卻是顧君之的袒護之態。她難道比不過一個丫頭?
“我便是要打!一個下人我還動不得了?!”她目光轉冷,望着顧君之冷冷道。一旁的綠袖冷眼望着她,心知這清冷的女子被傷及了自尊,這反應簡直完全遂了自己的心意。
果然,顧君之氣得半晌不言,良久後才咬牙切齒道:“真是受夠了你!白若心,日後沒我允許,誰也不準放你進入王府!”
白若心一愣,似不相信般死死望着顧君之,那眼睛彷彿要生生淌出血來。她周身輕顫,好似時刻要倒下一般,下一瞬卻又突然橫衝直撞而去,狠狠摟住了顧君之!綠袖與顧君之皆是目瞪口呆,只聽她癡癡道:“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再清高的人陷入了愛情也不免一敗塗地,自尊再高貴,亦會破碎。
顧君之回過神來,生硬地推開了她,也不知是否因這一切都被綠袖瞧見而難爲情,只是低聲道:“白姑娘,請自重。”
白若心慘然退出幾步,滿眼的悲痛欲絕。她深深凝視着顧君之,片刻後只聽她咬牙蹦出兩個字來:“好,好!”她也不睬綠袖,跌跌撞撞便衝了出去。
顧君之絲毫未有愧疚,此時反倒是轉過身來衝着綠袖關切道:“還疼嗎?”
他的目光輕柔似月光,落在綠袖水汪汪的眼睛裡幾乎能泛起漣漪來。綠袖也不知怎的,明明是一場戲,自己卻真的生出了委屈之情,在他暖融融的目光下,眼眶竟不由自主地溫熱了起來。那明明是幻術的掌印,竟真的火辣辣疼了起來。
“有我在,沒人能欺負得了你。”顧君之一把攬過綠袖,綠袖驀地睜大了眼,下一瞬已跌入一個溫暖的胸膛。她不可置信地呆愣着,好似受驚般反應不及。“你聽着,無論你要我爲你做什麼都可以。我這一生都要同你在一起。”顧君之認真說道。也不知是過了多久,綠袖終是顫抖着伸出手來,緩緩摟住眼前人。
欺騙過那麼多人,玩弄過那麼多人,擁抱她的,他卻是第一個。原來,被一個人擁抱可以這樣溫暖啊,甚至再甜再美的夢境都比不過這半分的溫存。她甚至聽得見對方心跳的聲音,就像星星一顆接一顆砸入銀光閃閃的湖畔。她彷彿聽見自己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說,綠袖啊綠袖,你該不會動情了吧?
一情動所以百難生,一情動所以萬劫起。
【四】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就是難過嗎
平平靜靜過了許多日,綠袖日日早起,接晨露爲顧君之泡一壺茶,看着他目光溫柔地飲下。相愛中的人神色總是相似,眼睛裡是濃得化不開的柔情,脣角有深得抹不開的笑意。她每日都是歡喜,走路也笑,幹活也笑,連午夜夢醒都是笑。這日子彷彿能過出蜜來,也彷彿她的生命就是一場美麗的夢境。只不過,是夢就得醒。
變故發生在一夕之間。
猶記是一個金燦燦的午後,朝廷的使官駐馬王府。那一日綠袖恰巧潛逃出府,躲在酒樓房間內大口吮吸着美夢氣息。只聽蹄聲如雷,外頭人聲鼎沸。匆匆間她推開窗扉,卻只聽見街頭巷尾的紛紛議論。
皇上的聖旨已來到陳平王府,陳平王借壽宴招兵買馬意圖不軌,念在昔日護國有功,特留其一干人等性命,只是良田府邸悉數充公,爵位亦去。陳平王萬念俱灰,一時承受不住索性觸柱而死,王府衆人頓時在血泊中作鳥獸散。
明明是盛夏,四下卻陡升寒意。綠袖呆呆的倚着窗,半晌後似想起了什麼,轉身自塌下抽出一紙書信。這是半個月前趁着王府壽宴,她自陳平王臥榻下偷出的交易字據。
她羞於承認是因着那個溫暖的懷抱,而令她放棄了將字據公佈天下的念頭。她口是心非地解釋,只是不想牽連無辜的人。此時此刻她甚至來不及想爲什麼自己明明沒有下手,陳平王府卻禍從天降。她只想快些見着顧君之,越快越好。
她的步子越來越快,直衝着王府而去。這一路她似乎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了,終是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她步子一軟,幾乎癱下。
顧君之獨自站在王府前,仰起頭望着陳平王府的牌匾,面上沒有悲傷亦無驚詫。見到綠袖,他的目光平淡如茶,好似從未相識過一般。
綠袖心一緊,輕顫着走上前去,隔了許久終是忍不住道:“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她也不明白怎麼會這樣,她雖是拿到了字據卻並未拆開,更未拿來示人。她不想看見他難過,她甚至想過大不了不要他的夢境了,她可以傷害所有人,卻不捨得傷害曾給過她真心的他。
顧君之驀地擡起頭來,望着綠袖的目光裡有一閃而過的痛楚,只聽他低低道,“爲何壽宴當日,有人曾在爹的臥房附近見過你?我記得,按規矩你應該留在前廳。”他的聲音那樣沉,沉得綠袖幾乎承受不住,不禁退後了一步。
“你能不能告訴我,害得我家破人亡,於你有什麼好處?”顧君之的眼底痛楚已去,浮起的盡是兇光,他狠狠盯着跟前的綠袖,彷彿能燒穿了她似的。綠袖不可置信地搖頭,卻心知如何也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了。
她的的確確去過臥房,也的的確確偷過字據,沒有人會相信一個來歷不明行蹤詭異的下人。“我沒有,我真的沒有!你能不能相信我?”綠袖望着顧君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她的目光裡盡是哀求。
“君之便是信了你,才落得今日地步!”一聲嬌喝響在身後,綠袖不回頭也知道是白若心。她心下憤憤,此刻卻懶得搭理,目光只落在跟前男子身上。她緊張他的每一個微微蹙眉,捉摸不透他的每一個目光。她眼見着他一拂袖,寒聲道,“你走吧。”
她腿一軟,險些跌倒,不知是因着顧君之這三個字還是體內美夢之氣已然不足。她只聽見自己不管不顧的聲音,“是不是隻有我死了,才能證明清白?”死這個字被她咬得極重,好像以爲能撼動對方似的。
白若心一聲冷哼,顧君之卻是不發一言。也不知等了多久,他終是緩緩說道,“如果你死了,我失去的一切便能回來,那我一定不攔着。”
綠袖只覺胸腔內有一個東西說不出的疼,視線突然扭曲模糊,原來淚水早已無聲無息泛上。她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會這樣難過?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就是難過嗎,爲什麼甜蜜要用悲傷償?
她忘記了自己是怎樣回到酒樓,只記得一路的陽光幾乎刺瞎了眼。她躺在木塌上,隔着一張木板吮吸着那所剩無幾的美夢。如果再不找到新的獵物,只怕她真的會死在這兒吧?此時此刻,生死於她已無多大分別,她甚至想會不會自己真的死了,顧君之才知是錯怪了她。他會後悔嗎,他會用一生來惦記她嗎?
那她便是死了,也沒有遺憾了。
【五】原來從愛到恨只是半步距離罷了
在酒樓裡昏昏沉沉過了幾日,綠袖無心打扮梳洗,只盼過一日便是一日。牀板下的男子終於被她吸乾了,當最後一絲美夢離開體內,他的身子亦徹底冷去。
綠袖悵然若失地望着他灰白的臉,心底只有說不出的苦。他對她的情意,是否亦如她對顧君之那樣?是了,如果不是愛,又怎會在酒樓外長跪不起呢?莫說是他了,在他之前亦有人爲她縱身入火海,或者徒手摘星辰。那麼多顆真心都曾擺在她跟前,可她又何曾看一眼?這紅塵真是有趣,將兩個原本陌路的人拉到一處兒,難分難捨後又再度分離。如今她已只剩下這最後一天的性命,無論如何要見顧君之最後一面。
綠袖離開酒樓時已近黃昏,她沿路打聽,這才知陳平王府沒落後,顧君之一行人皆住到了白若心的府邸裡。她心內不是滋味,卻也懶得搭理那麼多了,翻牆躍入白府。
白府的輝煌絲毫不亞於從前的陳平王府,綠袖尋了半天,這才尋見白若心的閨房。還未靠近她便聽見了自內傳出的顧君之的聲音,也不知懷着怎樣的心情,她將眼睛挪向了窗縫。
房內只有顧君之與白若心兩人,並坐於桌前,一桌的豐盛菜餚。她聽見顧君之那熟悉的聲音,“這桌菜是我命老李他們備的,應該都是你愛吃的吧。”
老李是從前王府裡的廚子,對顧君之忠心耿耿。
燭光下的白若心目光晃動,兩頰紅暈頓生,許久方低低道:“你又何必與我見外。你知道,我從第一次見到你就……”她不好意思說下去了,只得埋頭吃飯來掩飾羞澀。顧君之亦是大感難爲情,許久後才望着白若心溫柔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他二人目光含情脈脈,直看得窗外的綠袖目眥欲裂。
他也曾用那樣的目光看過她,他也曾用那樣的聲音同她說話。這一切相隔的時間並不遠,爲何遊刃有餘是他,狼狽不堪是她?
心碎之際,復又聽見顧君之說道:“你知道的,我的心裡一直有你,前些日子雖是逢場作戲,卻到底委屈了你。”他目光動情,白若心的淚水緩緩蓄滿了眼眶。
“自一開始我便懷疑她,她很聰明,尋常的試探根本瞞不過她,不得已我纔出此下策。誰知千防萬防,卻還是叫她得了手。我顧家血海深仇又豈會如此作罷!你可曾怨怪我?”顧君之望着白若心靜靜說道。
白若心含淚搖了搖頭。
她又怎麼可能怨怪他。自第一眼起,他便是她此生認定的人。外人都當她是這世上最清冷的人,那是沒料到她也會愛上一個人。自尊心啊顏面啊,從來就不是愛情的對手。
她思索着思索着,酒勁上涌,不多時便昏昏沉沉伏在了桌上。顧君之望着她的目光滿是愛憐,自身上脫下長袍輕輕披在她的肩上。他的動作那樣輕柔,彷彿她是個一碰便碎的水晶人兒。只聽他溫柔地說道:“你先睡一會兒,我遲些便來陪你。”
說完這話,他轉身推開了門。
門外,是尚帶着淚痕的綠袖。
顧君之一怔,似料想不到綠袖竟會在此時此刻出現。一時間面上浮起復雜之色,反倒不知該說些什麼。
綠袖靜靜望着顧君之,好似要把他的模樣深深刻入腦海裡。顧君之被這目光瞧得心虛,只得訥訥道:“你都聽見了嗎?”
綠袖卻是不答,只深深凝望着他的眼眸。他的眼睛是這世間最美的海,亦是她此生再遇不見的海。原來從愛到恨只是半步距離罷了。半晌後,她終是微笑着擡起頭道:“你曾說無論我要你做什麼,你都會願意的,這話可還算數嗎?”
顧君之摸不透她此刻說這話的意思,猶豫着點了點頭。
淚光已去,綠袖的眼眸光彩頓生。
“那就,爲我下地獄吧。”
【六】綠袖啊綠袖,我始終欠你一句明白
酒樓廂房內,綠袖懶洋洋打了個哈欠,斜倚着榻眼半睜半合。她彷彿是剛飽餐了一頓般精力過盛,窗外已現星光,她卻毫無倦意。
地上躺着一個僅着單衣的男子,雙眼緊閉,微微揚起的脣角說明其正陷入一場美夢。他又怎知自己再也不會睜開眼來,當所有精氣散盡,便是自己魂去之時。
綠袖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上的顧君之,眼底也不知是傷心還是快意。她的心彷彿浸在酒缸裡,遲鈍得回不過神來。片刻前她親手令顧君之陷入夢境,再也無人能喚醒他了,包括她自己。
她眼見着他同別人親熱,強烈的恨意幾乎吞噬了她的心。曾有多少甜蜜,曾有多少傷心,此刻便有多少恨意。她親耳聽見他承認與她的之前種種皆是逢場作戲,她能夠接受他因誤會而與她疏離,卻接受不了相愛本身就是一場欺騙。與其這樣,不如由她親手結束。
她望着顧君之好看的眉眼,心底無端升起些許好奇來。他真的從來不曾對她動過心嗎,他的夢境又是怎樣的呢?她忍不住閉上了眼,潛入顧君之的夢裡。
令她驚詫的是,顧君之的夢裡真的有她。
第一個夢,他騎駿馬飛奔過鬧市,在千鈞一髮時勒緊了繮繩遇見了她。
第二個夢,他在星光下見着了對着蛤蟆自言自語的她,他是個素來對人有防備的人,卻不忍心去揣測她。
第三個夢,他將她摟入懷中,那個擁抱原來不僅讓她念念不忘,他也同樣。
到這裡綠袖已然淚流滿面,卻依舊閉着眼不願睜開。
第四個夢隨後而來,夢裡他對她當衆羞辱,其實他又何嘗不痛!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事情的真相,因爲真正的字據不在他爹陳平王的臥房,而在他的身上!他不會將那麼重要的東西放在別處,只會隨身攜帶。所以自然也不會是綠袖下的手,她對他的瞭解尚不到這個層面。只可能是白若心,在那個異常的擁抱裡竊取了他的字據。
後來他在白若心喝醉時探明瞭原因,皇上早有意向削藩,第一個要下手的便是陳平王,先後派來過無數細作。白家不是第一個,卻是唯一得手的。誰知白若心對他動了真情,這一拖就是兩年。若不是那日被羞辱,她亦不會狠心偷字據,呈京師。
可是他卻不怪白若心,因爲這一切是非因果皆是出於他啊。或許他也曾對她動過半分的真心,可是這一切卻在綠袖出現後皆歸於塵土。他是對不起她的,若不是他忽冷忽熱的態度,不會叫素來清冷的她入了魔。他不怪她,卻也無法原諒她,因爲害得他家破人亡、一無所有的也是她。
因此,他忍心推開綠袖,與她虛與委蛇。那桌酒菜其實是下了毒的,白若心也並非是不勝酒力,而是已然毒發死去。他此生對不住她了,所有的一切便這樣結束吧。害他失去的一切,她得用命來還。而叫她失去的一切,他也用命來償。
你先睡一會兒,我遲些便來陪你,陰曹地府,孟婆黃泉。只是在這之前,我還想再見綠袖一面。我對她始終是欠一個說法的,我願意在黃泉邊多等一等,只盼來世再彌補此生。
綠袖啊綠袖,我始終欠你一句明白。
我的心裡有你啊。
綠袖的眼睛依舊合着,只是那淚水潸然而下,彷彿不會停息的河流一般。
【終】這茫茫紅塵,走了便再也不要回來了
白府千金的屍體在第二日被發現,滿城皆是對顧君之的搜捕令,卻無人找到他。
酒樓小二驚覺那住了許久的姑娘在天亮前無聲無息搬了出去,他忍不住打聽,這才聽人說夜半時那姑娘揹負着一個男子向城門方向而去。
一個姑娘家居然有那樣大的力氣,這已着實驚到了小二。
她出城了嗎?她還會回來嗎?小二想起她曾巧笑倩兮又怒目而視的模樣,心底不禁涌起幾分難過與不捨。
走了也好,這茫茫紅塵,走了便再也不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