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夏沒想到, 這僅僅是個開始。
晏潮生那張牀,她都沒有上過,晏潮生卻把琉雙放了上去。他道:“把妖醫叫過來!”
很快, 妖醫被伏珩拎過來, 抖着山羊鬍子, 給牀上的仙子看診。
“山主, 這位仙子的身體很虛弱, 是才凝實身體,加上奔波所致。”
“別廢話,怎麼治。”
他語氣向來涼薄冰冷, 如今他語氣中,竟帶着淺淺的怒意, 妖醫被嚇到, 苦了臉:“屬下也不知道。”
他們妖怪, 苟活這麼多年,縱然他身懷醫術, 可也只是醫術平平,哪裡有機會治過仙族。
兩族修煉的功法都不同,他再厲害,也不敢隨便治。
“要……要不山主爲她輸送一些靈力。”
“大膽!”叢夏厲聲道,“山主何其尊貴, 爲什麼要爲一個敵人輸送……”
“出去。”晏潮生冷冷道, 打斷他們的話。
妖醫連忙告辭, 叢夏心裡已經有種不祥的預感, 不太想走, 被伏珩拎着出去了。
兩人走到門外。
叢夏甩開他:“你幹什麼,我要看着山主, 免得他被那個女人勾引了。”
伏珩面無表情:“山主不喜歡你。”
叢夏刺刺地說:“不喜歡我,難道喜歡裡面那個仙!”
伏珩看她一眼,轉身走了。
叢夏氣惱得不行,恰好小妖鳥挪動着龐大的身軀,探頭探腦走過來,她踹了它一腳:“滾,都怪你,沒事把她帶過來做什麼。”
它皮糙肉厚,脾氣也好,聞聲委委屈屈地道:“啾~”
它喜歡裡面的小仙子啊,它與晏潮生心脈相連,主人喜歡誰,它自然喜歡誰。
*
晏潮生把琉雙半抱在懷裡,爲她輸送靈力。
她應該是才醒來,可來得比他沒慢多少,她是真的在乎白追旭。
他眸色平靜,掌下靈力源源不斷,送入她身體。她冰冷的手好了些,依舊沒有睜開眼睛,膚色蒼白如冰雪。
晏潮生打算等她好一些,就讓手下的人,送她回空桑。
從殺了白追旭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和她再沒可能。不,或者更早一些,他們之前,從來就沒有可能。
等她身體變得暖呼呼,晏潮生這才把她放下。
她閉着眼,睡得並不安穩。晏潮生想要抽出手,卻被她緊緊抓住。
他蹙起眉頭,想強行掰開她的手,她握得很緊,手指幾乎泛白,他一使力,她定會覺得疼。
晏潮生也就沒動了,他任由她握着,拿出懷裡收起來的太初鏡。
太初鏡吸納了白追旭的魂魄,美麗得幾近透明,鏡身每一道紋路,都精緻不已。
晏潮生空出來的那隻手一揚,以太初鏡佈陣。
他沒有看見,牀上的琉雙閉着的眼眸,眼珠輕輕動了動,握住他的手更緊。
陣法初成,有上古法器坐鎮,自此妖宮已然成了天下妖族的陣地,足以慢慢衍生出妖族領地。
他一隻手佈陣有幾分吃力,卻自始至終沒有鬆開她。
*
白追旭的魂燈滅了。
他爲了仙族戰亡,士兵把消息傳回空桑時,人間下起了一場雪。
彼時還是秋季,並未進入寒冬,悲愴的哭聲響遍空桑。
白族長愣愣倒退,坐在椅子上:“你們說我兒……追旭他……”
赤水翀也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沉聲道:“追旭殉了太初鏡。”他給白追旭太初鏡,本來是想保護他和一衆空桑弟子,可是沒想到,反倒帶來這麼大的禍端。
白追旭以身毀鏡,沒能成功,自己的靈魂卻散了。
外面有仙侍衝進來:“稟報境主,白二公子聽說大公子身亡的消息,取了武器,直奔妖山取了!”
赤水翀心一沉:“命人把他攔住!”
那妖宮如今不知深淺,白家一個孩子已經死在那裡,白羽囂不能出事!
仙侍立刻領命出去,他追上白羽囂時,白羽囂剛走出仙境,宓楚也剛好回來。
兩人的狀態截然不同。
白羽囂發着抖,眼眶通紅,宓楚坐在仙轎中,臉色紅潤,眉眼帶春,如一朵初初盛放的花。
她笑道:“羽囂,我回來了,你……你這是往哪裡去?”
白羽囂也不知爲何,想起那日兄長規勸自己,不要太對宓楚上心,她沒有去南鏡。
白羽囂臉上沒什麼表情,啞着嗓音問:“這幾日,你去了哪裡?”
宓楚眸色動了動,說:“去探望我父親了。”
“哦,是嗎?”白羽囂說,“可我讓人去南鏡仙脈找你,並未看見你。”
宓楚有幾分惱,爲他冷漠譏嘲的語調,白羽囂從來不會用這種態度對她,這種態度,明明是他爲了自己,對付赤水琉雙的!
她語氣也冷了幾分:“羽囂,你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還懷疑我會做什麼?”
白羽囂突然道:“宓楚,你知道嗎,我兄長死了。”
宓楚不說話,她是知道的,她這些日子,留在天族,不是天妃,卻享受一把作爲準天妃的快樂。
風伏命待她極好,天族的訊息,比空桑還傳得快,人間下雪開始,風伏命就收到了消息,白追旭死了。
不過宓楚並不傷心,從小到大,那個溫和的男人,總是用看透一切的目光掃過她,令她氣惱不已。
一想到如今白追旭死了,赤水琉雙有多難過,她心裡就止不住暢快。
最好難過到想不開,去和那個新出的大妖,同歸於盡纔好!
至於眼前的白羽囂,她近來春風得意,確實忘了,白追旭一死,白羽囂也會痛不欲生。
她以前對白羽囂還有幾分真心,畢竟他就像一支特別好使的長矛,如今……得了風伏命青眼,維不維持與白羽囂的關係,都無所謂。
宓楚說:“節哀。”
白羽囂低低笑了一聲,他捂着胸口,踉蹌退了幾步,正好被身後趕來的將領攔住:“二公子,境主讓你回去!不可魯莽行動!”
白羽囂卻彷彿沒有聽見他的話,握住仙轎中,宓楚的手:“宓楚,你和我一同去,去尋兄長的殘魂可好?”
宓楚被他握得疼了,有幾分不耐煩:“羽囂,境主不是下令,不許你去?”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兄長待你不薄,我們去收斂殘魂,他或許還有活過來的希望!”
“羽囂,你冷靜一點。”宓楚說,“妖宮是何情況,大家都不清楚,貿然前去,恐怕有危險。況且殉了太初鏡,哪裡還會剩下殘魂,你沒看見,人間的這一場大雪嗎?”
白羽囂擡眸,看着她的目光,猶如在看一個陌生人。他輕聲開口道:“你知道嗎?若今日死的人是你,我也會殺向妖宮,哪怕以卵擊石,自不量力。若你有一線存活希望,我兄長也會爲你出兵。”
宓楚沉默不語,她知道,白羽囂說的是實話。
她冷冷道:“你應該去找赤水琉雙,而非找我,畢竟白追旭最疼愛的人,是她。”
白羽囂悲愴笑出聲。
多可笑,自己幼時蠢笨便罷了,兄長卻一直聰慧,看破宓楚所有伎倆,卻從不拆穿,依舊護着她,待她好,念在她父親的功績,極爲尊重她。
但在宓楚眼裡,只要不是待她最好,連去妖宮斂魂,她都不願做。
“我不必找少主。”白羽囂道,“她會去的。”
他知道,琉雙一定會去的。
*
琉雙收回神識,睜開眼,看向自己身側的人。
他坐在塌邊,外面不斷有小妖來彙報妖宮事務。需要晏潮生處理的事情,多得能堆積成一座山。
他命人拉了帷帳,把她與小妖們阻隔開。
隔着帷帳,聽他們稟告。
她睜開眼,他第一時間覺察到,低眸看她。
她依舊握着他的手指,只握了最後兩根,被死死握住這麼久,若是個凡人,手指恐怕依舊充血壞死不能要了。
他妖身堅韌,倒是不存在這樣的問題。
他下意識抽出手,琉雙卻沒鬆,晏潮生頓了頓,一雙涼薄的眸子看過來,無聲地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當然是收斂白追旭的殘魂。
晏潮生估計也猜到了,她到底是仙身,不會咳出血昏迷,唯一的解釋是,她的神識外放。
這幾日,晏潮生一直就這這個姿勢,終於想通她做了什麼。
她趁着自己抱住他,將神識侵入太初鏡去,去尋找白追組是否還有一縷殘魂停留。
她簡直不要命,也不怕神識被困在太初鏡,永遠出不來。
晏潮生的心情一日比一日沉鬱,現在她醒了,他也不見歡愉,眸中依舊沉澱着冷。
然而外面小妖在說什麼,他已然聽不見。
見琉雙不抽手,他冷道:“放開。”
這聲音嚇了外面的小妖一跳,晏潮生說:“都先出去。”
琉雙衝他攤開手,在昏暗的宮殿,他的牀上,她竟然綻放了一個笑容:“我找到了,白羽囂還有半息殘魂,留在太初鏡中,晏潮生,把他給我。”
晏潮生視線掃過她的笑容,不辯喜怒:“別說已經沒有,就算還在,憑什麼給你?”
從太初鏡中剝離魂魄,等同毀法器,縱然鏡子不碎,它也支撐不了多久。
這就是宓楚篤定晏潮生不會留手的原因,誰會留下一個隱患,讓他住在鏡子裡。
可他偏偏沒有徹底絞碎白追旭魂魄。
她偏頭,問他:“爲什麼?”
晏潮生沒有回答,冷道:“若你沒事了,趕緊離開,否則若我反悔……”
她拽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臟上:“因爲我,對不對?”
琉雙來這麼一出,晏潮生不論如何都沒想到,他說的話全然卡了殼。她仰頭看他,青絲散在軟枕,一雙柔軟清澈的眼,就那樣看着他。
掌下,她的心臟不疾不徐地跳動。
那是整個八荒,僅存在傳說中的珍寶。他的掌下,卻只有她。
對他來說,也是不亞於徽靈之心的珍寶。
“你怕我恨你,還想要我的真心。”她輕輕說,卻又一字一句,撬開岩石般,訴說着,屬於他的心意,“你把白追旭還給我,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重新開始。
這四個字,帶着萬鈞誘惑力,砸在少年山主心上。她說得不錯,她眼睛那麼純淨,卻又這般狡猾,輕而易舉看出他到底想要什麼。是的,不是徽靈之心,而是她的心意。如他對她這般,迴應他的感情。
琉雙盯着他,沒有錯過他冰冷神色下,那片刻的動搖。
她就像看着一隻試探咬餌的小魚,繼續撒誘餌,輕輕地說:“就像在泰川城那樣,你那時很開心,不是嗎?”
“魚兒”抿緊了脣,幾乎無力地拒絕:“沒有。”
她輕輕笑開:“戰雪央都和我說了,你用血爲引,給我做藥。晏潮生,以前發生什麼事,我都可以不計較了,只要你把白追旭還給我,我會很高興留在你身邊的。”
晏潮生無力地閉了閉眼,心裡燥得厲害。
敏感多疑的心思告訴他,她在說謊,就像以前,不經意就能令他掏元丹一樣,他若信了,下場只怕比畢巡還要慘。
可是另一個聲音說,你若不試試,永遠都沒有機會了。
許久,他說:“好,我把他殘魂給你。”
她握住他的手,引着他,臉頰輕輕蹭着他的手掌。他頓了頓,卻沒有挪開手,甚至動了動手指,拇指輕輕劃過她白皙的臉頰。
怪不得,琉雙心想,原來一個人的真心,這般好利用。知道有陷阱,知道會壞事,明明那麼聰明,還是受不住這片刻的歡愉。
太初鏡……太初鏡啊,最後竟然認了晏潮生爲主。七百年後,他就是那樣高高在上看着她愚蠢地在鬼域前央求,然後屠盡她的蒼藍嗎?
看着她血淚流了滿面,死在天雷下,那時候他心中,可和自己一樣,好整以暇,看他墜亡。
他何其卑劣,竟然還讓戰雪央騙她,說用血給她入藥。
徽靈之心覺醒後,她第一眼就覺察到,那粒仙藥中,明明只有少幽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