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四,龍船到蘇州。
闔郡紳士軍民、跪迎聖駕。
舒舒與九格格站在甲板上,看着遠處岸邊接駕的情形,對視一眼,面上都帶了激動。
終於到蘇州了!
從二月初三出京,至今整整四十一天,中間上岸駐蹕行宮的次數屈指可數。
周家嘴行宮一次,淮安府一次,揚州府一次,只有三次。
就算在船上沒有耽擱洗澡洗頭,可到底不一樣。
船上用次水,整個南巡隊伍都曉得了。
舒舒帶着荷包,只打賞擡水的太監,就打賞了不少次出去。
她還有隔天就洗頭的習慣,叫熱水的時候比旁人還多,就惹眼的很,很是讓人尷尬。
到了這繁華之地,先別說有沒有機會出去逛逛,只求能好好洗澡、洗頭。
前頭的龍舟開始慢慢停駐碼頭。
現下還早。
姑嫂就又回到艙裡。
等到船隊依次停泊,可以下船時,已經過了兩刻鐘。
姑嫂隨着太后下船,又登車,前往蘇州織造府。
此次聖駕駐蹕蘇州府,就直接入住蘇州織造府。
舒舒心中訝然,原來這個時候,李家就開始接駕了?
之前過來的時候,舒舒還以爲這次是曹家接駕,李家要在第四次南巡或五次南巡的時候纔開始接駕。
等到了蘇州織造府,李煦家的女眷出來迎太后鳳駕,爲首的是李煦生母文氏跟妻子韓氏。
文氏曾經是康熙的保姆,就是在宮裡執役的時間沒有曹寅嫡母孫氏長久。
現下因子推封,文氏得了正四品太恭人的誥命。
眼下迎候太后,文氏跟兒媳也都穿着恭人的吉服。
太后應該還記得文氏,招呼她近前,打量了幾眼,笑眯眯道:“看着倒是硬實,出京好些年了吧?”
文氏年過花甲,看着身量高挑,張嘴說話還帶了關外口音。
“奴才十六年出京,當時去的廣東,還曾進宮給太皇太后磕過頭。”
文氏說着,紅了眼圈:“奴才老了,前幾年先夫病故時,纔沒有回京奔喪,倒是太后娘娘,看着還跟當年差不多。”
太后搖頭道:“老了,也老了……”
舒舒跟着五福晉、九格格走在後頭。
織造府地方有限。
舒舒與九格格就隨太后而居,住在太后院子的東、西廂。
雖說只是小小三間,可是跟船上相比,已經好出太多。
舒舒直接在榻上歪了。
這就是李家,按照紅學家的說法,這就是對應“四大家族”裡的王家。
李煦的堂妹李氏,就是嫁給了曹寅爲繼室。
至於現下李家跟皇家的關係,還有個王貴人在。
王貴人就是李煦“獻美”,用的是李煦嫡母王夫人侄女的身份入宮。
舒舒就跟小椿道:“行李也可以收拾收拾了,厚衣服可以收了。”
小椿應着,帶着小棠、小松兩個收拾。
九格格來了,想起方纔織造府門口的情形,帶了不解道:“文嬤嬤不是做過汗阿瑪的保母麼?怎麼只封了太恭人?”
舒舒道:“聽說宮裡執役時間不長,皇上更看重的應該還是李織造本人。”
李煦現在的身份是蘇州織造郎中加兩級,正四品官。
品級不高,可是他卻是江南數得上的人物,因爲是天子家奴,有直接上密摺的權利。
所謂密摺,就是不經督撫與內閣,直通御前。
九格格依舊不解道:“那也應該是正二品纔對,文嬤嬤的丈夫生前不是巡撫麼?”
舒舒就道:“因爲那位李巡撫還有嫡妻,李織造還有嫡母在。”
九格格越發糊塗:“內務府選保母,不挑身份?怎麼還挑了包衣人家妾室?”
舒舒因爲是紅迷的緣故,正好曉得這一段,就跟九格格講了一遍。
李織造的父親,已故廣東巡撫李士禎,本姓姜,是山東人氏,出身耕讀傳家的鄉紳人家。
當時八旗還沒有入關,一次南下劫掠人口,就俘了姜士禎到遼東。
當時正白旗包衣佐領李西泉見他是個讀書人,爲了保全他性命,認其爲義子,自此改名李士禎。
文氏就是李家給張羅娶的妻子,亦是包衣出身。
等過年八旗入關,八旗輪才,李士禎廷對中第,開始出仕,也打發人回山東,接了髮妻王氏。
當時八旗還是多妻制,並嫡是常事,也沒有人太在意。
後來李士禎品級越來越高,也給女眷請封,纔算真正別了嫡庶。
可是因爲前因,也沒有人拿文氏當妾待,李煦這個長子也是嫡長子待遇,十六歲就萌父蔭爲國子監生。
瞧着文氏之前跟太后說話的意思,從兒子外放出京,她就跟着出京了。
李家大太太還有李士禎的其他妾室子女,現下都在京。
九格格聽着,真是聽故事似,跟着感傷一回。
“九嫂你說到底是王夫人倒黴,還是文嬤嬤倒黴?”
舒舒想了想,道:“只能在關外重新娶親,是‘入鄉隨俗’;後頭給原配發妻請封,就是‘時過境遷’……”
在遼東時,李父認了包衣旗人爲義父母,保全性命,也由着養父母聘娶妻子。
等到出仕後,他面對的卻不單單是八旗,還有天下士人百姓。
真要是人品堅毅的人,李父被掠後壓根活不下來。
他的父兄都是死於那次兵禍,真要說起來他算是投靠了仇人。
九格格聽着李父的行事,心中多了不喜,卻也沒有口出惡言。
王朝更替,做了貳臣的不是一個兩個。
她並沒有好奇舒舒爲什麼會知道這麼多,只當是九阿哥說的。
李父是內務府出身的二品大員,李煦現下又是內務府的織造郎中,內務府那邊對李家故事知道多些也不稀奇。
“幸好文嬤嬤有個兒子,要不然真要憋屈死了。”
九格格道。
本是當成妻子出嫁的,結果莫名其妙的成了妾室。
舒舒小聲道:“更幸運的是做了皇上的保母……”
這個,纔是她在失了正妻之位後,卻保住了兒子嫡長子待遇的主要原因。
如今李士禎已經病故,李家的當家人是長子李煦,而不是王夫人後生的兩個嫡子。
九格格也明白過來,道:“怪不得汗阿瑪提拔李煦,這樣恩典李織造只有拼死效力的。”
姑嫂倆閒話一回。
九格格又提起萬壽節禮。
舒舒笑道:“我們那份,是九爺預備的,早準備好了。”
這次也帶着。
九格格好奇道:“是什麼?”
舒舒沒有說,道:“等到了正日子,妹妹就曉得了。”
要是所料不差,九阿哥應該會在萬壽節前趕到蘇州。
到時候就讓他親自奉上壽禮好了。
舒舒覺得九阿哥應該能趕到,可路上太趕了。
她心中盤算着時間,好像緊緊巴巴的。
但凡路上耽擱了,就要延了。
一時之間,舒舒有些矛盾。
既是盼着九阿哥順利趕來,又是擔心趕路太急遇到問題。
九格格見她神色低沉,帶了關切道:“九哥的信還沒到?”
每次都是小路子去高衍中那邊取信,九格格曉得兄嫂通信的頻率。
這次間隔時間十來天了。
舒舒搖搖頭道:“信沒到,不過人應該快到了。”
她沒有瞞着,說了九阿哥出京“接駕”之事。
九格格就真的當接駕看的,心裡算了算時間道:“那月底就能見到九哥了……”
舒舒笑了笑沒有解釋,要是沒有意外,應該是後天,最遲大後天了。
聖駕原定在蘇州駐蹕兩日,三月十六啓程。
結果十六日一早,蘇州府官兵士民,齊集行宮,跪留聖駕。
而後,康熙叫人傳了口諭,再留三日,於十九日啓程。
等到行宮門口的官兵士民陸續散去,就來了兩夥人,正好在行宮前遇上。
一夥四十多人,大部分是披甲的侍衛跟馬甲;另外一夥十幾人,也是侍衛爲主。
“九弟、十弟……”
八阿哥看着眼前衆人,帶了不可思議。
九阿哥已經下馬,由一個魁偉的黑臉漢子攙扶着,樣子十分狼狽。
旁邊十阿哥跟着下馬,面上帶了憂心,不放心的看着九阿哥。
旁邊還有個身材結實穿着蒙古袍的女子,面容有些稚嫩。
這樣穿着打扮,這是十福晉?
八阿哥覺得恍惚,望了望身後府邸。
確實寫着“蘇州織造衙門”幾個大字。
這是蘇州,不是京城,他們怎麼都來了?
九阿哥渾身都要散架了,大腿根與尾骨也生疼、生疼的,心裡就跟着煩躁。
換做以往,即便發生了之前的事,不好意思的肯定也是他。
而且他覺得,從八哥嘴裡肯定有更合適的說辭與解釋。
弄得最後,就是“誤會”。
他要是計較,倒顯得他小肚雞腸。
九阿哥就任性的翻了個白眼,下巴揚着,連個招呼都懶得打。
八阿哥包容的笑笑,望向十阿哥,道:“怎麼惱了,這是路上拌嘴了?”
十阿哥看了八阿哥一眼,沒有回答,只道:“八哥您忙着,我們先去見駕……”
說罷,他就對旁邊的傅鼐道:“勞煩傅侍衛去御前代九哥同我請見。”
之所以讓傅鼐去御前稟告,是因爲他是奉了四阿哥之命過來護送。
此舉也是給傅鼐體面,也是給四阿哥在御前刷一遍功勞。
傅鼐應了一聲,往織造府衙門去了。
爲了趕路,出了濟南他們就精簡了人手。
一百護軍都留了。
貝勒府的二十披甲也留下十人。
董鄂府的護衛留下十人。
五輛馬車也都留下了。
這樣他們就帶剩下五十來人,雙騎雙鞍,每隔一日,就起早貪黑出發,趕路兩百里。
熬了七天,終於趕到了蘇州府。
旁人還在勉力支持,九阿哥已經強弩之末。
看到蘇州城城門的時候,他眼淚都出來。
等到下馬後,更是站也站不直,全靠黑山在旁支撐着。
八阿哥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又去看九阿哥。
九阿哥冷哼了一聲,移開眼。
八阿哥苦笑道:“竟是我得罪了九弟麼?”
九阿哥覺得心裡不是滋味兒,直視八阿哥,冷笑道:“八哥裝什麼糊塗?沒有收到雅齊布那老小子的信?”
他還真是誤會了。
八阿哥二月就奉口諭先行,查看各府接駕事宜,在外奔波了旬日,也是今日才趕回蘇州。
現下還沒有見駕,也沒有去隨扈內大臣那邊去看自己的信件。
“他……得罪你了?”
八阿哥心下一動,帶了試探問道:“要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那哥哥代他跟你賠不是……”
九阿哥看着他,眼中多了思量,道:“八哥問也不問一句他怎麼得罪了我,就代他賠罪?”
八阿哥溫煦道:“不管是什麼緣故,有尊卑在,冒犯了九弟,就都是他的不是。”
九阿哥忍不住笑了,帶了譏誚,道:“原來在八哥心中,也是分了遠近的……”
自然奶爹是近的,他這個弟弟是遠的。
否則不是應該想着去教訓奴才,代自己這個弟弟出氣麼?
怎麼成了代奴才賠罪了?
八阿哥忙道:“怎麼說起糊塗話來?他一個奴才,再親還能親過伱我兄弟?”
九阿哥卻覺得乏力的很,並不是很想看八阿哥的臉,也不想聽他講道理。
八哥也是“常有理”呢……
只是舒舒的“常有理”,九阿哥並不覺得煩,反而覺得很有趣;八哥這樣,之前的道理他是信服的,每次也都被說服,現下不想聽了。
九阿哥就望向織造府門口,不去看八阿哥。
八阿哥臉上露出無奈,去看十阿哥。
十阿哥移開眼,跟十福晉道:“這是蘇州織造府,負責宮裡各色料子在蘇州地方的採買,是歸在內務府衙門下的。”
十福晉聽得似懂非懂,道:“那不是九哥的手下,那這裡的官呢,也該迎出來了吧?”
十阿哥點點頭,道:“差不多了。”
不是內務府上下統屬的緣故,而是他們皇子阿哥的身份。
李煦是包衣臣子,作爲東道主本就會更周全殷勤些。
正說着話,李煦得了消息出來了,見了衆人就打千。
“八爺,九爺,十爺,十福晉安……”
給幾位皇子阿哥請了安後,他哪裡敢讓他們在織造府外候着,親自迎了進去。
九阿哥覺得腰都不是自己的了,依舊由黑山攙扶着,藉着他的助力,一步一拐的進了織造府。
*
康熙跟前,傅鼐正在屈膝稟告:“初三中午出京,每日行一百六十里,等到濟南府,爲了趕上萬壽節前到御前,兩位阿哥精簡人手,加快行程,日均一百八十里,於今日抵達蘇州,現在在織造府外候見。”
他是四阿哥的哈哈珠子,跟着在上書房十來年,早年也常見聖駕,此刻就不卑不亢的,做了稟告。
康熙聽了,臉色發黑,道:“叫那兩個混賬滾進來!”
日均一百八十里,不要命了?
八旗急行軍,都沒有這個速度。
偶爾日馳一百六十里,那都是短距離,最多兩、三天罷了。
他們竟是小半月,並且最後還超過這個速度。
傅鼐起身,卻沒有立時就走,而是提醒道:“皇上,十福晉也在,等着到到御前行‘朝見禮’……”
康熙想罵兒子,卻不好罵兒媳婦,道:“傳朕口諭,十福晉遠來辛苦,先送到九福晉處梳洗,晚上再設宴給她接風。”
傅鼐應了一聲下去。
康熙臉色陰沉,他以爲九阿哥即便接駕,也是月底趕到杭州。
按照京城到杭州的距離,每天八十里,差不多也是月底到杭州,正好可以隨大家一起迴鑾。
沒想到九阿哥這樣任性,分兵,趕夜路,出門在外不該犯的毛病都犯了!
幸好一路都是官道,九阿哥一行走的也快,否則有了岔子,康熙不敢想。
他憋了一肚子的話,可是眼見着十阿哥攙着九阿哥進來,呵斥的話就頓住。
九阿哥的腿都合不攏,走路如同老翁似的蹣跚。
康熙給氣笑了,狠狠道:“該!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逞什麼能?!”
從京城到暢春園二十多裡都能顛得請太醫,這二千來里路,能剩下半條命已經不錯了。
九阿哥也不等他發話,直接挪屁股在椅子上坐了,雙腿都在顫抖,哭喪着臉道:“汗阿瑪,兒子錯了,要是重來一次的話,兒子肯定老老實實坐船來迎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