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亂像

馮氏已不知有多久不曾與次子一同吃飯了,自從被太子擢拔至身邊,給予參政之權,次子就****早出晚歸,晨昏定省自是顧不上,想找他說說話,總是不得機會。

如今新婦進門,新婚之人,卻連休沐一日也不曾,依舊照常入宮議事,馮氏還暗暗焦急,生怕新婦獨守空閨,會生出怨懟之心。

誰知她那次子卻是個曉事的,無論歸來多晚,都沒再睡在外院。見到次子與新婦如膠似漆,琴瑟和鳴,馮氏放下心來,對前來稟報行蹤的冰兒道:“你今後不必來回稟了。你們二爺心裡有數,打小兒就讓我省心。你帶着那幾個好生伺候着,將來……就算你們二奶奶不給你做主,且放心,還有我呢。”

冰兒羞澀地應了,乖巧地道:“夫人,冰兒不敢奢求旁的,只盼着二爺好,只要能留在二爺身旁伺候,這輩子就心滿意足了。”

馮氏點點頭,道,“你們二爺還爲着那個衛氏跟我置着氣,我原以爲他心裡怨我,所以才躲着不願見我。本還擔心他會遷怒於紫歆,唉!是我多慮了!瞧他這個樣兒,該是解開了心結,前些日子他不來我這院子,怕是真有事忙。你多注意着,二爺胃口怎樣,吃些什麼,均用心記着,提醒紫歆,好生料理他的飲食。前兒婚儀上,大紅喜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瘦成那個樣子,我這個當孃的,不知有多心酸……”

說着,她抹了抹眼角,喚侍女落英過來,道,“把我匣子裡那對蝴蝶墜子給冰兒……孩子,你在他身邊,我倒省了不少心,只是,你記着,現在你的主子不光是二爺,還有你們二奶奶,你得時刻警醒着自己,言行舉止莫要過了線,否則,……我護不得你!”

冰兒垂頭應下,口中應道“奴婢曉得,必然安分守己,安守本分”,轉過臉來,心裡卻是苦不堪言。她年歲不小了,如今二爺娶了二奶奶,再過個一年半載,二奶奶有孕的話,說不定自己就順理成章……今兒聽夫人這樣半哄半嚇的提醒自己,想必……自己的想的那件事,已是十分渺茫。

冰兒前腳出去,吳夫人後腳就走了進來,撇着冰兒遠去的背影,吳夫人不悅地哼了一聲,向馮氏道,“妹妹,不是我說你,這樣不安分的東西,還留在眼前作甚?何不早早打發了乾淨?”

馮氏連忙叫人迎着吳夫人,請她在對面坐了,方笑道,“玉欽若是怪我,就更加怪她。哪裡還用得着我廢那個心力?再說,姐姐沒瞧出什麼麼?”

吳夫人仔細想了想,雙眼驀地一亮,“你的意思是?”

馮氏輕輕點了點頭,“總得把事情做得圓滿些纔好。……對了,文茜的婚事怎樣?上回相看的那幾個,姐姐可有滿意的?”

提起這事,吳夫人就煩躁起來,“妹妹,我跟你不是外人,吳家的糟心事我跟你說了,現如今已在你這裡賴了快兩年,說起來我心裡也過意不去,可我這個當孃的,自己沒本事,就只能死皮賴臉地,求你這個姨母替我那傻閨女做主。文茜那孩子你是知道的,是個心實本分的,模樣也不差,可要做親卻不光看孩子自己,人家還不得挑挑家世?吳家我是指望不上了,文茜這孩子跟着我,真是苦命,如今只想着,若是有個可心人,哪怕做個貴妾,也只好認命了……”說着,吳夫人捏着帕子就抹起淚來。

馮氏早聽這些話聽得耳朵起繭,吳夫人三天兩頭來哭一回,只說自己如何慘,女兒如何可憐。可她這個當姨母的該做的早都做了,求了不少人,打聽誰家不大在意女方嫁妝出身等等,從中挑選了十來個能力模樣都不差的年輕人給這孃兒倆相看。誰知,人家卻是一個都看不上。要麼嫌對方是庶出,要麼嫌無官無職,要麼嫌家世太差……

說來說去,這娘倆心裡就那麼一個可心人兒,——她的次子,玉欽!

從前衛雁落難,這母女倆就活了心,以爲自己景況再不好,怎麼也比那家破人亡無依無靠的罪臣之女強。誰知後來衛雁沒進門,徐玉欽竟娶進了鄭家嫡女這麼一尊大佛!自知跟人家比不了,她們便退而求其次,一再暗示,願做個貴妾……

馮氏十分爲難。一邊是自己親姐姐親外甥女,拒絕得太硬氣,怕傷了她們臉面。再說,文茜那孩子,論樣貌性格,倒也合她心意。可自己兒子娶了這樣的高門貴女,才擡進門來,就納貴妾,那不是打人家鄭家的臉嗎?最重要的是,自己那兒子,分明對文茜毫無情意……

可是話卻不能說得太明,馮氏只能苦笑着跟吳夫人打太極:“文茜這樣的好閨女,嫁那些尋常宦吏之家只怕都委屈了,如何能與人當妾?貴妾再好聽,也是個妾。姐姐別錯了心思,誤了孩子終身。待我這幾天再跟老大媳婦打聽打聽,看看她族裡還有沒有合適的兄弟……”

老大媳婦,就是涇陽侯世子夫人梁氏,兩湖總督府出身,吳文茜這個情況,能嫁進那樣人家的話,豈止是高攀?可吳夫人卻根本不當回事,抹着眼淚道:“嫁去那麼遠的地方,又離她那個狠心爹爹所在的川蜀那麼近……她爹爹若要認她回去,可不叫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在京城,至少還有妹妹你給我作伴,妹妹,難道真就沒有旁的法子了?要不……”

眼看她就要捅破那層窗戶紙,把玉欽的名字說出來,馮氏趕忙岔過話題,“姐姐,你別想那麼多,文茜的事,我跟你一樣上心。也是,京城這麼大,還怕找不到合適的人家?待會新媳婦要來請安了,我這還沒對完賬,您在這坐會兒,我把剩下的對好了,等新媳婦過來,咱們一起用飯。”

吳夫人生生咽回已到了嘴邊的話,換上一副不情願的表情道:“誰家新媳婦起這麼晚?婆母都算了半上午賬了她纔過來請安?”

馮氏也不惱,對吳夫人眨眨眼道,“小兩口正是膩歪的時候,來得晚些有什麼關係?別說她剛嫁進來我得加倍體恤,就是老大媳婦,我也沒讓她天天來立規矩。”

吳夫人嘆了口氣:“就你好性兒……”若非妹妹這個軟和的個性,只怕自己還不會這麼願意女兒嫁進來,這樣的婆母同時又是姨母,女兒嫁進來只會享福,永遠受不了委屈……

盛夏的陽光鋪滿整個院落,徐府處處洋溢着一派和樂氣息。而外書房內與祖父對弈的徐玉欽,卻是一臉陰鬱,鎮日不見笑容。他舉手落了一子,忽道,“祖父,我得去一趟陽城。”

身穿水粉色絲綢寢衣的鄭紫歆此時已散了發,百無聊賴地坐在妝臺前望着冰兒等人忙碌的身影,情緒頗爲低落。聽聞身後傳來腳步聲,她回過頭去,見徐玉欽額角溼發上滴着水珠,穿着霜白色袖口繡有淡紫枝葉紋樣的中衣從屏風後走出來。她迎上去,抹了抹他的額角,嘟着嘴道:“夫君,一定要去麼?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嫁入徐府有幾天了,仍是無法習慣。徐家人待她再好再寵她,也不比從前在鄭府那般自由自在。尤其是她頂着那才女的頭銜,少不得要做出一副名門淑女的儀範……若是徐玉欽不在身邊,恐怕日子就更加無趣,甚至可稱得上難熬了……

徐玉欽在她頭上撫了撫,越過她走向稍間,對冰兒道:“那件冬衣不要帶,厚披風也不要,只帶兩件現穿的換洗衣物就夠了。”

回身看向鄭紫歆:“我不過去個兩三天,去把你大哥和三哥接回來。”

鄭紫歆眸光一閃,喜悅道:“原來……你是爲了我纔要出這趟門?我不過隨口抱怨一句,他們沒回來參加我的婚儀,你就……你就……”

徐玉欽陡然將她一扯,帶入懷中,橫抱起來向裡間走去,同時吩咐屋內忙碌的侍女們,“都出去,過會兒再來收那些東西……”

鄭紫歆尖叫一聲,捶着他胸口笑罵道:“當着下人面,你怎麼……能這樣?”抱着他脖頸,見那些侍女們都避到外面去了,不由紅透了臉,又在他肩上捶了兩下。

徐玉欽面無表情,摸索着解去她的衣帶,牀帳內夜明珠光線溫和,照在他臉上,卻依舊無法軟化他嘴角的線條。每每這個時候,她的心內都會涌起一陣莫名的恐慌。狂風驟雨來得十分急切,他的表情卻毫無變化。沉默地起伏撞擊,力道有些狠,顧不上她的情緒……

這樣的他顯得有些陌生,有些可怕,她咬着下脣,不敢看他。閉着雙目,只緊緊攀着他的頸,儘量放鬆自己去適應他的蠻橫。

再睜開眼時,他已遠在數裡之外的京郊。

他沒讓她去送行。天不亮就悄悄出門去,還囑咐下人們注意她的起居飲食,叮囑每隔幾日就命太醫給她請平安脈。

聽下人們複述他叮囑的那些話,她覺得自己心內的幸福和喜悅,已經滿溢而出,小小的心房,似乎已承受不住那麼多那麼濃烈的關切。

他竟是如此在乎她,愛惜她,比最疼她的大哥、三哥和祖父更甚!

徐玉欽重新踏上往陽城而去的路程,心境卻與數月前大不相同。如今他已不再是昔日那孤身上路的文弱士子。他身後隨有兩千餘官兵,任由他調遣。而他的身份,是顧命欽差。

此時的陽城之內,寂靜如昔。

才娶了新婦的楊老闆不知得了什麼怪病,自新婚過後就鎮日昏沉,精神恍惚,只是渴睡。郎中來瞧過,隱晦地暗示道,是因舊日荒唐太過,以致腎水不足、胸悶氣喘、四肢乏力等,需細心靜養一段時間,……此郎中在陽城中行醫多年,口碑甚好,聽他如此說,楊老闆的子女們便信了……而那新娶進門的賈氏卻在新婚後地第三天就私自逃走。楊老闆的子女們去賈家要人,卻見鐵將軍把門,賈家人在一夜之間走了個乾淨。楊家人心中不忿,報官狀告賈家人騙婚之舉,而此時暫代父母官的鄭澤明又哪裡有那個心思去理會他們!

衙役走進來彙報了楊府狀告賈家一事,鄭澤明渾沒聽在耳中,不耐煩地揮退衙役,命他們自行想辦法去應付楊家那些人。

他走回屏風之後,那裡坐着一個眉目如畫的少年,正是鄭靜明的小廝長生。

鄭澤明瞪大了眼睛望着長生,“爲何要遮遮掩掩?你秘密入府,難道外頭守衛的人都沒瞧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我大哥叫你來得?”

長生做了個噓聲的手勢,道:“二爺悄聲些,不能叫旁人知道……現在……”

他聲音更是低了,鄭澤明聽得不甚清楚,走近他身旁,“長生,你說什麼……”

“麼”字音剛落,鄭澤明就見長生臉上突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他訝異地看向他,尚未反應過來,就感到自己的腹部一涼……

情急之下,顧不得疼痛,鄭澤明快速後退。長生再次揮刀襲來,鄭澤明轉身避過,同時伸出左手,將長生手臂握住,“長生,你受何人指使?”

長生不語,翻手卸開鄭澤明的鉗制,用力將他一推,鄭澤明腳步一滑,坐倒在地。長生舉起短刀,向他撲了過去……

就在此刻,一個人影躥入屋中,揮起衣袖,“鐺”地一聲,擊落了長生手中的短刀。

長生擡起頭,正對上一張戴着銀色鬼頭面具的臉。

“小子,走!”鬼麪人喝了一聲。

長生搖頭道:“不,我今日殺不了他,我的下場就是死。”

鬼麪人走上前去,一把揪住長生的前襟,“走!”

長生還待掙扎,卻被那人扯着,朝窗外飛躍而去。

鄭澤明想爬起身,腹部劇痛卻令他沒了力氣,豆大的汗珠順着臉頰往下滴落,他張開喚:“來人,來人!”

長生跟隨着鬼麪人,來到一間燃着火把的密室。鬼麪人摘下面具,朝長生冷冷一瞥,長生一見他面容,不由眼睛一熱,哽咽道:“父……父親!”

他面前那人,嘴角抽動着,神色複雜地朝着他看。正是洛言。

密室的門被人推開,染墨與衛雁走了進來。

“洛言,怎樣,多年不見,你還認得出他麼?”染墨打量着洛言神色古怪的臉,實在少見此人面上出現這等認真的表情。

洛言吸了吸鼻子,“我自是認得的,染墨,這回,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染墨淡淡地道:“你既然認賬,很好,我要你與我一起,助姑娘登上聖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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