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一聲嬌喝:“慢着!”海中棠聞聲轉頭,只見紫煙站在一旁,手中卻多了把尖刀,明晃晃的,直抵自己咽喉:“你要是敢殺了他,我立刻死給你看!”
“怎麼,你以爲我會怕了你?”海中棠瞠視着眼前這個紫衣的苗家少女,語聲加重:“海某掌下殺人無算,再多附着一條冤魂,又有何干系?”“我知道我一條小命,在你眼中也許連一隻螞蟻還不如,”紫煙手中握緊那柄尖刀,抵在咽喉處往前又走了兩步:“但若是我死了,那麼你又怎麼找得到食火蠱?”
“食火蠱”三個字一出口,海中棠目光不由一震,緊緊盯住紫煙:“你是什麼人?”“我叫紫煙,”紫煙道:“我也知道以你堂堂海中棠的身份,可能不知道我是什麼人,但你總該聽說過我爺爺茂竹公。”
“茂竹公?”海中棠不由口中唸了這三個字,陡的擡起手,虛空一抓,一股勁風便自掌心盤旋而出,便如磁力一般,紫煙只覺胸口一緊,身不由己便被吸住往前,落入海中棠手中。
“茂竹公真是你爺爺?”海中棠一雙電目,盯住紫煙,厲聲道。“信不信由你好了,”縱是在他掌控之中,紫煙卻顯得有恃無恐:“爺爺曾跟我說,少林正宗的參合指,原是一門武學上乘功夫,專破高手罡氣,所以嚴加管制,絕少外傳。但修陀羅師從普惠方丈偷學到一半的參合指,叛出少林,自己無師自通,另闢蹊徑,以邪道功夫將參合指修煉成六合玄陰指。只可惜……”說到這裡,故意頓得一頓,海中棠立即道:“只可惜什麼?”
“只可惜這種功夫厲害雖然厲害,卻因爲是以邪道修成,修煉之人行功之時便常要遭受五內焚灼之苦,雖然可以飲水暫緩炎症,可也只是一時的法子,終究是治標治不了本。”紫煙一口氣說了出來,眼見海中棠的臉色,隨着她的話語越來越難看,又道:“如果要徹底擺脫焚身之苦,只有服下爺爺獨門餵養的‘食火蠱’,這種蠱寄存於人體內,可以吸收五臟的熱力,使宿主身體保持正常溫度。雖然體內寄宿有吸食自身營養的蠱蟲,終究不是什麼好事,可也終究勝過最終被內火焚燬之死路,不是麼?”
她這番話說完,便覺海中棠鐵鉗般抓住自己肩頭的左手五指鬆得一鬆,瞬即卻又抓得更緊,忍不住痛得呼出聲來,只見海中棠伸出右手,平攤在紫煙面前,道:“拿來!”
“拿什麼來?”紫煙故意道,海中棠面上一怒,道:“臭丫頭少給我裝瘋賣傻,自然是拿食火蠱出來!”紫菸嘴巴一撇,道:“跟本姑娘要東西,還這麼沒有禮貌,你至少先放開本姑娘,再恭恭敬敬地叫本姑娘一聲,再將這位衛公子放走,這食火蠱的事情麼,纔好商量。”
海中棠就算先前再沉得住氣,此時也忍不住動怒,揚起右手手掌,便要照紫煙天靈蓋拍下:“臭丫頭再在這裡胡攪蠻纏,老子一掌拍死你!”盛怒之下,便再也管不得其餘,掌上勁力一運,立時指掌變作紫色,由淺入深,顏色越來越濃。
衛憂本來還在勉力支撐,這時聽他二人對話,方纔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原來紫煙竟是要以食火蠱爲交換條件,換取自己的性命,以前一向憎她拒她,此時心裡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陡的激起渾身力量,一衝而起,撲過去猛力將海中棠掌下那個小小的身軀抱入懷裡:“紫煙,紫煙……”
他只說得出這四個字,別的什麼字都不會說,什麼意思都不會表達了!
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她的鼻息輕輕撲入他的脖子,一絲癢癢的感覺,“噹啷”一聲,抵在她脖子上的尖刀掉了,她忽然笑了,笑起來的時候,兩隻山明水秀般的大眼睛就彎成了可愛的月牙兒:“這是第二次,你叫我的名字……很好聽,我要你再叫一遍……”
她閉上了眼睛,彷彿要聆聽那令人沉醉的嗓音喚她的名字,卻忽的覺得身週一鬆,跟着整個人忽然離地,輕飄飄地象要飛了起來,睜開眼睛,自己卻已被海中棠抓住,被他帶住離地而起。
紫煙急忙回頭,卻見衛憂倒在地上,鮮血沿着嘴角流下,掙扎着,想要爬起來追趕她,怎奈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遠。
“衛憂哥哥!”紫煙忍不住叫喊出聲,她在海中棠的掌下拼力掙扎着,她不要離開衛憂,一刻也不!但是她的話語才一出聲,就被海中棠一掌拍中背心,立時震暈了過去,兩個人影化作一團紫色的光暈,越飛越遠,空中只留下海中棠的一句話:“衛憂,我帶走了你的小美人兒,放心,我不會殺她,留着她還大有用處哩!你要的那件東西,不在我這裡,以八翼飛馬牌騙走那件東西的是我,可是從我這裡拿走那件東西的卻是他!”
“是誰?”衛憂拼力向空中大聲問道。
紫色的光暈漸漸消失,空中寂寂,隔了半晌,才遙遙傳來一個聲音:“溫、碧、城!”
溫碧城!
這是衛憂第三次聽到這個人的名字,每次聽到這個人的名字的時候,他心裡就會忽然打一個寒噤,彷彿被一隻叫做竹葉青的蛇咬中的感覺。他不知這種感覺從何而來,難道他原來就是認得這個人的?
聽海中棠話裡的意思,衛憂忽然明白,這其中原來是計中套計!
海中棠和溫碧城本是一路,他先以抹去兩翼的八翼飛馬牌從歌羅驛取走那件東西,再交給溫碧城,若所料不差的話,溫碧城便是燕孤寒口中的那個曾在歌羅驛以四翼飛馬牌存取貨物的碧衣長衫公子!
那麼這麼說,溫碧城便該是向東南,與海中棠一行的方向正好南轅北轍。
衛憂平躺在地上,眼睛裡被正午的秋陽射得刺痛,閉上來,還是一片金黃的閃光亂冒,再後來,光芒漸漸暗下來,乾燥灼熱的天氣也漸漸變得涼爽,秋夜的風,一陣陣地吹來,吹去他身上的汗珠,汗珠幹了,睜開眼,天上竟不知什麼時候綴滿了無邊無際的繁星。
肚子雖然很餓,可是相比起所受的傷來說,還勉強可以忍受,衛憂躺在地上,氣息緩緩地,一點點地收攏,聚集,匯流,在體內流轉大小週天,漸至靈臺一片清明,不知什麼時候,竟已經睡着了。
夜晚的荒野上,起了一層濃濃的白霧,被輕風吹過地平線,發散開來,將衛憂繞住。濃霧中有看不見的人影在晃動,有低微的啜泣聲,有刀光劍影的相擊,最後竟化作一個清晰的語聲:“衛憂,沉睡在夢裡吧,不要醒來,忘掉過去,那些不該記得的記憶,只有忘記,只有在夢裡,你才能夠活得幸福快樂。”
“我是在夢裡?”衛憂心中一驚,忽的濃霧化開,睜開眼,頭頂一片閃爍的星空,銀河如玉帶般橫亙長天,一陣微風吹過,萬千星星就一齊朝他眨着眼,彷彿那些眼睛的背後,隱藏了無數個窺探的人,無數個不能訴說的秘密。
又是在這樣的夜半,又是在人人沉睡的深夜,他一個人孤獨地醒來,他的身子變得冰冷,傷口開始發疼,那冷,那疼,彷彿是骨頭裡埋着的刀子,隱隱地,一點點地,從裡往外將人切開剖開撕裂開。
大顆的冷汗自衛憂全身密密冒了出來,在秋夜的風中變得浸涼透骨。他清晰的記得那夢中的人語,是紫煙的聲音——紫煙,那個不惜捨棄自己性命也要救他的苗家少女,爲什麼要抹去他的一段記憶,而在他去尋找那段記憶的時候又千方百計地阻止?
她這樣做究竟是爲了什麼?難道真的是爲了讓他幸福?她也許永遠都不知道,一個失去一段記憶,缺失了一段過去的人,活得是多麼痛苦。
隱隱的,衛憂覺得,有人躲在暗處,千方百計想要傷害他,不惜一切陰謀,若是他還不能記起這個生平的敵人是誰,他也許將死在他的手中,就象他曾經死過的那一次一樣。——難道紫煙所想要抹去的,就是這個人殺死他的真相?
而更重要的,衛憂覺得,自己的生命中,丟失了一個人,一個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的人,每當他將要接近記憶的邊緣,將要觸摸到那個人的存在的時候,他的頭就會疼得象是要裂開,心疼的感覺無以復加。——又或者,紫煙就是爲了不讓這個人佔據他的心靈,而抹去了她的存在?
不管怎樣,他必要尋回事實的真相,殺他的人,愛他的人,他要將他們都找回來,他只想重新活回原來的衛憂!
想到這裡的時候,他心頭對那個叫紫煙的古怪女孩子,起了一種複雜難言的感覺——她救了他,而且不止一次,不惜她的一切,可是她卻剝奪了他的過去,那過去或許就是他的一切。他對她既不是簡單的恨,也不是莫名的愛,他只是在怪責她自作主張剝奪了他的記憶的同時,又沒來由地擔心她落入海中棠魔掌之後的安危。
就是懷着這樣複雜的心情,衛憂踏上了尋找溫碧城的旅途。
他在每一個路過的路口打聽,在每一個落腳的客棧詢問,在每一個破曉與月牙交替的時分獨自醒來,痛不欲生。
不能明瞭的過去就象一把隱藏在骨肉中的刀子,割絞纏磨着他。
秋漸漸深了,樹上的葉子也由紅黃相雜漸漸變爲金黃,而最後變爲死灰的枯黃,飄落枝頭。一行大雁鳴叫着遠去,將秋的最後一絲餘溫帶走。
某月某日,衛憂獨自一人,坐在山間一座凋敝廢棄的小廟裡,風從破落的門邊吹過,無聲無息。天已經黑了,漆黑一片,衛憂緊了緊薄薄的貂裘,擁着面前一堆柴火坐着,火光映上他的臉,他比以前更瘦削了,眉目間也開始有了風塵的痕跡。
面前的柴火忽然“噼啪”一聲,炸開,一根燒焦的枯枝跳了出來,落在衛憂腳邊,他隨手撿起,拈住那根枯枝,忽然間若有所思。總有些什麼遙遠而又有些熟悉的東西,在腦海裡涌動,是什麼呢?
便在這裡,門外傳來“沙沙”輕微的腳步聲,細聽之時,又好象沒有。衛憂擡起眼來,向半開的門外看了一眼。
一眼,便怔住了。
門外黑天白地。黑的是夜,白的是雪。蒼茫一片,渺無人煙。
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冬天便已來臨,第一場輕雪,便這樣措手不及間,降臨了大地。衛憂忽然覺得有些寒冷,撥弄了一下嗶啵作響的枯枝堆。
檐外,雪下地正狂,落地無聲。
破敗的木門吱呀輕響,有人推門而入。
這個人進來的時候,衛憂手裡的酒剛好倒了一半。酒水呼啦一聲潑在樹枝上,火苗四躥,映入了來客的眼中。明明是俗世的煙火,落到了這個人的眼裡,卻清涼如水。
這個一襲碧衣長衫、白皙風雅的年輕人,彷彿是從天謫降的仙人,毫無預兆,翩然而至,衛憂覺得給這樣的眼神一望,自己立刻成了俗世奔波的浪子,爲人世諸事所累,爲朋友恩情所累,不知爲何,不知所從,而破損的廟頂間,忽然爆下一篷積雪,就這樣措手不及地攏了他一臉一身,遍體生涼。
碧衣長衫的年輕人看着衛憂,衛憂忽然間笑了起來,喃喃道:“想不到這天寒地凍的荒山野外,也有人踏雪而來,夜防陋室,倒也不失爲一件風雅美事。”年輕人還是看着,不笑,也不言語。
於是衛憂笑道:“兄臺你瞧,這方圓數十里,恐怕也只得你我兩人。你我雖是陌路,相見也算是有緣,衛某身無長物,就只有敬兄臺一杯。”言罷猛一擡手,待方下時,粗陶酒碗已空空如也。“看,在下一滴也未酒出,這竹葉青酒是萬萬不可辜負的。”杯酒下肚,衛憂的眼睛亮了起來,目光炯炯,與方纔判若兩人。
“你錯了,衛憂。”短短的五個字,一句話,卻讓衛憂在剎那間凍結。這本來是極好聽的一把嗓子,清冽儒雅,壓低了又帶點戲噱,在這雪緊風狂的夜裡,讓人聽着如沐春風般溫暖。
“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碧衣長衫的年輕人撣了撣衣襟,幾瓣潔白的雪花飄落,他的手修長秀氣,中指上戴着只碩大的綠寶石,彷彿一池綠水凝成的冰晶。他緩緩地笑了,笑容在雪夜中如同梨花綻放:“其實你應該認得我的,很久之前,就應該認得,你縱然已不記得我溫碧城,至少應該不會忘了藍若冰。”
衛憂只覺“轟”地一聲,那最後三個字如利鑿般生生釘進他的心臟裡,又連肉帶血的拉拔出來,撕扯着心肝脾肺,生不如死。他的手早已握住了烏金劍,寶劍利刃在他的手裡咯咯作響。竟分不清是他的真力帶動了劍身,還是利器撼動了劍匣。
衛憂煞白了臉,渾身冰冷,又一股血氣撲面而來,煎得他骨骼欲裂,肝腸盡斷。不由得大喝一聲,寶劍出鞘。
利刃刺穿空氣的聲音如同壯士赴死的悲鳴。
屋頂有雪花飄落,雪花落在這三寸寬的烏劍劍身之上,悄然不見。若比起劍身上此刻催發的寒氣,連凝成的雪花也不能與之相抗。
正如此時握劍之人眼底眉梢間的烈焰便連這唯一的火堆也相形失色。火苗掙扎了數下,化作幾縷青煙。唯一的光亮就這麼消散了。衛憂一動不動地佇立着,宛若天神。他的劍已經出鞘,而出鞘之劍欲飲其血之人何在?
他的手動了,在抖,因爲有一雙眼睛竟在向他微笑。
明明是星月無光,卻似漫天的月華星子都聚攏到了這雙眼裡。那個人就這麼隨隨便便地一笑,卻似斂盡了世間芳華。
衛憂又動了。烏金劍無聲地刺向那雙春水般溫潤的眼睛,志在必得。
而劍身卻忽而一滯,一招未盡卻已成殘招。利刃徒留在半空裡,溫碧城卻已從容閃過,側身繞至他的面前,身形優雅,欺入他胸前,伸指在他胸口穴道上按住。
只是按住,卻蘊力不發。
“殺我可以,不必如此戲弄。”衛憂一臉鎮定如恆,淡淡道:“只是在臨死之間,你至少要讓我死個明明白白。”
那雙暗夜裡如同水面上閃爍着月華星光的眼睛又笑了。
“衛憂,你方纔不是說要請我喝酒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