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消失
夏日的蚊蟲很是擾攘,讓我本想在屋檐下靜靜站立一會兒都不能夠。我鼓起勇氣,走到了前門,敲了敲門。
門很快打開,他站在我面前。
撲面而來的,是我熟悉的氣味。薄荷味的洗髮水,帶一點點金盞花的甜味。那是永遠叫人無法抗拒的氣味。
他穿着白色的T恤,沒有任何數字和圖案的T恤,像從大市場買來的七塊錢一打的那種廉價貨,洗的發舊。還有一雙灰色的塑料拖鞋,露出圓圓的腳趾和修建整齊的指甲。
我就這樣,又出現在他的視線裡。我承認,就在那個時刻,我還沒有意識到這種重逢究竟意味着什麼。直到我看到他的眼睛,我已經想好的話已經忘記了一半。哦不對,是已經完完全全地忘掉。——我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那個仰頭的自己,是那麼虔誠和卑微的表情。竟然一如曾經。
我這是怎麼了?
請老天作證,這些時日,我幾乎忘記了“路理”這兩個字的結構和筆畫,連念都許久不再念起。可是,是誰說過,遺忘是爲了更深刻的記憶?
我不由自主的伸開手臂,跌進他的懷抱裡。
幸好,他沒有拒絕,而是也抱住了我。
我們就這樣擁抱着,這一秒,所有的疑問都被拋到腦後,我提都不想提起。“我病了,一場大病,差點死掉。”他在我耳邊輕聲說。
我全身都顫抖起來,他在解釋。解釋,是不是就表明他在乎我的傷心呢?原來他在乎,他在乎。
我默默的放開他的肩膀,手臂仍然不肯放開他的手臂。我不怕他看見我的眼淚。他伸出手,用非常非常輕柔的動作的替我擦掉了眼角的淚水。
我們就這樣用怪異的姿勢彼此擁抱着到客廳的沙發前坐下。
坐下來之後,我的眼淚又開始流個不停,大概是因爲他剛纔的動作讓我完全放鬆下來,我整個人都感到一陣說不出的疲倦,想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他——告訴他我是怎樣爲了熬過想他的夜晚徹夜背誦英語課文,告訴他我在深夜打他電話聽到的陌生女聲之後有多麼心如刀割,告訴他我在父親和左左那裡受了多大的委屈,告訴他我的高考成績。告訴他我對不起他,告訴他我會補償。告訴他我一直想念他,像在脊柱上種下一根毒草那樣,每天晚上躺下之後,背有多痛。對了,我還有最重要的事要告訴他,那就是——米諾凡要送我出國,可是如果他說一句不要我走,我就不走。這樣想着,我的眼淚繼續流個不停,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噢,米砂,你還是那麼愛哭。”他把我的手抓在自己手裡,不再替我擦眼淚,而是一直看着我,任由我的眼淚像滾熱的岩漿一樣流淌。
但是任我的眼淚怎樣流,我都能感覺到,他正用一種像是從我的眼睛裡已經讀出了一切的,寬容的,閃閃發亮的,卻又那麼溫柔到足以安撫我所有激烈的不好的情緒的眼神,望着我。
那是輕而易舉就可以殺掉我的,我晨昏晝夜從沒忘記過的眼神。
於是我更加泣不成聲,哭得像一張在水裡浸過的宣紙。
“對不起米砂,”他說,“你高考那一陣,是我身體最糟糕的時候,病危通知書都下了好幾回了,我以爲,我再也見不着你……”
“混帳!”我擡起頭,用紅腫的眼睛看着他的,罵他。
他忽然笑了,責備地說:“罵粗話?”
我伸出手去打他,手掌觸及他的臉,力道卻不由自主地放小下去。他的掌心隨即也放上來,貼着我的手背。房間裡只剩下我們的呼吸,我的急促,他的輕柔。
“你忘了我嗎?”我問他。
“怎麼會?”他答。
“我忘了你。”我賭氣地說。
“是嗎?”他笑笑說,“我不大信。”
哦,真好,這樣的夜,至少只有我們倆,上帝保佑。就算是做夢,也讓我奢華一回,不要早早醒來。可就在這時,本就沒關的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我下意識地擡起頭來,站在門口的人是我應該認得的。她左右手各拎着一個大包,如果我沒有記錯,她的名字叫陳果。
路理飛快地推開了我,坐直了他的身子。
我的心又整個地涼了。
陳果走了進來,像是沒有看見我一下,徑直把那兩大袋子的東西放進廚房,背對着我們用輕鬆平靜的語氣大聲說道:“你媽不放心你,買了一大堆東西讓我帶來。嘖,瞧這廚房,我出門兩天就亂成這樣子?你也太懶了點吧。我都說過很多次了,垃圾桶裡要先放個垃圾袋,噢,你又忘記了!”
我清醒過來的意識提醒我,此時的我是一個多餘的人。我應該像以前那樣,拔腿而逃,離開這個本就不屬於我的地方。可是,那一天,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就是不願意就此服輸。我覺得我從來都沒有那樣恨過一個人,甚至超過了曾經的蔣藍。如果說曾經的蔣藍是蛇蠍心腸,那面前的這個陳果,就是城牆臉皮!是的,我恨陳果,我恨她奪走了本該屬於我的東西,還好意思在我面前表現出趾高氣揚理所應當的模樣,憑什麼?於是我也裝做若無其事,轉身對路理說:“我要走了,你送送我好麼?”“好。”他站起身來,走到門口,蹲下身,換了一雙帆布鞋。
我已經想好,先把他從家裡騙出去,然後再請他去喝咖啡,泡酒吧,唱卡啦OK,散步聊天,數星星放煙火,總之,幹什麼都行,前提是隻有我們倆。
可是我們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後面響起陳果冷冷的聲音:“等等。”
“我去送送米砂。”路理說。
“不行。”陳果鏗鏘有力地說。
“你管他這麼嚴,算他什麼人呢?”我忍不住譏諷道。
我以爲她會臉紅,繼而氣憤地走掉。誰知道她只是微微一笑回敬我:“你知道他剛出院不久麼?知道他晚上不宜出門麼?你知道一點點的感冒發燒會給他帶來多嚴重的後果麼?米砂小姐,如果要找王子陪你散步,我看你還是去找別人吧,路理要休息了。”
我吃驚地看了路理一眼,他竟然病得這麼嚴重?!想當年,他可是拿過校際運動會長跑冠軍的啊!我繼而想,在他病得最厲害的時候,我在做什麼?我不過守着我內心所謂的自尊和驕傲整天忙活着自己的三點一線小生活。陪在他身邊的,時時刻刻都是陳果,不是嗎?
原來,沒有資格的人並不是她,而是我!
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羞憤,當然更多的是自責。一張緋紅的臉泄露我的心虛和失敗,正準備奪門而逃的時候,路理拉住我說話了:“陳果你別這樣,我和米砂很久不見。你去給我拿件外套,我很快就回來,放心吧,我沒事。”“不。”陳果說,“我不會讓你出門的。”
路理沒有搭腔,自己回身取了放在沙發上的外套。他這個動作又重新燃起了我內心溫暖的希望和無比的柔情,是的,我不應該就此認輸的,我們還有很多的日子,我可以彌補,可以給他更多的精彩,更美好的幸福,我爲什麼要放棄?我不能一錯再錯了!
我伸出手去拉路理,卻沒想到陳果還是攔上來,冷冷地說:“如果你們要聊天,我可以迴避,把這裡讓給你們,方便的時候我再回來。”
“你不要鬧了。”路理用命令的口吻對她說,“這樣多不好。”
“我就是不讓。”陳果好像要哭了,雖然這句話是對路理說的,但她卻看着我。好像我纔是令她如此傷心的原因,必須跟她道歉謝罪似的。她激發了我的叛逆情緒,於是,我加倍用力地牽着路理的手,而她的手也握着路理的手腕死不肯放,我們三個人的姿勢,讓旁人看來,一定惡俗到了極點。
那幾秒種裡,我和陳果一直不可避免的對視,瞳孔裡的恨意無限,簡直可以把對方燒成灰。我內心有種說不出的戰鬥的快感,我已經好久沒有再和女生髮生戰爭了,正好趁此機會好好溫習。我在心裡反反覆覆鼓勵自己:這一次我不會放手,無論如何,這一次,絕對不放。
直到路理伸出他的另一隻手,有些粗暴地將陳果放到他手腕上的那隻手扯掉。然後他拉着我,我們走出了他家旁邊那條長長的小巷,一直走到了燈火通明的大街上。
他始終都沒有放開我的手。我手心裡溫熱的汗提醒我勝利了,幸福正在排山倒海的到來。我勝利了,他終究還是我的王子一切從未曾改變!然而可惜的是,這種勝利感只持續了短短數十秒,因爲我很快發現,我們後面跟着一個掃興的人——陳果。
世上怎麼會有如此陰魂不散的女人!
我放慢了我的腳步,考慮要不要放開路理的手,直接走到她面前跟她來一場面對面的對決的時候,卻聽到路理在說:“好久沒出過門了,夜晚的空氣真新鮮呢。”
他顯然,沒有發現身後的她。
“噢。”我朝路理眨眨眼,“我們跑,怎麼樣?”
“什麼?”他沒聽明白。
“跑啊,聽聽風的聲音!”我一面說一面扯住我的手往前飛奔。他終於反應過來,慢慢跟上我的速度。他的腿,似乎變得矯健多了,跑起來的樣子看上去完全不像還在恢復期。
“哈哈,好玩嗎?”我問他。
“好玩!”男生腿長,很快就變成了他拉着我往前。我快活極了,那種感覺像坐上了鞦韆一樣,心一下子跟着蕩得老高老高,我忍不住興奮地尖叫。好多日子了,我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放縱美妙。不管是陳果李果還是王果果,都讓他們見鬼去吧!哈哈哈哈哈!這一刻,只屬於米砂,只屬於路理,只屬於米砂和路理!
然而,我並沒有高興多久,一件最讓想我想不到的事情卻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