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青說完之後就睡了過去。
由於他全程都在專心致志準備入睡, 所以他不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解臨眼底的神色和往日不太一樣,那雙時常含着笑的眼睛斂起笑之後顯得很淡, 連上挑的弧度都變得危險起來, 如果有人在此刻對上這麼一雙眼睛, 很難在那對褐色的瞳孔裡找到平日的輕佻。
那也是池青進門時, 某一瞬間令他感覺今天解臨似乎有些奇怪的眼神。
解臨對着大落地窗, 一直在看窗外墨黑的夜色。
直到聽到池青的迴應,眼底那抹神情才動了動,他收回視線, 定定地看着縮在沙發上睡着的那個人。
男人個子不算矮、由於瘦,所以在沙發上縮得還算輕易, 他另一隻手枕在耳邊, 手指蜷在毛衣袖口裡, 睡着了也不忘儘量減少和身邊物體的交集。
半張臉被頭髮蓋着,附近那盞微黃的客廳燈照在他身上。
解臨眼底也跟着染上一點暖黃色的光。
“睡吧, ”解臨笑了一下,剛纔出現過的危險神情如幻覺般消散,他輕聲說,“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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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青以爲自己最多就在解臨家睡上兩三個小時。
他在陌生的環境下,尤其在別人家裡, 很難保持長時間睡眠狀態, 之前幾次“治療”也都是過兩三個小時——可能都不到兩小時他就醒了。
結果這一次……
池青被從窗外灑進來的大片陽光晃醒。
高層陽光充沛, 陽臺面積又寬, 最重要的是窗簾只拉了一半, 池青睡着睡着眼前逐漸出現一大片白色光暈,然後感覺整個人被曬得很熱, 今天依舊是一個他不太喜歡的大晴天。
池青睜開眼,緩了會兒才緩過來,對自己爲什麼在解臨家睡到天亮這件事感到困惑,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他想擡起手理一理額前散亂的頭髮,結果發現自己現在行動受限。
他的手還在另一個人的掌心裡。
只是兩人此刻的位置和他睡着前完全不一樣,男人的手是從他身後橫着繞過來的,他這才反應過來爲什麼會覺得熱,一個是太陽太大,另一個主要原因就是他身側還貼着一個人。
這張售價不菲的皮質沙發就是再寬,要容納兩名成年男性也是一項極具考驗的任務。
……
池青不知道在他睡着之後都發生了些什麼。
就算是“治療”,有必要捱得那麼近嗎。
“我給你三秒鐘時間,”池青閉上眼,又緩緩睜開,說出今天的第一句話,“醒過來,然後從沙發上下去,否則我不介意送你下去。”
解臨不光昨晚睡得晚,前一天晚上留在總局幾乎沒怎麼睡,耳邊聽見一點聲音,但是實在沒精力理會:“別鬧。”
“……”
幾秒後解臨躺在地上揉了揉側腰,徹底清醒了。
“……這一大請早,”解臨無奈地說,“你打招呼的方式夠特別的。”
池青對一覺睡醒發現自己在別人家這件事仍然感覺在意且彆扭。
“你怎麼不叫我。”
解臨說:“因爲昨天有人拉着我手不肯放,還說夢話說自己不想回去,因爲家裡很吵……我倒還想問問你,你家裡怎麼會吵?”
他昨天確實想叫醒池青,但是池青睡得太沉,叫了一聲之後發覺掌心被人握得更緊了,之後他就沒再繼續叫下去,倒是他在睡夢中迷迷糊糊說了一句不想回去。
“不想回去?”解臨不確定自己聽到的是不是這幾個字,俯下身湊近了問他。
池青把臉往毛衣袖口邊上埋。
“爲什麼?”解臨又問。
直到過去很久,他才聽到兩個夢話般的字:“很吵。”
“什麼?”
“家裡很吵。”
池青光聽解臨說前半句話的時候還以爲他在瞎扯,聽到後半句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他說的。
否則解臨不會知道他家裡很吵。
……
池青垂着眼,總不能說自己碰到酒就會失控,一旦失控就能聽到很多人的聲音,他最後隔了幾秒說:“夢話而已。”
解臨已經撐着手從地毯上坐了起來,沒有表示相信,也沒表示不信:“是嗎?”
池青:“傻子纔會選擇相信夢話是真的。”
解臨說:“分情況,我昨天看的那本心理學教本里提到過這一類型,心理學認爲有時候人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說出來的話更具有說服力。”
“……”
你是去看心理醫生的。
不是讓你去進修心理學。
這個人不好糊弄的程度,讓池青後悔自己昨天過來敲門這個選擇,他忽然覺得在家裡被吵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不記得了,隨你怎麼說。”
好在這時一陣電話鈴聲適時響起。
解臨伸手去夠茶几上不停震動的手機:“喂?”
池青不知道電話對面的人是誰,只見解臨瞥了他一眼,下一句說的是:“哦,他在我這。”
電話對面的人沉默了。
池青猜到是誰:“季鳴銳?”
“嗯,”解臨說,“不過他那信號好像不太好。”
電話另一頭的季鳴銳:“……”
他那不是信號不好,是震驚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季鳴銳一早上給池青打電話沒打通,這纔給解臨打的電話。
他大腦當機了很長時間,才繼續說明來意:“既然你們兩個都在……”他還是忍不住,又中斷話題問,“不是,你們爲什麼這個點會在一起?”
解臨隨口說:“他昨天晚上睡在我這。”
“他……”他爲什麼會睡在你這。
季鳴銳害怕自己承受不住答案:“算了,那麻煩你等會兒轉告他一聲,姜宇明天生日……”
季鳴銳這回又沒能說完,聽到一把很熟悉的聲音冷淡地響起:“姜宇,你那個同事?”
“他生日跟我有什麼關係。”
另一把語調含笑的聲音湊上來在邊上解釋一句:“我開了免提,你直接說。”
“……他生日雖然是跟你沒關係,但是他想請你們一起出來吃個飯,”季鳴銳這通電話打得心很累,“也順便慶祝租客案順利告破。”
外面人太多。
所有餐館、商場、人行街道,在失控狀態下對池青來說都是高危地帶。
吃飯是不可能吃的,除非某個“人形隔音器”也去。
池青在‘出去人很多,但如果解臨在的話還算安靜’和‘在家雖然碰不到人但是會被樓棟裡的人吵死’這兩個選項裡做抉擇,發現自己更偏向前者。
於是池青沒有立刻回答季鳴銳的邀約,而是看向解臨:“你……去嗎。”
通話開的是免提,解臨起身去廚房拿了一瓶礦泉水,擰開瓶蓋後倚在廚房門口回看他:“去啊,人家生日,剛好那天也沒什麼事。”
電話那頭,季鳴銳重複:“你去不去啊到底。”
池青:“去。”
季鳴銳根本沒那個自信,絲毫不認爲這個‘去’字是池青給自己的答覆,只當他是在轉達解臨的話:“啊,解顧問說去我聽見了,我問的是你。”
池青:“我說的就是我。”
“……?”
“不是,你不是應該罵罵我麼,”季鳴銳沒聽到意想中的拒絕,反倒渾身難受,“比如說像剛從那句一樣的‘他生日關我屁事’,或者是‘不去人太多’,再或者‘我不習慣和其他人共享同一個包間裡的空氣’。”
池青皺眉:“你有病?”
……
可你平時就是這麼‘有病’的,怎麼還雙標呢。
季鳴銳敢怒不敢言。
總之這生日會算是敲定了,時間定在後天,也是新人小組難得可以休息的一天。
池青掛斷電話之後就打算起身回去,隨着上班時間臨近,樓棟裡的人都準備起牀工作,他耳邊的聲音也逐漸多起來。
有人在消極地喊:【不想上班……】
【人爲什麼要上班,不想看到主任那張陰陽怪氣的臉。】
也有人在做大夢:【什麼時候才能暴富,等會兒上班路上買張彩票吧,也許我的命運就在下一刻會發生驚人的改變!起牀!】
然而他聽得最清晰的還是解臨的聲音,解臨送他到門口的時候說:“剛纔你問我去不去的意思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是我去的話你就去?你這樣我會以爲……”解臨每次都能把試探用戲謔且曖昧的語氣說出來:“……以爲你可能對我有意思。”
“……”
解臨說話間,池青已經開了門鎖,進門前扔給他最後一句話:“你可能沒睡醒,你現在應該回去睡覺而不是站在這裡說這些。”
解臨剛纔沒說的是——他發現池青對他有的這個意思,都有一個限定條件:喝過酒以後。
喝過酒以後,這位潔癖先生會纏着他,會主動握他的手,會半夜睡不着來敲門……對池青而言,喝“酒”似乎不只是過敏那麼簡單,他的過敏反應和其他人也並不一樣,大部分酒精過敏的患者會在飲酒後引發紅腫或瘙癢的酒精不耐受反應。
而且他兩次喝酒之後都提到過“吵”這個字眼。
吵。
解臨直覺這是一個很關鍵的字眼。
上一次還可以解釋成樓棟裡那點微弱的裝修聲,但這次顯然找不到任何解釋。
他家裡又爲什麼會吵。
解臨站在門口,若有所思地對着對面那扇“砰”一聲毫不留情關上的門看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