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宮的暖閣,弘治皇帝正黑着一張臉,批閱着奏疏。
然而,每翻到一張奏疏,他看了一眼就扔在一旁。很快半晌過後,御案上的奏疏已堆積得如小山一般高。
一時間,弘治皇帝不由嗟嘆了一聲,道:“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知我心者,謂我何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三位內閣大學士聽聞此言,默然對視一眼,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事情他們都很清楚,無非上次朔望朝參後,何瑾殺了官員們一個措手不及,使得朝廷敲定了通商互市一事。
並且,弘治皇帝又繼續,將彈劾何瑾的奏疏留中不發。且密議一番後,還頒佈詔令新設了通商衙門,准許火篩正旦之日前來覲見......
事情進行到這裡,按說稍微有些眼力的都該看出來,這次是弘治皇帝鐵了心要保何瑾、貫徹通貢互市國策了。
可想不到這十幾年,太過順風順水的文官集團們,竟然將此次事件,當成了你死我活的鬥爭。
輸了算計還不行,他們這次竟然要將臉面也輸了。
朔望朝參之後,這些人又揪起了何瑾數典忘祖、動搖國本的小尾巴,接連不斷地給弘治皇帝上書。
隨後見弘治皇帝次次留中不發,膽子又更加大了起來,重新反對起火篩歸順、要求廢除通商互市......
“通商互市,那可是潤德深入塞外、九死一生給大明贏來的一次良機。這些鼠目寸光、包藏禍心之輩,爲了文官集團的利益,竟敢如此不識擡舉!”
最後狠狠將一張奏疏扔在地上,弘治皇帝簡直已忍無可忍:“這本竟然還是地方上的奏疏,朕委實不知川地的布政使,跟邊關的通商互市有何關係!”
“父皇無須如此動怒,何主事教導過兒臣:紫微巋然於星垣,萬世不易,方有允執闕中,羣星拱衛。”
想不到,這時一旁書案前的朱厚照,卻開口言道:“父皇畢竟乃天子,只要意志堅定貫徹通商互市國策,那些人縱然說什麼也是沒用的。待日後通商互市取得了實績,他們必然更會無話可說,掩面羞慚。”
自上次固原歸來,弘治皇帝好好將朱厚照收拾了一番——那次真是動了狠心,親自拿着鞭子抽。張皇后在一旁急得都不得了,哀求着弘治皇帝道:“陛下若是累了便吭一聲,換臣妾來......”
那一番收拾後,又將他關在了東宮整整一個月。
好在朱厚照也心虛,且經何瑾改善過學習方法後,也不再那麼抗拒學習,還真老老實實好生學習了一個月。
此時放出來後,弘治皇帝的氣已消了大半。而聽了這番話後,他更是不由動容起來:兒子......大有長進啊!
一番話不僅用上了典論,更是說到了自己的心坎兒上。
外面那些大臣縱然鬧心,嘴上也喊着何瑾動搖了國本。可在弘治皇帝看來,國家的儲君,大明朝的未來這纔是國本!
何瑾將一位曾經只知頑劣、不知上進的太子,培養成了如此有見識、有氣度的明君苗子,纔不是動搖國本,反而穩固了大明的根基。
這......真是莫大的欣慰啊。
然而就在弘治皇帝和煦一笑,準備稱讚一番朱厚照的時候,丘聚卻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跪拜在地道:“陛下,羣臣......羣臣這次又鬧事兒了。”
“放肆!”蕭敬聞言,當即厲聲喝道:“在陛下跟前兒,可是你這奴婢能隨意污衊大臣的!”
丘聚嚇了一跳,急得又不知該說什麼,只是一個勁兒地磕頭。
弘治皇帝也算很瞭解丘聚了,知道這值堂太監一向有分寸,蹙眉問道:“不要害怕,有何事據實講來。”
“回陛下,是羣臣們在左順門圍聚,還跪地請願,有的更甚至,甚至......”
弘治皇帝臉色一沉,喝道:“甚至什麼?”
丘聚小心翼翼地擡頭,隨後一咬牙道:“甚至有的官員不僅咒罵何主事,還罵陛下乃昏君,寵信佞臣,要置大明於覆滅之地......”
“放肆!”這話一出口,劉健當即拍案而起,道:“陛下,這閹人血口噴人,身爲內宮之人竟敢奏言外朝之事,按律當斬!”
丘聚更是嚇得渾身哆嗦,連連開口道:“劉公冤枉,劉公冤枉啊......這絕非小人污衊,而是那些人還要衝撞宮門,負責值守的宦官不知該如何是好,小人才只能跑來告知陛下。”
一下子,劉健就不說話了。
事實上,當他聽到左順門的時候,就知道這事兒是真的了。剛纔情急下吼了一聲,也無非是源自內心的恐懼。
身爲大明朝的京官兒,都知道左順門是個什麼地方。
這個宮門在之前,同其他宮門沒一點不一樣。但正統年間發生的一件事兒,卻讓這座宮門變得不再一般。
那年土木堡事件後,大明天子都被瓦剌擄掠走了,朝堂上下羣情激奮。
罪魁禍首王振的三個同黨,在經過左順門上朝時,被附近的大臣們一頓海扁,全都做了孤魂野鬼。
焦頭爛額的朝廷爲平息事件,便將所有行兇者全都無罪釋放。
按說事情過了就過了,可沒想竟也出了個副作用,此後這地方竟然成了一些人心目中的聖地。每逢朝中出了個把小人,就有人到這裡來拜,來罵,也沒人去管。
此番那些官員們故意選了左順門,用意自然不言而喻:這大明江山,可是我們這些忠正的清明的大臣給救下來的!
你們老朱家的皇帝,可不要忘了本。還不速速服軟認錯,然後將何瑾交出來,任由我們來處置!
“荒唐,簡直荒唐!”
謝遷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嚇得趕緊起身道:“以臣迫君,這些人簡直不知所謂......陛下,請准許我等內閣前去呵斥,哄散那些亂臣逆賊!”
弘治皇帝此時面色陰沉如水,龍目中蘊蓄着澎湃的殺氣。他當然聽出了謝遷的迴護之意,但多年的隱忍,還是讓自己剋制下來。
用盡最後一分理智,弘治皇帝咬牙切齒地言道:“給爾等一炷香時間。若一炷香之後,那些人還冥頑不靈,休怪朕翻臉無情!”
三位內閣大學士聞言,對着弘治皇帝匆匆一禮,隨即以着年齡不相符的速度,呼哧帶喘地向外跑去。
然而,臉黑得如鍋底一般的弘治皇帝,最終還是忍耐不住。待三人離去之後,他猛然站起身來,一把將御案上的奏疏揮落在地!
“朕執掌大明十四載,向來勤勉寬仁,對那些朝臣官員優恤。卻想不到他們爲了一己私利,竟敢對朕如此無禮不敬!”
“什麼動搖國本,什麼杵逆祖制?......莫非真以爲朕不知,此番他們如此所爲,只是因爲沒讓他們在通商互市當中,分得一杯羹?”
“然文武向來相爭仇視,若真讓他們摻和進來,還如何深化軍制改革,強盛我大明之軍力,威服四海!”
言罷,悲憤的弘治皇帝,一掌狠狠拍在御案上!
可隨後他又想到太子還在當場,自己這一番沖天之怒,別再把朱厚照給嚇着。然而扭頭兒看向朱厚照的時候,果然發現朱厚照面色沉默複雜,一言不發。
“照兒,你一向膽大,不會因朕一番震怒......”畢竟是一位慈愛的父親,弘治皇帝當即想解釋一番。
可想不到,朱厚照這時卻開口了:“父皇雷霆震怒並非針對兒臣,兒臣怕的自然也不是這個。而是......”
說到這裡,朱厚照面色愈加難看,眼神兒也躲閃起來。
“說下去!”弘治皇帝卻被吊住了,當即命令道。
朱厚照這才深吸了一口氣,道:“而是兒臣擔憂父皇如此聲望隆厚,四海歸心,他們尚且如此狂悖無禮。一旦日後根基淺薄的兒臣登基,他們豈非?......”
這句話落,剛剛發泄了一通怒火的弘治皇帝,驟然再度殺機凜然起來!而且比之剛纔,一發不可收拾!
龍有逆鱗,觸之必死。
而朱厚照剛纔的一番話,恰好就點在了弘治皇帝的逆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