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看到林朝陽,正想笑着問好,可盯着他那張臉,好像想起了什麼,眼神略顯錯愕。
半截眉,小眼睛,說熟悉是因爲後世這張臉很知名,之前林朝陽還見過一次。說陌生是因爲,也就見了那一次。
林朝陽正想問對方有什麼事,對方先說話了。
“哎呦,咱們之前見過。”半截眉熱情的握住了林朝陽的手。
“有印象,有印象。”林朝陽客套了一句,又問道:“您這是……”
“之前不是跟您說過嘛,我是《青年文學》的編輯,我叫馬衛都,今天特意來拜訪許靈均老師。”
馬衛都說着還愣頭愣腦的往院裡張望了兩眼,問道:“您跟他住一個院啊?”
如今燕京的四合院多數是幾家、十幾家合居的大雜院,馬衛都先入爲主的把這院子想成了是一般的大雜院。
“我就住這院。”
馬衛都沒理解林朝陽的意思,臉上露出幾分討好之色,“真是巧了,碰上您這麼個熟人。正好,您幫我介紹一下。”
他說着話,自來熟的進了院,邊走邊問林朝陽,“您這院子看着可不小,住了幾戶人家?”
說話之間,馬衛都已經過了垂花門,來到二進院,林朝陽正想回答他的問題,馬衛都又問道:“哪家是許老師家?”
林朝陽哭笑不得的看着跟個二愣子一樣的馬衛都,“這就是許老師的家。”
馬衛都聞言看了看林朝陽,又朝周圍看了看,這會兒正是傍晚,如果是大雜院,不至於如此肅靜,他立馬就明白了林朝陽的意思。
“這院子都是許老師家?那可真夠豁亮的!”
他又露出歉意之色,問林朝陽:“恕我眼拙,您是許老師的……”
“我是林朝陽,筆名許靈均。”
“啊~”馬衛都因爲過度震驚,失語當場,只來得及從他的公鴨嗓中發出一聲刺耳的驚叫。
“您您您……”他“您”了半天,也組織不起來語言,林朝陽面露輕笑說道:“先進屋坐坐吧。”
他當先領着馬衛都進了正房,請他坐下,又給他倒了杯茶。
這麼一會兒功夫,馬衛都總算是消化了內心的震驚,臉上寫滿了不好意思,“真是對不住,我這有眼不識泰山……”
林朝陽無所謂的擺了擺手,“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咱們本來也不認識。”
馬衛都瞧着林朝陽雲淡風輕的神色,心中的羞恥感卻不減反增。
剛纔進院時的誤會倒不算什麼,他主要是想起了之前見面時放下的豪言。
之前兩人因爲收古董,在新街口文物商店收購點前見過一面。
當時林朝陽拿着外匯券收古董,讓馬衛都很是不爽,閒談之間他聽說林朝陽說業餘寫,很是秀了一把優越感。
“那巧了。我也寫,本職工作是《青年文學》的編輯。”
“您以後要是有稿子可以投給我們《青年文學》,咱們今天也算認識了,回頭我優先給您審稿。”
馬衛都想起之前的場面,臉上不禁陣陣發燒,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這可真是班門弄斧,貽笑大方。
“既然都認識了,有什麼話不妨開門見山的說,你今天來的目的是……”
林朝陽沒給馬衛都羞赧的時間,見他如此問,馬衛都也顧不得別的了,放下了心中的情緒。
“實不相瞞,我今天是代表雜誌來想來向您約稿的。”
馬衛都的話不出林朝陽所料,他語氣盡量客氣的說道:“這兩年寫信或者登門來向我約稿的雜誌有不少,奈何我產量不高,而且基本是以中長篇爲主,經常讓大家跑空。
上一部《禁閉島》發表後,我的心思都放在了家庭生活上,最近沒寫什麼新作品。”
馬衛都見林朝陽態度客氣,透着真誠,知道他所言非虛,心中微微遺憾,但他這次上門本來就沒想着一次就能約到稿子。
“第一次上門跟您約稿,實在是冒昧。您也應該知道,我們刊物是從《季刊》改版過來的,特點就是:青年寫,寫青年,給青年讀者看。
原來我們就有兩個欄目,一是‘專稿’,每期一篇,專門約請著名作家、文藝評論家專門就文學創作中的某個問題或者某部作品進行評述;
二是‘甘苦談’,約請較有影響力的作家談談自己在創作中的苦辣酸甜、心得體會。
青年讀者羣體文學愛好者衆多,許多讀者對於這兩個欄目十分喜愛,有志於文學的青年讀者都認爲這可以開闊他們的眼界。
改版爲《青年文學》以後,我們將這兩個欄目保留了下來,您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給我們編輯部寫一篇評論專稿或者是創作談?
字數也不用多,千八百字就可以,要是字數多點的話就更好了。”
馬衛都約稿的聰明之處是並沒有像有些編輯那樣,沒有當場拿到稿子就寄希望於下次或者以後關係熟了,而是想辦法無論如何都要拿到一份稿子。
別管是什麼,哪怕是一篇三五百字的小析也可以,只要有了第一回,以後約稿自然會更加順理成章。
見馬衛都把要求放的如此低,林朝陽倒有些不好意思拒絕了。
他想到陸遙今天的來信,便說道:“既然這樣……我就寫一篇《人生》的評論文章吧,正好我跟陸遙也在寫信討論。”
聽着林朝陽的話,馬衛都大喜過望,“那可真是太好了!”
“您跟陸遙同志很熟悉?”
“有點交情。”
馬衛都說道:“那您應該知道他這部《人生》就是應我們主編的邀請寫的,說起來真是緣分。”
《青年文學》是中國青年出版社旗下的雜誌,主編王維玲同時還是出版社的副總編輯。
林朝陽點頭道:“知道。”
“真是巧了!”馬衛都又唸叨了一句,“《人生》現在火的不得了,您跟陸遙又是好友,評論要是發表了,一定會引起不小的反響。”
馬衛都的話只是恭維,聽聽就好,林朝陽肯定不會當真。
閒談了幾句,林朝陽覺得差不多該端茶送客了,馬衛都突然盯上了他屋裡擺着的古董。
“哎呦!這蒜頭瓶看着可真不錯!”
“這色釉一看就是雍正朝的吧?”
馬衛都上趕着搭話,林朝陽不可能不回,況且他的話正中林朝陽的心頭好。
“好眼力,確實是雍正時候的東西。”
馬衛都圍着那件雍正朝的仿汝天青釉弦紋蒜頭瓶,看的眉飛色舞,林朝陽一時難以分辨他是見獵心喜還是曲意逢迎。
不過這件仿汝天青釉弦紋蒜頭瓶確實是他的心頭好,真要說價值,林朝陽家裡至少有二三十件瓷器比它貴重。
林朝陽之所以喜歡這件東西,就在於它的顏色單一,不浮、不囂、不靡、不媚,氣質獨特,有一種渾然天成、素雅淡靜的美感。
而且相比起粉彩那種對皇家貴胄的長相,這種單色釉更符合文人雅士的審美,令人見之心喜。
馬衛都邊看邊誇,饒是林朝陽心中有所警惕,也難免生出幾分欣喜。
這小子,早幾百年也是個諂媚佞臣的好材料!
兩人說了這麼一會兒話,那邊陶玉書飯都吃完了,剛想叫林朝陽吃飯,見屋裡有客人,便沒有作聲。
林朝陽給兩人互相介紹了一下,客氣的說道:“吃飯了沒有?要不一起吃點吧?”
“不用麻煩,我回家去吃就行。”
馬衛都嘴上推辭,腳下卻不怎麼動地方,林朝陽一看,哪裡還不明白他的小心思,大大方方的領他到西廂吃了頓晚飯。
蹭了頓飯,馬衛都才心滿意足的向林朝陽提出告辭。
一週之後,馬衛都特意挑了個晚飯時間來林朝陽家取稿子,先是很自然的蹭了一頓晚飯。
然後拿到了林朝陽爲《人生》所寫的那篇評論文章——《從高加林談如何塑造當代農村人物形象》。
標題名字有點長,馬衛都還沒看內容便有些驚喜。
一般的評論文章歷來是多以爲觀察對象,通常有一定的侷限性。
可如果標題是“從……談……”之類的句式,那就意味着作者要談的就不僅是這篇,很可能是某一類具有共同屬性的作品,內容一下子就拓寬了不止一倍。
馬衛都看文章之前有個小心思,他先用手指捻了捻稿子的頁數,心中估算至少有十一二頁,林朝陽用的是五百格的稿紙,拋開空格和標點符號,少說也有五千字。
撿着了!
他還沒看文章,心中已經充滿了喜悅,他本來只寄希望於林朝陽能抽空敷衍一篇一兩千字的評論文章就很好了,沒想到人家竟如此實誠。
等到他看完了一遍文章,心裡更加高興。
《人生》發表以來,陸陸續續有文學界的作家和評論家發表了對這部的看法。
其中很多人都把高加林這個主人公放在了反面典型的位置上,將他視爲失敗者和悲劇人物,認爲他只顧個人私利、排斥農村生活、沒有爲偉大事業獻身的理想、把愛情當作工具……
諸如此類的論調在過去的一個多月時間裡層出不窮,可林朝陽的這篇《從高加林談如何塑造當代農村人物形象》卻並沒有走這些人的老路。
整篇文章沒有高高在上的指責,文章整體可以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對高加林這個人物的分析和評價,另一部分則是透過高加林這個人物形象深刻的剖析了文學創作者應該如何在當今這個變化的時代來塑造有血有肉的農民形象。
在前半部分,林朝陽肯定了高加林作爲嶄新的青年農民形象的成功之處,認爲高加林繼承了父輩吃苦耐勞的優良品德,又表現出了對於社會主義現代化新生活的嚮往與期待。
他有進取精神,有爲嚮往的志同道合的愛情做出選擇的勇氣,是一個走在時代前列的年輕人的形象。
至於高加林性格中的可恨之處,林朝陽也進行了批判,只是遠沒有這段時間以來那些評論家的力度。
在後半部分,林朝陽借高加林的形象談到對於新時代農民形象的塑造,馬衛都按照自己的理解提煉出了幾個關鍵點。
一是對於人物刻畫的時代感,林朝陽認爲當代作家對於農村人物的刻畫不缺真實性,但在捕捉時代感上明顯已經落後於現實發展。
二是多維度的性格刻畫……
馬衛都揮舞着稿子,表情興奮的對林朝陽說道:“許老師……”
林朝陽立馬打斷他,“別叫‘老師’,叫我朝陽就行。”
馬衛都心中佩服林朝陽的謙遜,但讓他直呼其名,他也有點不適應,便說道:“那我叫您朝陽同志吧。”
“也行。”
“朝陽同志,您這篇文章絕對是我看的所有關於《人生》的評論文章當中水平最高的。”
“不敢當,過譽了。”林朝陽客套道。
馬衛都臉色認真的說道:“我這絕不是恭維,您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