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一天天臨近,日子就這麼晃晃悠悠的往前過,我一直躲在養心殿裡做宮女,一邊被蕭煥差來差去,一邊跟馮五福鬥嘴消遣,倒也過的逍遙自在。偶爾回儲秀宮一趟,就交待小山和嬌妍像我在山海關那時一樣,對外一律稱皇后身體不適,蓋不見客。
因爲要準備過年,養心殿的宮女們都去剪窗花打掃房子去了,下午殿前幾乎就剩了我一個人,在長廊上曬了會兒太陽,我覺得該換茶了,就沏了杯新茶端進去。
蕭煥正俯在案上寫着什麼,聽到我進去,沒有擡頭,“嗯”了一聲。
我過去把茶放在他手邊,把上一杯涼了的茶換下來。
換好了還是沒有見他說話,就抱着托盤準備出去,剛走了兩步,突然聽到身後“咣噹”一聲,是茶杯掉在地上摔碎的聲音。
“怎麼了,茶太燙了嗎?”我連忙轉身。
蕭煥用手撐着桌子,茶碗掉在他腳下的地毯上,摔得裂開,茶水茶葉流了一地。
看到我回頭,他擡頭勉強笑了笑:“不要緊,不小心打了。”
我點點頭,走過去把托盤放到地上,準備清理碎片,頓了頓,直起身來握住他冰冷的手:“你還是先休息一下吧。”
他點了點頭,合上眼睛靠在我肩頭,低咳了幾聲。他的肩膀有些顫抖,胸口劇烈的起伏着,只是一會兒的功夫,額頭的冷汗已經濡溼了頭髮,順着發稍滑落下來。
我小心的扶着他的身子,站着不動,等他平定氣息。
過了一會兒,他的呼吸聲終於均勻了些,張開眼睛向我笑了笑。
我看他的臉色還是白的嚇人,就說:“你躺下休息一下吧。”
他輕輕點頭,開口想說話,卻又咳嗽了幾聲,彎下腰,手指有些痙攣的按住胸口,斷斷續續的咳嗽了幾聲,就咳出了一口鮮血。
我慌忙用手帕替他擦嘴邊的血跡,鮮血卻又從他的嘴角涌了出來,只是輕到幾乎聽不到聲音的咳嗽,就帶出了幾口血,暗紅的顏色在淡藍的手帕上迅速暈開。
酈銘觴自從山海關回來後,就又不知所蹤了,我吸了一口氣,站起來:“我去叫太醫。”
他費力的抓住我的手腕,輕搖了搖頭:“不要……驚動他人……”
嘴角的鮮血依然是隨着輕咳不斷的涌出,那雙深瞳卻是沉靜的,我又吸了一口氣,點點頭,坐下來扶住他的身子。
幸好這時咯血也漸漸止了,他閉着眼睛調息,隔了一會兒,張開眼睛向我笑了笑,輕聲說:“沒什麼……只是發作起來有些嚇人。”
我把臉埋在他的肩頭上,擡起頭向他笑笑:“下午不要忙了,你睡一會兒吧,我去拿被褥和枕頭。”
他笑着點頭,我扶他先靠在牆上,在暖閣內找了一牀錦被和一個大枕,把軟榻上放置扶手和花梨小桌都移下來,再把枕頭和錦被都鋪好,這個軟榻就成了一個可供休息的小牀。
我把他頭上挽發用得玉簪取下來,把他的一頭黑髮散開放在他肩頭,接着給他蓋好錦被。
窗子上本來就裝着絲絨窗簾,我把簾子都放下來,房間內的光線就暗了下來。
蕭煥躺在軟榻上,呼吸細而凌亂,依然不時的輕咳,我俯身下來,握住他的手笑了笑:“睡吧。”
他笑笑,合上眼睛。
我又替他塞了塞被角,把地上茶碗的碎片撿了捧着,關上門出去。
馮五福和石巖聽到茶碗落地的聲音,早就在門外候着了,這時候馮五福一眼看到我袖口的血跡,臉色就白了幾分,輕跺了跺腳,壓低聲音:“工部的李大人還要求見,我去跟他說萬歲爺身子不適,不見了。”
我點頭,又加了一句:“萬歲爺說不要驚動別人,跟外面就說萬歲爺有些累,睡下了。”
馮五福輕嘆一聲,答應着去了。
把手裡的碎片扔了,把沾了血跡的衣服換下來,回到殿前,我想了想,還是悄悄的進到西暖閣內。
走到榻前,蕭煥已經睡得沉了,呼吸也平穩了很多。
我榻上坐下來,握住他的手俯在榻沿打盹,醒醒睡睡的,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滿目昏黃了。
擡起頭,蕭煥像是早就醒了一樣,看着我笑了笑。
我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也笑笑:“好些了嗎?”
他輕輕的點頭,笑:“好多了。”
我起身在他的薄脣上輕吻了一下,笑看着他:“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出去傳膳?”
他頓了頓,笑笑:“儘量清淡吧。”
“知道。”我笑着答應。
出門找來人交待御膳房送來些清淡的小粥之類的飯菜,交待完了正準備回去,卻聽到院門口的宮女叫了一聲:“貴妃娘娘千歲。”
杜聽馨從門外緩緩走了進來,一身素白的輕裘,烏黑的髮髻垂落在肩頭,靜美的彷彿一幅水墨山水。
我停住腳步,等她走近,想起上次她在慈寧宮外堵住蕭煥,說那些話累得他咳嗽了那麼久,火氣就上來了,抱胸冷笑:“噢?貴妃娘娘大駕光臨,這是來幹什麼的?”
杜聽馨看着我,忽然把頭轉過去:“凌蒼蒼,你知道你有多麼幸運嗎?”
院子裡靜得能夠聽到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她突然笑了,那是一種我從來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過的笑容,安寧而平靜,帶着淡淡的哀愁:“你不知道你有多麼幸運,你不知道,他是怎麼愛你的,他提起你時的眼神,那麼溫柔,只是因爲那個眼神,我就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
她的嘴角輕輕勾起:“我愛煥哥哥,從很久之前開始,一直都愛,可是我明白,他那種人,一生只會愛上一個人,你真是幸運,比我早遇到了他。”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我皺了皺眉,和蕭煥從小一起長大的不是她嗎,她怎麼會說我比她先遇到?
杜聽馨轉回頭,臉上的笑容更加縹緲:“你不明白……原來你不明白,所以我才說,你真幸運,幸運到讓人覺得可恨。”
“我知道你討厭我,”我皺了皺眉,淡淡開口:“我也討厭你,我們也算扯平了。”
杜聽馨一聲冷笑:“是,我討厭你,十分討厭。”她說完,突然轉身,就向外走去。
“杜聽馨,”我叫住她,頓了頓:“那次下蠱的事,是你故意的吧,你想讓我吃醋?”
“是啊,”她停住腳步,冷笑着:“想讓你吃醋,想讓你明白,煥哥哥在你心裡到底是個什麼位置。那次真是我高估你了……想想那時候你都做了些什麼?懷疑煥哥哥會指使我陷害你,把他逼來接住你的劍,逼他答應要代我受你一劍。八面威風的皇后娘娘,那時前方的戰事正緊呢,他還病着呢!”
胸口突然窒了一下,我強着辯解:“當時我沒想那麼多……”
杜聽馨靜了靜,冷笑:“對,你一向想不了這麼多,你能想到些什麼……”
“馨兒!”身後傳來蕭煥的聲音,他走過來,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扶住,向杜聽馨笑了笑:“馨兒難得來一趟,怎麼不到屋裡坐坐?”
杜聽馨直直的看着他,明淨的眼中突然有了淡淡的水光,她輕輕的搖了搖頭,卻還是有晶亮的東西從眼角飛了出來,在空中一閃而逝:“對不起,煥哥哥,我來不是想說這些的,我只是……”她咬住嘴角,突然向我一笑:“對不住。”飛快的轉身走了出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低了低頭,然後擡頭向蕭煥笑:“你是出來幹什麼?以爲我應付不了啊?”
他放開我的肩膀,後背輕輕倚在身後的紅柱上,笑了笑:“馨兒她……”頓了頓,又笑了笑:“她說的那些,你不要在意。”
“我在意什麼?你人都在我這邊站着的,我還有什麼好在意的?”我笑着打趣,不知道爲什麼,這些話出口了,才覺得語氣十分別扭,氣氛反倒更加尷尬。
面前吹過了陣陰冷的夜風,他低下頭輕咳了兩聲,我連忙上前了一步伸手想要扶住他,埋怨:“怎麼這種身子了還亂跑……”
話沒說完,影壁後石巖就匆匆走了過來,看到我,微愣了一下,向蕭煥抱拳:“回萬歲爺,羅冼血的家眷找到了。”
冼血?我的手突然僵住。
蕭煥慢慢撐着身子站好,向石巖點頭,接着向我笑了笑:“蒼蒼,你先回房去吧。”
我沒有動,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蕭大哥,你有很多事情瞞着我吧?”
他頓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知道有些事情我沒有必要知道,”我看着他:“但是,有些事情對我來說,卻很重要。”
他低着頭,輕咳了幾聲。
我轉過臉,吸了一口氣:“蕭大哥,我想問你,冼血是不是你派人殺的?”
那邊是長久的靜默,彷彿隔了很久,他的聲音才響起:“蒼蒼,這件事情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吧?”
我愣了一下,點頭:“是。”
他笑了笑:“沒有向你說明,是我的不對。你留在這裡吧,我馬上對你解釋。”
他說完,轉向石巖:“人找到了?現在在什麼地方?”
石巖抱了抱拳,連忙說:“那位姑娘找到了,依照萬歲爺的吩咐,把她帶進宮來安置。”
蕭煥蹙了眉,沉吟一下:“她情況怎麼樣?神智還未恢復?”
“在外彷彿又受了驚嚇,更加瘋癲。”石巖回答。
蕭煥點頭:“她人在哪裡?我去看看她。”
石巖遲疑了一下,那邊馮五福早慌着拿了件擋風的大氅過來,聲音裡有些憂慮:“萬歲爺……”
蕭煥接過他手中的大氅披上,一刻不停,向石巖點頭:“前面帶路。”說着擡步。
我看到他蒼白的臉色,連忙伸手過去扶住他的胳膊,他停了一下,淡笑了笑:“不礙事。”說着放開我的手,跟着帶路的石巖快步走了出去。
我快走了兩步,趕上他們的腳步。
陷入夜色中的宮牆曲曲折折,蕭煥一直快步走着,沒有說話。
石巖帶我們徑直走到一處偏僻的宮殿,開了偏廂的門,裡面的燈光昏暗,沒什麼擺設的軟榻上縮着一個白色的人影。
蕭煥一進去,石巖就示意守在門口的御前侍衛又拿來了幾盞蠟燭,總算把狹小的室內照的亮了一些,牀上的那個人影也清晰了一些,那是一個身材有些瘦小的女孩子,烏黑的長髮披散着,凌亂的遮住臉,頭髮之後是一雙受驚了的小貓一樣,充滿了警戒的烏黑眼睛。
蕭煥走到榻前,向她伸出手,笑了笑,溫言:“我要來給你診脈,別動,不要怕。”
那女孩子向裡縮了縮,目光閃動,沒再動,蕭煥吸了口氣,慢慢的彎下腰去,試探着去抓那女孩子的手,他的手指剛碰到那女孩子的衣角,她就突然尖叫了起來,揮動着雙手拼命去推蕭煥。
猛地被她推開,蕭煥居然踉蹌了一下。
我連忙跑過去想扶他,一急之下竟然從後面把他抱了個滿懷,懷抱裡他的腰在大氅之下也有些單薄,我氣得發抖,喊:“再叫?要給你診脈的,你鬼叫什麼?再叫我敲爛你的頭!”
那女孩子被這一頓喝斥嚇住,反倒閉上了嘴,向身後的牆壁縮了縮。
我扶好蕭煥,看了看他霜白的面色,忙說:“你坐下休息一下。”
他輕點了點頭,笑了笑:“蒼蒼,別嚇着她了……你待會兒幫我把她的手抓過來。”
我點頭:“小菜一碟。”想扶他坐在榻上,他卻頓住了腳步,身後的石巖上前一步,把自己肩上的貂皮披風摘下來,鋪在只鋪了一層薄薄舊褥的榻上,蕭煥在他鋪好的披風上坐下。
我小聲“切”一下,清咳一聲:“扮成趙富貴餵馬時,也沒見有這麼多講究。”邊說邊爬到榻上,去抓那女孩子的手臂,她倒不怎麼抗拒女孩子之間的身體觸碰,再加上被我喊得有些發楞,就乖乖的任我把她手拉了過來。
蕭煥把三根手指依次搭在她的寸關尺上診脈,勾了勾嘴角:“不是我講究太多,是這榻上太涼了。”他說着,向石巖交待:“待會兒給這屋裡拿幾牀厚的被褥來,生個炭爐。”
石巖拱手答應。
我又清咳了一聲,幫他按着那女孩子還有些不安分的手臂。
他輕輕垂着的眼睛就在我面前,我瞥着他長的簡直有些過分的睫毛,小聲的嘀咕:“什麼這榻太涼,剛剛有個人的臉,可是比這個榻還涼……”
那邊他輕笑了笑,認真診着脈,直到過了有半柱香時間,他才放開手指,向石巖點頭:“取些紙墨過來。”又頓了頓:“去把太醫院的楊太醫請來。”
石巖拱手領命出去,我放開那女孩子的胳膊,她馬上重新躲到牆角縮成一團,驚恐的大眼睛掃到我身上,卻不再像剛剛那麼恐懼。
我儘量和善的向她笑了笑,隨口問蕭煥:“要給她開藥方調理?”
他點頭回答:“這位趙姑娘是受驚嚇後變得瘋癲的,如今隔的時間太久,恐怕一時間沒有辦法使她恢復神智,只好先開些安神健腦的藥方給她慢慢調養。”
我點頭“噢”了一聲,這時候仔細打量這個趙姑娘,纔看出來雖然蓬頭垢面,不過眉目清秀,應該是個美人兒,她跟冼血有什麼關係?入宮前,冼血似乎跟我提起過一個他在青樓中結識的姑娘,我沒記住那姑娘的名字。
蕭煥繼續解釋:“趙姑娘是被冼血從青樓中贖出安置在家中的。”
說着話,石巖已經回來了,抱拳向蕭煥說:“楊太醫尚在家中,正在趕來。”說完,退到一旁,指揮內侍指揮帶進來的內侍把筆墨紙硯擺到桌上鋪好。
蕭煥點了點頭,提起筆在紙上仔細的寫下藥方,寫完之後交給一旁的內侍:“待會兒楊太醫到時,把這個給他,請他看看有什麼需要增補的沒有,還有,告訴他,這位姑娘往後就歸他照管了。”
那內侍跪下接住答應。
蕭煥交待完了這個事,也沒有從榻上起身,看了看我,接着擡手揉了揉眉心,半笑半嘆氣:“你呀……”
我一揚頭:“我怎麼了?”
“沒什麼,沒什麼……”他笑着,停了一下,就開始慢慢的說:“殺害冼血的主兇,是風遠江。羅冼血奉命刺殺戶部司務廳郎中熊卿平時,被在場的大綢緞商邱赫山看到了真面目,後來邱赫山委託鳳來閣刺殺他。”
我點了點頭,風遠江,江湖上近年來名聲鵲起的殺手組織鳳來閣的閣主,我無意間見過他,儒雅清俊,書生一樣的一個人,任誰都不會想到他就是**最大殺手組織的首領。
“冼血被刺殺的時候,這位趙姑娘也在場,因爲不堪血腥,當場就瘋了,在混亂中走失,我交待石巖他們要找她回來照顧,沒想到一直找到現在才把她找回來。”蕭煥繼續說着:“絕頂兄當時之所以只通知你冼血被殺害的消息,而不說他是被誰殺害的,大概是怕你一時衝動,獨自出宮貿然去找風遠江,反而危險。”
哥哥考慮的的確很對,聽到冼血被殺的消息之後,在不知道他是被誰殺了的情況下,如果沒有蕭煥阻攔,我還說不定早就衝出宮去了,更別說確切的知道主兇就是風遠江了。
這麼想着,我點了點頭問:“那天下午你把我拖在養心殿,就是派石巖去查這個事情了?”
他點點頭:“跟我猜的差不多,得知了冼血被殺之後,絕頂即刻就集結人手在京城清剿鳳來閣。絕頂看似穩重,性子其實也比你好不了多少,風遠江哪裡是這麼容易就能應對的對手?所以那晚我知道了之後,就連忙也趕了過去。”
我點頭聽着,原來那晚他出宮去了,怪不得他去暖閣見我的時候,衣衫和頭髮纔會沾着外面的水露,連溼着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下。他是從宮外回來之後,就馬上到暖閣內看我睡得好不好的吧?
他停了停,似乎有些疑慮,皺了皺眉:“不過等我去的時候,風遠江就已經死了,我只是和殺了他的那人過了幾招。”他又皺了皺眉:“真是奇怪,我到現在都不明白他那樣一個人,爲什麼要插手這麼一件事?”
“殺了風遠江那人?”我問,有些奇怪:“風遠江不是我哥哥殺的?”
他搖了搖頭,眉頭還是緊蹙着。
我看了看他緊皺着的眉頭,在榻沿上坐下,握住他的手:“蕭大哥,剛纔我問你是不是你派人殺了冼血的時候,你很傷心吧?”
他大約是沒想到我會這麼問,擡起頭愣了一下,笑了笑:“怎麼這麼說?”
“一下子就這麼覺得了……”我笑笑:“因爲你傷心的時候,就會對我特別客氣。”
我停了一下,用力握住他有些冰冷的手:“冼血是我的好朋友,冼血是被別人殺害的,我很想替他報仇,所以究竟是誰殺了他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最不希望是你派人殺了他——你對我來說也很重要,蕭大哥。”
他頓了頓,側過頭,接着笑了起來:“我怎麼忽然覺得……我自己有些小肚雞腸。”
我愣了一下,也呵呵笑了起來:“嗯,現在才明白?你就是小肚雞腸,而且還是什麼都不說的那種小肚雞腸,活該悶死你自己!”
笑完了,我看着他:“蕭大哥,我和冼血我們,沒什麼的,我那次說喜歡他,是想氣你的。”
他也看着我笑了笑,點了點頭。
還沒說些什麼,門外就進來了一個佩刀的御前侍衛,進門就單膝跪下向蕭煥行了個禮,接着飛快的退到一邊,附到石巖耳朵上說了一句話。
石巖的臉色微變,快速的瞥了我一眼,看了看蕭煥。
蕭煥向他點了點頭。
得到命令,石巖居然還是猶豫了一下,才說:“啓稟萬歲爺,儲秀宮出事了。”說完立刻飛快的補充:“此事萬歲爺不必費心,一切交給卑職來辦。”
蕭煥蹙了眉:“講出來。”
石巖的身子抖了一下,抱拳:“是,儲秀宮闖入不明刺客,儲秀宮中死傷無數。”
死傷無數?我心裡一緊,小山和嬌妍也在。
我連忙抓住蕭煥的胳膊:“我們去看看。”
他點了點頭,扶着桌子站起來牽住我的手,向石巖:“走吧。”
石巖低着頭,卻不再說話,躬身領命,健步如飛,當先走在前面,蕭煥腳下也不慢,那御前侍衛也跟上來,幾個人走得飛快。
這個地方離儲秀宮並不遠,每走多久,就聽到了從宮牆裡傳出來的隱約打鬥聲。
來到了宮門外,就看到被火把照的燈火通明的門前,站着幾排神色凝重的隨行營御前侍衛,一個執事樣子的人持刀堵在門口,看到石巖,緊繃的臉稍稍鬆馳了點,叫了聲:“石統領。”接着就看到了石巖身後的蕭煥,跪也不跪就急着說:“這裡危險,請萬歲爺快快回避。”
蕭煥擺了擺手走到門前,看到院門影壁前御前侍衛的屍體,皺了皺眉:“這麼厲害?什麼來歷?”
“是……”蕭煥問他,那執事竟然支吾了一下。
石巖停也不停,閃身就進到了院內。
不等那執事回答出來,蕭煥也跨步進到了院中,我也連忙扯住他的衣袖,跟着進去。
進了門,藉着火把的光,看到院門處就有宮女太監還有隨行營的御前侍衛的屍體,血肉模糊的,我想到這些人都是往日和我朝夕相處的人,忍不住有點頭暈。
轉過了門前的影壁,朦朧的夜色中浮動着濃烈的血腥氣,殿前的梁木上,也插着兩隻火把,照的滿院人影幢幢,雜亂堆放的屍體正中,站着一個滿身都是鮮血的人,聽到這邊的動靜,他把劍從他面前那名御前侍衛的頸中拔出,伸手把屍體推到地上,擡起頭冷冷的看過來。
他的動作很熟悉,他的這個眼神雖然很陌生,他的臉也被鮮血潑灑的猶如惡鬼,我卻失聲叫了出來:“宏青!”
他是宏青!我從山海關回來之前,宏青就被派到京郊的天壇監理安排新年慶典的祭天儀式,所以我一直都沒見到他,我怎麼也想不到,我們竟會在今天這種情況下見面,這個提着劍,像嗜血的魔鬼一樣站在屍體堆正中的人竟然是宏青!
冰凌相撞的峭寒話音裡有着一絲笑意,從頭頂傳來:“呵呵,皇后,我們又碰到了。”
儲秀宮前殿的重檐上,有一雙穿了草鞋的腳在晃來晃去,熒一身白衣盛雪,笑嘻嘻的,看到我在看她,就輕快的說:“皇后,你別看我也在,這個人卻不是被用我傀儡香控制着殺人的。”邊說邊捏着鼻子扇了扇:“這麼噁心的殺人法兒,我還真做不出來呢。”
我木然的把頭轉回來,愣愣的看着宏青,現在這個眼中只剩着赤裸裸的殺意的人,是那個會在午後的濃蔭下等着我,和我開玩笑,推牌九的宏青?
我的聲音嘶啞:“宏青,你把小山和嬌妍也殺了,對不對?”
宏青默默的轉頭看我,冷冽的目光中沒有一絲溫度……他真的殺了嗎?就像碾碎一粒微塵一樣的,把曾經在一起歡笑戲謔過的人殺掉了。
宏青一步步的走過來,在蕭煥面前單膝跪下,平靜的聲音不起一絲波瀾:“奉萬歲爺之令,已將儲秀宮上下格殺完畢。”
是蕭煥讓他殺的?像是被毒蛇咬住了一樣,我本能的甩開蕭煥的手,退了一步。
剛退開,我就發覺我錯了,聽到宏青說的話,蕭煥也是一臉詫異,他看到我退開,帶些急切的轉頭辯解:“不是,蒼蒼……”
在這電石火光的剎那,宏青突然擡頭,他左掌疾出,帶着勁風擊向蕭煥胸口,蕭煥完全沒有防備,被他一掌結結實實的擊在胸口,身子就直飛了出去。
他的身子徑直撞上院中的那棵大槐樹,槐樹被他的脊背撞得簌簌作響,樹梢枯萎的黃葉紛紛落下,他挽發的玉簪“叮”的一聲裂成兩半,黑髮散落,他猛地捂住嘴,身子晃了晃,就半跪在了地上。
我從來沒見他彎過腰,在敵對的時候,不管受了多麼重的傷,他都一定盡力支撐着挺直後背,絕對不會彎腰,可是他現在已經半跪在地上。
我像是被定在地上一樣,張大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萬歲爺!”石巖大喝了一聲,像瘋了一樣拔出佩劍,向蕭煥衝去。
這個一向沉穩鎮定如山的大內第一高手現在全身都是破綻,白影一閃,宛若一道輕煙飄過,石巖手中的長劍已經斷成了兩段。
蒙着面幕的白衣人雙指夾着半截短掉的長劍,擋在蕭煥身前,輕笑聲清遠如鐘磬餘音:“石統領,別靠近他。”
這個人,剛纔一直站在避光的殿內,頭戴着紗幕,在這個滿目血腥的修羅場中,只有這一身白衣依然皓如初雪,不但污血,彷彿連纖塵浮灰,都沒有沾到一星半點,觸目的血腥猙獰裡,唯獨他,閒雅怡然。
可是,他只用了一招,就將石巖縱橫天下的熒光劍以指力夾成了兩段!
石巖愣在當場,不可置信似的看着手中的斷劍。
白衣人悠閒的轉身,施施然的就把這個大內第一高手視若了空物,他擡手取下頭上的斗笠輕紗,微微彎腰,伸手從半跪在地上不住顫抖的蕭煥懷中取出了一柄短劍。
短劍只有一尺多長,出鞘後在午後的日光中閃爍出溫敦的青色光芒,白衣人用他修長潔白的手指愛憐的撫過光華不定的劍鋒,玉樣的容顏上一掃疏懶,射出了孤高悽豔的光芒,他一字一頓:“王者之風,王者持之,這柄王風,皇上讓與在下如何?”
我到這時才猛地喊了出來:“蕭大哥!”
一直低着頭的蕭煥緩緩擡起頭來,他的深瞳依然明亮,他微微動了動眉毛,再沒有多餘的動作,但是我知道,他是想告訴我,他還好,讓我放心。
死撐到底的臭脾氣,我突然笑了,臉上卻早已是滿面淚痕。
這天,是德佑八年的臘月二十一,據德佑九年元旦和德佑皇帝的二十一歲生辰慶典萬壽節,還有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