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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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歸來的倦鳥

六年了,你在哪?

尋尋覓覓,卻無法得到絲毫信息。

外面的天空,是否真的如你所願那般,廣闊美麗?

當鳥兒飛倦的時候,是否有人爲你遮風避雨?

我親愛的公主,你在哪裡?

這是我心中的疑問,我常常這樣問自己。在我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命運的安排,又把那隻飛走的鳥兒,送回到我的身邊。

我的上帝啊!我衷心地感謝您。這樣的相逢,對於我來說,已經十分美好。

儘管心中思緒猶如驚濤駭浪般翻騰,但越是這種時刻,激動的言語、心情卻怎麼也表現不出來。

塔威彎下腰,拘謹而有禮地說:“戴文小姐,您好嗎?”

穿着白襯衫和長褲的戴文,笑了一下,“似乎還不錯吧!”

塔威癡癡地看她的笑容,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彎彎的眉毛、漆黑如子夜的眸子、挺直的鼻樑、笑的時候會微微揚起的可愛尖下巴,這副美麗的面容無數次出現在夢中。她沒有變,就連笑起來臉上那種清清爽爽略帶些戲謔的神態都沒有變,她說話時的樣子、生氣時冷淡的神態,所有的這些都在他心中不斷地重複描繪。他的心跳快得嚇人,如果這一刻,他失去了呼吸,也不要好奇,因爲他是如此的激動。

“哎呀呀……這裡是怎麼了,出什麼事情了?”巴尼特先生特有的歡快聲音插進來,立刻察覺到身邊的奇怪氣氛。

“您好啊!巴尼特先生!”戴文仍然是微笑着打招呼。她對他並不陌生,應該說所有見過巴尼特的人,都會爲他開朗的性格留下深刻的印象。

“噢,我可愛的戴文!”他走上前去,自然地親吻她的臉頰,“你最近過得好嗎?”

“還不錯!您的買賣怎麼樣?”

“應該還算是順利。哦,對,來看看,這可是我從威爾士請來的客人,他對老巴德(Bard)的這家店很感興趣。”巴尼特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很爽朗地介紹起來,“這位是來自斯旺西的沃提斯先生,塔威·沃提斯!而這位可愛的女士,是這家店的管事,美麗的戴文小姐。”

“您好啊!沃提斯先生!”戴文帶着開玩笑的心情,擺了一個宮廷式的見面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沒有穿裙子,所以無法拉裙襬。

“您……請您不要捉弄我!”塔威自然知道她想看他笑話的心思,微微有些羞澀地迴應。

“咦……這、這有些奇怪啊!”巴尼特敏感地聽出了不對勁,“難道你們以前就認識嗎?”

“是的,巴尼特先生,這位小姐是我們……”

“沃提斯先生應該算得上是我一位遠房的小弟弟吧!”戴文趕在塔威說出什麼不適當的解釋之前,給予了堅定卻又模糊的回答。

“噢,上帝啊!這實在是太巧了!多麼美好的相遇啊!”巴尼特先生開心得手舞足蹈,“我們應該一起辦一個盛大的聚會,哦,這真是太有意思了!”

“這是自然的,如果不麻煩您的話,我想……”

“我想現在並不是個談論這些的好時間,先生們,你們覺得呢?”戴文再一次打斷塔威的話。

“爲什麼?”兩位男士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道。

“因爲地點……”戴文指指櫥窗裡的擺設,再指指自己胸前佩戴的工作卡,上面寫着:店面管事戴文,“身份都不合適!”“噢,對啊!瞧我,您在上班啊!我們真是太魯莽了!”巴尼特先生大度地笑笑,“我們可以等您下班以後再來討論。”

“我並不這麼認爲!”塔威緊緊盯着她的笑容,她從前並不常笑,可現在卻常把笑容掛在臉上,可這笑容卻又是如此的輕描淡寫,似乎只是不經心的反應,“您並不需要在這裡工作!”

“我在這裡快四年了,很多人都曾對我說過這句話,可我還是一直做了下來,”戴文還是笑,卻隱隱地帶上了些許的驕傲,“我從來把這句話當做一種侮辱。”

塔威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在這樣一座浮華大城市裡,有些姿色的年輕女子必然是所謂的豪紳們追逐的對象。他自然知道她的美麗一定會吸引男人們的注意,所以聽着她這樣說,他的心裡十分不舒服,就像是心中最無瑕的寶貝被人羞辱了一般,所以,他沉默。

“我們如此美麗的戴文小姐,真的可以說是‘綠袖子’裡最美麗的花朵了!不過也是最難摘的多刺薔薇。”巴尼特幽默地打破沉悶的氣氛,然後話鋒一轉,“好了好了,你們也是難得見面,何必斤斤計較。沃提斯先生,我們就尊重戴文小姐,等她下班以後再來嘛!您看,我們要去旅店放行李,我還打算要帶您再走兩個店面,所以……”

他眨眨眼暗示塔威要尊重小姐的選擇。塔威心裡自然是不願意,他怎麼能明白他找她的公主找了多久,幾乎讓他精疲力竭,幾科要放棄了。如今上帝可憐他,讓他再次見到她,他怎麼願意就這樣離開?!

他看着她臉上的笑容,神情裡的冷淡也漸漸顯露了出來,他知道他無法說服她,所以有些不甘不願地應道:“那,巴尼特先生,我們就先去旅館安頓下來吧!”

她送他們去門口,趁着巴尼特帶着厄爾去叫車的空檔,他猛地轉過身,抓起她的手,堅定地說:“我一定會等你下班再來!”然後想了一下,露出不高興的神態,惡狠狠地補充道,“我不是你弟弟!”

說完,他飛快地在她的臉上吻了一下,然後放開她的手,轉過身,像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迎上走回來的巴尼特先生,時間剛剛好。

戴文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笑容,六年不見,他果然長大了,竟然有了這樣的心眼,看來是不會像當年那樣好捉弄了,她這樣想着,灰暗許久的心情忽然冒出了彩色的泡泡。

在他們坐上車以後,巴尼特先生驚訝地道:“我的上帝啊!沃提斯先生,您是怎麼了,怎麼臉這麼紅?難道是剛剛受了涼?”

“嗯……沒關係!只是、只是剛剛忽然覺得有些熱,可能是我的大衣太厚了!”他強裝鎮定地解釋,然後很快地轉過頭,背對他們望向窗外。

我的上帝!在他們都看不到的角度,塔威用微微顫抖的手掌捂住發紅發燙的臉,上帝啊!他是個可悲的膽小鬼,爲了這點小事而羞澀,實在是太糟糕了。可是,他不知道,此刻在他的臉上,除了那兩坨在顴骨上的紅暈,還有一朵傻乎乎的微笑。

然而這天晚上,他並沒有見到他心愛的公主。因爲接受了巴尼特先生一位朋友的熱情邀約,他們共享了晚餐,儘管並不情願。這頓飯拖拖拉拉地進行了三個多小時。之後,在喝得有些醉醺醺的巴尼特先生胡亂的指揮下,他們又多耗了一些時間才找到“綠袖子”。只是那時,“綠袖子”裡早已人去燈熄了。

第二天一早,戴文像往常一樣,早早地到了“綠袖子”。

戴文站在裡面的櫃檯,當上管事之後,她並不需要再親自招呼客人,主要的任務是監督服務員們的工作,更多的是在客人投訴的時候安撫他們並解決問題。

他昨天晚上沒有來,必須承認,這讓她多少感到一些失落。六年的時間,他們都變了。27歲的她早已不是當年驕傲的公主。而他呢,歲月只帶走了他身上的稚嫩和那些隱藏的不自信。他看起來風度翩翩,意氣風發,英俊得讓她覺得罪惡。她可愛的小男僕,已經是一個足以吸引所有女人眼球的男人了,或是說一位優雅的紳士。這可真讓她嫉妒,嫉妒得發瘋。誰會想到這些呢?上帝真是對他們開了一個大玩笑,當年的高貴小姐和小小男傭,如今的上流社會紳士與服裝店女招待,調換了身份,也變換了所有的一切。

也許是他的意氣風發刺激到了她的神經,她昨天失眠了。躺在牀上反反覆覆地想着,卻沒有答案。如果當年留下了,作爲那位讓人厭惡的繼母大人眼裡的眼中釘,她可以想象到那些惡毒的言語和羞辱,她的驕傲一定無法忍受,她會反擊,那會讓她心中美麗的天堂變成一個戰場,那太可怕了,她一定不會快樂!身處這個曾令她無限嚮往的更廣闊的天地,她以爲她會如魚得水,活得更加精彩,可是,她同樣不快樂。

門口的鈴鐺響了起來,她反射性地擡頭,卻看到那雙美麗的翠綠眸子。他踩着堅定的步伐,不理會服務生上前詢問,徑直地向她走過來。

“您今天好嗎?”他這樣問道。

“應該還不錯吧!”她還是這句話。

“很抱歉,昨晚因爲某些原因而沒有依約前來,我感到萬分抱歉。”

“請不要放在心上,這沒有什麼!”

在一番寒暄之後,兩人陷入了莫名的沉默。

“您是來選購衣物嗎?”想了想,總應該說些什麼,所以她這樣習慣性地詢問。

“不,並不是的!”他皺起了眉頭,明顯對她像對客人一般的詢問不高興了起來,“我只是來看看您,想跟您說說話!”

“這裡並不是可以喝酒放鬆有小姐陪伴聊天的地方!”她用冷淡的口吻敘述了這樣一句話,她並不開心聽到他這樣說,這些話讓她感到不舒服。

“很抱歉,我並沒有任何冒犯的意思。”塔威停頓了一下,臉上寫滿了真誠,“包括昨天,我都沒有想要冒犯您的意思,戴文小姐。”

“你實在不應該再叫我小姐!”她的眼神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

“在我的心中,您永遠都是沃提斯莊園的公主,永遠都是!”

“是嗎?”她又笑了起來,帶着諷刺的意味,“事實上,我並不是,甚至能不能被稱呼爲沃提斯小姐,也是個問題,不是嗎?” WWW ●тt kΛn ●¢O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忽然抓住她的雙手,“請您跟我回斯旺西,回沃提斯莊園去吧!”

她看着他認真的神情,心裡微微地蠢動,但很快又平靜了下去。他們的舉動已經引起了店裡一些客人的注意,於是她斂下所有的情緒,輕柔卻異常堅定地推開他的手,換上禮貌的笑容,“既然是在服飾店,何不看看這些衣物,也許會有適合您的東西!”

她半是強迫地拉他到一排貨架前面,隨手拿了一些當季流行的款式,硬是塞到他手裡,“更衣室在前面右轉!”

塔威看了看手裡的衣服,又看了看她微微揚起的臉,上面是他熟悉的神情,無言地對他說着,你必須要服從我。他搖了搖頭,忽然笑了出來,心情似乎變好了,才踩着愉悅的步伐,順應她的要求,往更衣室走去。

她不明白他爲什麼忽然有了好心情,只是站在原地,呼了口氣,然後跟着他往裡面走去。

她有些怔愣地站在更衣室外,看着自己在鏡子裡的倒影。過了一會,塔威從更衣室出來了。

戴文呼吸一窒,他簡直就是個英俊的惡魔。她爲他選的是棱紋絨(Corded)麂皮外套和愛爾蘭多納格(Donegal)粗花呢的長褲。他長高了很多,骨架完美,這些衣物非常合身,除了有些過長的褲腿。

她走過去,自然地蹲下身子,爲他將多餘的布料挽上去。

“非常合身,英俊得大概可以讓人尖叫了,就是褲腿有些長,只要……”當她看到他低下頭,專注地看着她,後面剩下的話,便再也說不出來了。

他那麼認真地看着她,翠綠的眼睛,那裡面太過清晰的情感,幾乎要隨着那湖水般的眸子溢了出來。她忽然感到呼吸困難,心跳加速,整個屋子裡的溫度像是忽然升高了好幾度,讓她感到燥熱。她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也清楚地看到了她眼睛裡幾欲衝破塵封的心靈而出來的某種令她不由自主全身戰慄的東西。

他看着她,慢慢地蹲下身子,幾乎就要到達和她平視的高度了,他似乎要做些什麼,但就在這一刻,總店前面傳來的爭吵聲,突兀地打破了這猶如魔咒般的迷思。

戴文猛地站起身,差點撞到他的下巴,結結巴巴地說了句“我……去看看”,然後就快速地轉身,很失風度地落荒而逃。

他看着她驚慌的背影,無比沮喪地詛咒了句:“可惡!”

戴文踩着凌亂的腳步,強自鎮定地走到櫃檯,她的心還在“咚咚”地跳着,亂七八糟地猶如被貓兒抓亂的線團,可是看到那位熟識的怒氣衝衝的夫人,她強迫自己集中精力,掛上笑容,“巴薩羅繆(Bartholomew)太太,發生什麼事情了?”

“噢,天啊!我的好戴文,你可是來了。你快來看看,我只是想從你們這裡借走一條裙子,可是這位無禮的小姐,竟然拒絕了我!你快來說說,我可是你們這裡的貴賓啊!”

戴文無力地撫摸着隱隱作痛的額頭,今天簡直是糟透了,上帝派來那個英俊的惡魔擾亂她的思緒之後,又派來了這位最難纏的夫人!

這位巴薩羅繆太太,是位男爵夫人,常年的優越生活,讓她有了一副臃腫的身材。儘管她出手還算是大方,但愛貪小便宜的毛病實在讓人無法忍受。像“綠袖子”這樣的成衣店,都有一些專對達官貴人開放的出借名貴晚禮服的服務。這也算是一種變相的銷售,因爲一般被借走的衣服最終都會被買下來。只是這位夫人卻是個例外,如果來借衣服,百分之七八十都會送還,但更惡劣的是,那些被換回來的衣服,不是被撐破了線,就是一些漂亮的腰帶飾物不知所蹤,總之,她是一位在“綠袖子”沒人樂意接待的人。

“莎麗(Sally),這是怎麼回事?”她詢問旁邊一臉委屈,像是要哭出來的女服務生。

“戴文小姐,她要的那條裙子,”女孩壓低聲音,“那條裙子是從法國買過來的香奈兒(Chanel)珍珠刺繡晚裝,非常昂貴。而且,昨天戈登(Gordon)公爵夫人已經預訂了。”

上帝啊!你可真是在考驗我。戴文快速地想了一下,然後不卑不亢地說:“夫人,實在是太抱歉了!莎麗是新來的,如果有什麼得罪的地方,還請您多多包涵。她可能沒有跟您說清楚,您看上的那條裙子,非常不巧,昨天已經預訂給了戈登公爵的夫人,所以我們……”

“等等……戈登?你說的戈登是不是前一段時間從利茲(Leeds)來的那一位?”巴薩羅繆夫人眯起小小的眼睛,精明地問道。

“我想您說得沒有錯!”戴文有些無奈地應着。

“哈……就是她啊!我說戴文啊,你們也太不懂事了吧?她纔來了多久,怎麼樣你們也應該先照顧我這個老顧客啊!你們不會是因爲她家的是公爵,就瞧不起我們巴薩羅繆男爵吧?”

“怎麼會呢,夫人!”戴文心中不屑地斥道,當然是這樣,在這個社會,身份就決定一切啊!但是表面上她仍保持着笑容,“我們怎麼會那樣呢,夫人!你可是我們‘綠袖子’的重要客人啊!但是,您也知道,做生意不就是要講究信譽嘛!我們既然已經答應了別人,就不好再把它借給您,您說……”

“這裡發生什麼事情了嗎?”戴文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人打斷了。

塔威手裡拿着那些剛剛換過的衣物走了過來,遠遠地看到她皺着眉對一個臃腫的夫人說着什麼,也許別人看不明白,他卻清清楚楚看到了她的不耐。

“不,這沒有什麼事情!”戴文只需瞥一眼,就清楚地看到身邊的兩個女人——老的、小的在看到他走過來時,眼裡放出的燦爛光芒。這可真讓她生氣,她必須趕緊打發他離開,“這些衣物您覺得合適嗎?是否需要包起來?”

“麻煩了!”他其實並不在意穿着,但是如果能令她高興的話,他並不在意花上些錢,他現在有這個能力了。

戴文示意一旁的服務生拿走衣服,心裡迫不及待地希望他能馬上走開,但表面上仍然說着客氣的話:“您有什麼其他需要的話,可以在……”

“這位夫人有什麼麻煩需要幫助嗎?”塔威並沒有按照她的意思走開,而是一再地追問。

戴文無法抑制地生起氣來,笑容淡了,公式化地敘述:“這位夫人需要借一件晚禮服,但是很不巧,那件衣服已經被人訂走了!”

“爲什麼要借呢?”塔威很少接觸這樣的成衣店,對這些時髦的事情一無所知,“如果喜歡,就花高價錢買下來,一件衣服又能值多少錢呢?”

“不是的,我們有這樣的服務……”嘴巴上盡力解釋着,她在心裡卻不以爲然地嗤笑,哈……現在倒真是有了貴族的氣質,能值多少錢?說得倒輕鬆!

雖然不以爲然,但終歸長久以來受到貴族教育,讓她還是認同他的觀點,如果真那麼喜歡,何不買下來?爲美麗而花錢,並不罪惡。但顯然,有人並不能認同。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巴塞羅繆夫人一下子漲紅了臉,全身的肥肉都在顫動,“你這是在污辱我嗎?你以爲我會吝嗇這幾個小錢嗎?你知道你在對誰說話?你這個沒有禮貌的渾小子!”顯然,這位夫人是動了氣,身份高貴的人最怕被人說成吝嗇,而塔威的話恰恰說到了她的痛處,讓她感到自己被侮辱了。

“很抱歉,夫人,您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是從威爾士來的,實在是不懂得這裡的規矩,如果有什麼得罪,請您……”

“西西(Cici)把這位先生的賬單拿過來。”戴文打斷他的話,下定決心不讓他再搞破壞,撂下一句稍等,直接抓着他去前臺結賬。

“請問您是需要上門取款還是籤支票呢?”她乾脆地問他。

“上門取款是什麼意思?”

“就是拿着您簽過的賬單去您的府上請人付款。”

“那不是很麻煩,去斯旺西?”

“呼……算了!”戴文有些受不了地“嗤”了一聲,“就上門取款吧!麻不麻煩,不勞您操心!”

她並不知道,她此刻的神情是多麼傲慢,根本不去詢問他的意思,就已經爲他決定好了一切。塔威在笑,這纔是真正的戴文小姐,他驕傲的公主。而不是剛剛那個掛着虛僞的笑容侍候別人的管事。

他臉上露出了笑容。戴文看着他,心底在暗暗詛咒——可惡!沒事爲什麼要笑得這麼誘人?

等他簽完字,她直接推着他走出店門。東西遞給外面等待的僕人,直接道:“再見了,沃提斯先生!”

“等等……”他直接拉住她,“我並沒有要走!我還有話要說!”

“對不起,先生!我必須工作,如果真有什麼話要說,請等我下班以後!”

他本想拒絕,但看出她笑容下的冷淡,這是不悅的象徵,他退了一步,“好吧!我就等到下班,請問,您何時才能離開?”“九點吧!”她看了他一會,才淡淡地吐出三個字。

“好的!那就這樣吧!”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快速地在她的臉頰上烙下輕吻,“祝您有美好的一天,再見!”

他慌慌張張地快步走開,在轉身的那一刻,戴文看到了他臉上可疑的紅暈。她面無表情地輕哼一聲,然後低下頭,笑了。

其實綠袖子八點多鐘就已經不再接待新的客人,只是,每天例行的結算和檢查還要耗去她的一部分時間。

所以,當戴文穿着黑色的長大衣走出門口的時候,是八點四十五分。她準備要拉下鐵門,但後面伸出一雙健壯的臂膀,幫她做好了這項平時對她來說有些困難的工作。

她爲鐵門上鎖,然後道謝:“非常感謝您!”

“這並沒有什麼!”他顯然是等了一會,夜晚有些寒冷,他的鼻子凍紅了。

“等了很久嗎?”她隨意地問。

“不,並沒有!”低下頭,他不肯說出已經在這裡等待了超過一個小時,“我的車在那邊,如果有這個榮幸,請讓我送您回家。”

她笑了一下,沒說什麼,跟着他上了車。

一路上,兩個人並沒有太多的交流,塔威小心地觀察她,她臉上平靜的神情看不出什麼,這讓他不免有些沮喪。

直到車子在幾棟低矮的房子前面停下,塔威搶先一步下車,爲她拉開另一邊的車門,扶着她的手迎她下車。

“那麼,就這樣了!非常感謝您!”戴文下了車,沒有過多的話語,只是道別,“祝您好夢,再見!”

塔威就這樣又被耍了一回,愣在原地。好在很快就反應過來,他攔住了她,“等等……我還有話沒有說!”

她沒有迴應,只是揚起下巴,靜靜地看着他。

“難道、難道……您不請我上去坐坐?”他有些困難地把後面的推測試探地說出來,“難道,還有別人在,所以不方便讓我上去……”

戴文笑了一下,這個男人還是太嫩了一些,她原本不想理會,但看着他難過的樣子,還是不忍心,“如果我需要一個男人爲我提供優越的生活,當初我就可以留在莊園裡讓你養我,不是嗎?”

她的話讓塔威興奮,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說道:“如果有這個榮幸,我想莊園裡的所有人,包括我,都會非常樂意的!”

說完,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想她一定會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戴文只是輕描淡寫地笑了笑。

“莊園裡的人,都還好嗎?”她輕鬆地轉移了話題。

“您爲何不自己回去看看呢?”他不放棄,步步緊逼。

“你想說些什麼呢?”戴文把問題再次推回去。她的眸子,顏色深得幾乎融入了倫敦的夜晚。

“我希望,不,我請求您回到莊園去,那裡纔是您的家!李夫人,大家都等着您!”他一口氣說出所有的話,“六年來,我們從來沒有放棄尋找您的下落。我們也詢問過了住在倫敦和其他各地的親戚朋友,但結果總是令人失望。而這一次,我來倫敦,除了談一些生意,更重要的就是要親自來打探您的下落。因爲據我們分析,您最後可能會到這裡來,李夫人說她有這種預感。感謝上帝,讓她的預感成爲現實!”

“玉珠說的嗎?”戴文的神情有些迷茫,因爲想起了很多的往事。

“是的,李夫人非常想念您!”他又給予了重擊,“跟我回去吧!我答應過她,一定要找到您,帶您回去的!”

戴文仰起頭,這裡的夜空不像沃提斯莊園那樣,可以看到命運的星星,這裡只有厚厚的灰色雲層。她笑了,然後平靜地說:“我幾乎要被你說動了!但是我不會,也不能回去的!”

“爲什麼?”他想不明白,她在這裡明明是那麼不快樂,爲什麼還要執着?

“你不要再說了,也不要再找我!我不會回去的!”她低下頭,再擡起來,揚起那可愛的小下巴,臉上的表情變成了多年前那個高貴不可侵犯的公主,說着不容拒絕的話,“不要再提這些,我還會讓你有機會見到我,否則,我會離開這裡,讓你們再也尋不着!”

說完,她決然地轉身走進鐵門,上鎖,消失在他的視線裡。

塔威一個人站在倫敦的黑夜裡,心裡只剩下一顆破碎的心和絕望的心情。

之後的很多天,他都有來,每天的晚上等在“綠袖子”的外面,在她關店以後,爲她拉上鐵門,然後送她回家。沒有多餘的言語,只是那雙翠綠的眸子裡,有着太多的悲傷,卻仍然固守着她爲他劃下的那條界限。

戴文不得不承認,她並不厭惡這樣的陪伴,甚至是喜歡吧。來到這個大城市後,她就再也沒有享受過被人呵護的感覺。她驕傲得不肯玷污了她的尊嚴,爲了物質的享受而隨便委身於任何一個男人,她曾經想過,也許她就要這樣孤獨終老了。

其實,內心裡她是有過想要回去的念頭,但是,她總在想,六年了,很多事情已經改變,那個莊園已經不是她能隨便放肆撒野的地方。世界上最疼她的那個人,她親愛的父親,已經去了。她不能確定回去會讓她快樂,儘管這裡也不能,但爲了一個未知的變數而改變,那她情願固守着現在的生活。

她一直是抱着這樣的想法的。

直到有一天,塔威忽然在上午來店裡找她,他告訴她,他明天就要離開了,想要在最後的夜晚,請她共進晚餐。她同意了。

所以這天,她提早離開了“綠袖子”,坐上他的汽車,來到一家有名的法國餐廳。

她穿着從店裡借來的白色緞子長裙,黑色的長髮隨意地綰了起來。而他是傳統的燕尾服,挺拔的身姿是那樣的耀眼,金色的髮絲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爲她拉好椅子,然後才坐下。

“戴文小姐,您今天非常美麗。”

“謝謝!”這樣的話從一個英俊的小夥子嘴裡說出來,實在是殺傷力驚人,她笑了一下,然後開玩笑地說:“跟你這樣年輕英俊的小夥子比起來,我實在算得上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不是的,小姐,您知道我是……”

戴文擡起手,打斷他急欲出口的話,“不要說,讓我們好好地享受這個美妙的夜晚吧!”

塔威嘆了一口氣,非常不情願地換了一個話題:“那我可否問問,這六年來,您是怎樣度過的?”

“這六年嗎?”戴文望着餐廳裡巨大的水晶吊燈,她的目光有些迷離,“來到這裡以後,在旅店裡住了三天,然後發現,現實並沒有想象中美好。幸運的是,在我到這裡的第七天,在火車站貼有招工啓事欄下面,我發現了一個走失的六歲小女孩,我幫她找到了她的親人,就是女孩的爺爺巴頓先生,他給了我一份工作,做小女孩的私人教師。巴頓先生的獨子,因爲車禍和他的媳婦一起去世了,只留下這麼一個孩子,我陪了她兩年,直到她被送去蘇格蘭上學。再後來,我就進了‘綠袖子’,它是巴頓先生的店,我從招待員做起,直到今天!”

她說得輕鬆自然,可是他的心裡卻十分難受,腦海中不覺浮現出那天她被胖夫人刁難的情景……這些,原本就不是她應該做的。她本應該悠閒地坐在草地上,理所當然享受着衆人的呵護,而不是被人呼來喝去!這讓他無法接受。

“很抱歉,真的很抱歉!如果不是我……也許這都是我的錯……”塔威無法用準確的語言來表達他內心的不安。

“別說了!不要說!這不是任何人的錯!相信我!”戴文看着塔威痛苦的神情,她相信這六年來,他一定也備受煎熬……

之後,他們都沒有再開口說什麼,除了席間,他幾次招來侍應生,低聲地交代。她並沒有在意他交代什麼,她已經很久不曾有過如此寧靜卻不感到寂寞的夜晚了。這樣昂貴的餐點,她也早已沒有能力享受,所以此刻,她格外珍惜。

“我、我明天一早便會離開!”他擡起頭,看着她說道。

“嗯……”她幾乎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那抹懇求的神色,訴說着不願放棄的意志,讓她動心!

他的提議足以讓她心動,但僅僅心動是不夠的。此時的戴文,在這六年中,爲她當初的天真吃足了苦頭,她已經丟失了那種不顧一切的勇氣。她需要一種衝動,一種讓她勇敢的衝動。

這時,餐廳的侍應生端上了一個盤子,上面裝飾着晶瑩飽滿的葡萄。可當戴文仔細看的時候,竟然發現盤子裡放着的,是已經剝皮去籽的葡萄果肉。

霎時,她的心裡劇烈地翻騰着,一陣陣地幾乎讓她無法言語。她勉強地笑了一下,打趣道:“沒想到現在的餐廳,還能提供這樣的額外服務,現在的人都這樣吃葡萄嗎?”

“不是的!”塔威有些羞澀地解釋道,“我是特別拜託廚房的師傅,我記得你從來是這樣吃葡萄的,對嗎?我已經對師傅說過謝謝了!”

“其實到倫敦以後,我就什麼都吃了!”心中涌起的波浪,一點一點地匯合,變成巨大的潮涌,噴濺出來,在心底變成一種衝動的力量,她小聲地笑了,然後仰起頭,略微大聲地對他說:“謝謝!”

那一直是父親對她的要求,對於那些爲滿足她的要求而忙碌的人,要大聲地說謝謝。

“不、不客氣!”塔威在心裡感到快樂,就像當年一樣,她對他說了謝謝。儘管這一次沒有能夠說服她,但如果她因爲他而感到了快樂,那麼,他也會感到快樂!就算還有些遺憾,但這一次,能夠見到她,他已經知足了。他不會放棄,下一次,或是再下一次……他相信,他總會成功的。

兩個人終於結束了晚餐,步出餐廳,夜晚的微風帶來一絲絲的涼意,塔威見她的裙子單薄,便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身上。

戴文對他笑了一下,忽然停住腳步,習慣性地揚起小下巴,不經意地問:“你之前說的邀請,還算數嗎?”

“邀請?”塔威對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愣了一下。

“我是說,回莊園的邀請!”

她作了決定,如果一個男人在相隔六年之後還能細心地記得你的壞習慣,並且還幫你完成它,你還能怎麼樣?是的,曾經最疼愛她的那個人走了,但是,這不是就又來了一個!她想清楚了,所以就有了衝動,然後就是下定決心的勇氣。

“我的上帝!我不是在做夢吧?!”塔威幾乎無法做出反應,只能傻傻地看着她,嘴巴里叨唸着:“我的上帝啊!她答應了、她答應了……”

戴文只是笑,一如往常的不經意。

這一晚極具戲劇性的轉變,一如六年前下雨的夜,再一次悄無聲息地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