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姝色

晏潮生一擡眸, 不遠處的青鴍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方纔發生的事,赤水琉雙不清楚,卻全被這畜生看了去。

青鴍兩隻眼瞳帶着亮金色, 哪怕在山谷峭壁中, 也亮如兩盞幽幽的琉璃燈。

晏潮生抿緊了脣, 冷冷盯着它。

青鴍感受到了他的惱羞成怒, 識趣地拖着龐大的身子到一邊去, 還不忘把腦袋埋進翅膀中。

身後傳來琉雙的聲音,她納罕道:“青鴍怎麼了?”

晏潮生平靜說:“許是累了。”

兩人在斷橋另一邊等即墨少幽,晏潮生闔着眼, 他現在不想看見琉雙,也不想看見青鴍。

晏潮生不是蠢人, 若說之前自欺欺人, 是捨不得她身上濃厚的血脈之力。方纔琉雙就差把血脈之力雙手奉上, 可落在他眼裡的,並非是少女身上的上古血脈之力, 而是……

他手指收緊,不太能接受這個驟然想通的事實,這比那日白羽囂取走他辛苦修煉來的靈力更讓他難受。

上古殘存至今的氏族,往往都會互相聯姻,如此血脈方纔延續下去, 後嗣生來便能帶有神力。

即便不能, 也會在仙境之中, 找最有潛力的仙族子弟。

她現在對他還有幾分耐心和興趣, 日後呢, 把他當成一個玩物來逗趣兒嗎?

晏潮生越想,心中越冷, 更是厭惡方纔一時腦子不清醒的自己。

他來空桑學藝,目的是登上仙道,不再受人欺辱,不再被抓進籠子裡,被人品評,說只有一雙眼珠子能挖出來勉強鑲嵌靈器所用。

他不能自己毀了自己,也不能讓一個赤水琉雙毀了他。

她把他害成這樣,使他原本的計劃全部擾亂,還未開始便險些全盤皆輸。

如此,必須早早斷個乾淨,莫再動任何心思。即便要與她相處,一定要踩着她上去,得到一切能得到的東西。

晏潮生睜開眼,眸中冷冷的,當斷則斷,他既然意識到,便不會放任最糟糕的事情發生。趁現在還來得及,他陷得不深,及時清醒了過來。

懷中這枚蛋,也要找個機會扔了。他不可能與一隻來歷不明的妖鳥分享自己的心脈。

他剛決定好自己的前路,眼前的斷橋轟然坍塌。

山澗下升起濃濃白霧,琉雙看過去。

“少幽還在對面!”

只見本就破敗不堪的斷橋,頃刻在眼前消失得乾乾淨淨。青鴍銜住琉雙衣裙,阻止她飛過去一探究竟,沒多久,無數山石從白霧中升起,有人踏着一塊塊空中的石頭走回來,鋪就出一條路。

晏潮生眯眼看過去,濃霧後,即墨少幽緩步走來。

*

“少幽,你怎麼了?”琉雙問道。

少幽從對面回來以後,便一直神思不屬,想着心事。

“你見到你母親了嗎?”

少幽頷首,眼裡帶着淺淺的悲哀,不欲多言。數千年的執念一朝如願以償,他整個人看上去卻並沒有輕鬆愉快,反而帶着說不出來的沉重。

琉雙沒有執意問,爲何少幽的母親一魂會永遠被鎮壓在鬼王墓,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想提起的事。

開啓傳世鏡前,她爲難地打量一旁體型巨大的青鴍:“我們回去的話,它怎麼辦?”

少幽說:“青鴍是上古妖鳥,如今的仙界,不會容它。”

若把青鴍帶回去,妖鳥現世只會鬧得轟轟烈烈,人心惶惶。

琉雙說:“那枚蛋我們還沒救活。”

只帶一枚蛋走,青鴍作爲母親,會願意嗎?

晏潮生直接把那枚蛋扔回青鴍懷裡,冷冷道:“物歸原主,現在不用再考慮它了。”

琉雙瞪着他,你認真的麼,這可是你將來你作爲妖君征戰的左膀右臂,青鸞翅膀一扇,便是千里冰封。命定的主僕間,難道沒一點惺惺相惜嗎?

很顯然並沒有,晏潮生無情無義扔掉了青鸞,青鴍護住那枚蛋,眼中再次留下血淚來。

琉雙在典籍上看到過,上古妖族從來不會輕易哭泣,它們生來沒有眼淚,一旦流淚,每一滴淚都是自己的心頭血。

見晏潮生決心不願出手,琉雙只能問:“少幽,你能救它的孩子嗎?”

少幽搖頭:“恕在下無能爲力,它心脈已然消失,若是重傷還好說,可它已經沒了生機,我無法使它復活。”

青鴍聽懂了他們的話,叫聲一聲比一聲淒厲哀婉。

晏潮生皺眉,對琉雙說:“少主還愣着做什麼,開啓傳世鏡,我們回去。”

不能回去啊,若一走了之,青鸞就死了。

琉雙還未想到對策,一顆碩大的鳥頭在晏潮生面前垂下來,青鴍驟然匍匐在晏潮生面前,翅膀垂落鋪平。

它哀哀叫着,血淚落入腳下泥土中,拔下一片翎毛,把那根翎羽、連同沒了生機的青鸞,一同輕輕推到晏潮生腳邊。

晏潮生皺眉:“拿回去,別讓我說第二遍,我救不了,你給我也沒有。”

青鴍長鳴一聲,俯衝飛下山谷中去。

沖天火焰燃起,上古妖鳥青鴍就在衆人的眼中,一點點被燒作灰燼,最後凝成一條黑金色的鞭子,飛入晏潮生手中。

青鴍竟是犧牲了自己,化作仙器,以此央求晏潮生救青鸞。

那鞭子通體煞氣,蘊含的妖力澎湃,落入晏潮生手中時,似乎通他心意,濁氣一蕩,煞氣與妖氣變作無有,變爲濃郁仙力。

晏潮生沉默良久,俯身撿起地上的蛋和彩色翎羽,將它們納入懷中。

琉雙見了這一幕,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你會救它的孩子嗎?”

晏潮生冷嗤一聲:“看情況,少主這樣看着我,是覺得我自私殘忍,唯利是圖?”

琉雙沒這樣想,她自己沒能力救青鸞,總不能硬逼着別人去救,因此先前請求晏潮生,也只盡量用自己的靈力交換。

她搖頭,低落地說:“沒有,只是覺得難過。”

想起那位人間至死記着自己的凡人母親,還有這具身體,得到記憶後的紫夫人。

大抵天下間所有母親都這般偉大,能爲了自己孩子捨棄一切,妖鳥青鴍臨終託孤,也不乏舐犢情深。

晏潮生沉默不語。

琉雙不再多話,啓動傳世鏡,少幽阻止說:“你先前便損耗過度,我來吧。”

琉雙沒有勉強,折騰這麼久,她早是強弩之末,沒有信心可以直接帶着他們回崑崙。

少幽接過傳世鏡,沒一會兒,水紋亮起。

琉雙聽見身邊的少年冷冷地說:“我會盡量救它。”

她欣喜地看過去,晏潮生神情冷淡:“不過我的確唯利是圖,若不是這件仙器,我看都不會看它一眼。”

她還待要說什麼,光華一閃,傳世鏡已然啓動。

琉雙鬆了口氣,可算平安回來了,少幽見過了母親,還帶回青鸞,與曾經不同,這一次少幽沒有失去七魄,他們大家都很安全。

*

琉雙回來時,崑崙恰好夜深,顧不得旁的,她倒頭就睡。

這一趟鬼域之行實在太累,魂魄離體又歸位,還被橫公魚追着攆。她睡得昏天黑地,再醒來,眼前是白追旭。

他嘆了口氣:“少主,一別半月,你讓我很是擔心。你和即墨少主去了哪裡,怎麼沒有和任何人說?”

琉雙坐起來:“我們離開有半月了?”

旁邊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說:“兄長,數落了我半月,現在她平安回來,你總算不會再怪我了吧。”

白追旭怒道:“你還說,你怎敢把傳世鏡給少主!若不是你跟着胡鬧,少主怎會陷入險境。”

“嘁,她自己討要的,膽子大到敢亂跑,你怎麼不好好教教她?”

白追旭聞言,轉頭看向琉雙。

琉雙有了原主記憶,再看他們,只覺得無比親切,她說:“白羽囂沒說謊,是我央求讓他借我的。”

白羽囂哼了一聲,白追旭深深嘆了口氣,溫和地說:“少主,以你的修爲,開啓傳世鏡很危險,下次萬萬不可再這樣。”

他若是像責備白羽囂一樣責備自己還好,可偏偏溫柔到讓琉雙不好意思,又想到讓他擔憂了半月,這半月,白追旭定是在上天入地到處尋人。

見他臉上的疲色,琉雙連忙乖乖點頭。

她不後悔沒告訴白追旭,以他的性子,要麼不許她冒險,要麼一定會跟着去,想到這次九死一生,不靠衆人實力,全靠運氣,白追旭要是去了,運氣不好很有可能便會隕落在裡面。

“對了,傳世鏡還你。”

琉雙把傳世鏡遞給白羽囂,白氏兩位公子目光皆落在鏡子上,二人四目相對。

白追旭微微皺眉:“羽囂,這鏡子明明是……你……”

白羽囂險些跳腳:“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兄長你別亂想。”

說罷,他狠狠瞪琉雙一眼,搶過傳世鏡奪門而出,活像身後有人在追,連琉雙不僅僅只借了一日,也沒再掰扯。

琉雙好奇道:“他怎麼了?”

白追旭低咳一聲:“無事,少主既然醒了,我們便去崑崙正殿吧,即墨少主在那裡等你。”

頓了頓,他眼裡總算漾出笑意:“雖然不知少主這段時日去做了什麼,不過即墨少主既然願意借出神農鼎,少主功不可沒,以往是在下想偏頗了,少主如今長大,已能獨當一面。”

琉雙亦回以一笑,軟聲道:“追旭哥哥,謝謝你。”

白追旭一愣:“怎麼突然說這些?”之前不是說,長大了便不再叫他追旭哥哥嗎?

琉雙認真地說:“在我心裡,你一直是親兄長一樣的存在,三百年來,謝謝你一直以來的耐心和包容。”這些全是原主一直想對白追旭說,卻從未說出口的話。

原主缺少魂魄,除了紫夫人,只有白追旭對她最好,最爲耐心,在空桑也只有白追旭一人,心裡把她當作真正的少主來敬重。

白追旭眼裡一暖:“少主值得世間最好的對待。”

*

擺放神農鼎的大殿,果然已經到了不少人,琉雙一眼就看見八卦中間盤腿坐着的少幽。

他沐浴焚香後,穿了一身白色長袍,其餘另外七個方位,七名仙人長老也盤坐着。

個個看琉雙的眼神都不太好,沃姜也在其中。

少幽對琉雙說:“去乾位坐好,我們開啓神農鼎,爲你取出體內的幻顏珠。”

琉雙對着衆人行了禮:“麻煩諸位仙長了。”她依言坐好。

少幽身側一名老頭吹鬍子瞪眼:“也就少主寬宏,既往不咎,還肯借神器。”

少幽失笑:“拜託慈唯長老了。”

琉雙乖乖跟着說:“拜託慈唯長老,拜託諸位長老了。”

她這樣懂禮聽話,慈唯倒是不好再說什麼,哼了一聲閉上眼。少幽含笑看了琉雙一眼:“別怕,守脈護心,按照我說的做。”

琉雙點頭。

八卦陣下,地動山搖,金色神農鼎旋轉而出。少幽和長老們佈陣,白色流光一圈圈盪開,五行運轉,少幽胼指引神農鼎之力到琉雙身上,琉雙只覺得自己置身一個火熱的爐鼎中,不太舒服。

少幽說:“忍一忍。”

琉雙沒吭聲,這點難受她還忍得住,體內有什麼東西在運行,神農鼎之力一遍又一遍滌淨她的身體和脈絡。

少頃,她身上有金色霧氣溢出,霧氣化作金色珠子,懸在空中。

幾人齊齊收手,少幽睜眼,接住幻顏珠遞給琉雙。

“赤水少主,取出來了。”

琉雙也很高興,折騰這麼久,總算回去能交差。雖然先前沒有特別介意自己的容顏,可女子總是愛美的,她很好奇原主到底長什麼樣子。

她收起幻顏珠,解下面紗,化出一枚水鏡捧着。

只見鏡子裡,是一張熟悉無比的臉。

眼若春水,桃腮杏眸,嫣然姝色無雙。琉雙愣住,原主竟然和自己長得完全一樣!

她震驚地放下水鏡,只見殿中八雙眼睛,更加震驚的、齊刷刷看着她。

方纔還恨不得唾罵她的慈唯長老瞠目結舌:“你……你……”

沃姜喃喃道:“原來赤水老兒沒說謊啊。”

其餘長老看看琉雙,又看看少幽,個個神情微妙。以前赤水的少主,困於空桑不得出,因此三百年來,無知窺之容顏。

先前赤水翀來結親,說自己女兒容色嬌妍,結果整個崑崙見到的赤水琉雙貌醜無禮。

當時人人以爲赤水翀睜眼說瞎話坑他們少主,沒想到今日她恢復容貌,他們才知道,赤水翀哪裡是吹噓,簡直是謙遜!這容貌,哪裡是不過嬌妍,簡直是若多看上幾眼、老房子都要着火的禍水!

少幽對上琉雙目光,微微一笑:“恭喜。”

琉雙甜甜一笑,說:“謝謝少幽。”若不是少幽頂住所有人的壓力,爲她開神農鼎,她不可能恢復容貌。

少幽神情依舊淺淡如水,對比一屋子老頭的震驚,彷彿什麼也不能使他有絲毫波動。

可琉雙眼尖地看見,他耳根開始泛起淺淺的紅。

少幽不等那紅暈一路蔓延至臉頰,長嘆一聲,無奈地說:“仙子先行回去休息吧,我等還要重新封印神農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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