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並沒有因爲這場混亂再惶惶多久,隔天皇帝病重的消息就被壓了下去,蕭煥也不過是休養了幾天後就恢復朝會,開始照常處理政務。
在這期間,蕭煥提拔上來的那個張祝端充分展現了治國能臣的素養,他按部就班的調糧修堤安排災民,居然漸漸平息了江淮眼看就要一發不可收拾的災情。另一方面山海關前線的戰況也漸趨平緩,女真人久戰不下,興兵之初威不可擋的氣焰也慢慢消減了下去。爲了鼓舞士氣,女真人把部落聯盟的大旗換成了明黃的大旗,沙臺部首領庫莫爾稱帝,國號承金,意在承襲大金國土,重新把帝國長江以北的半壁江山並歸在女真人的統治之下。
這樣一來,女真人的興兵就再也不是一般的變亂,而是名副其實的叛亂,一向威懾四方萬邦朝賀大武帝國豈容這樣公然的挑釁,內閣和兵部每天爲這件事吵鬧不休,連御駕親征這樣的話題都被提到了議程上,如果不是因爲蕭煥的身體不允許,我想他們早就把他披上甲冑推到了前線。
外朝既然水深火熱,內宮當然就要風平浪靜,連原本蠢蠢欲動的那點苗頭都不見了,誰都明白這會兒不是爭風吃醋的時候,如果帝國完了,還有什麼皇帝貴妃,全都要淪爲喪家之犬。
所以我悠悠的每天坐在大槐樹下,看着槐樹蒼翠繁茂的枝葉間,已經有些花串褪盡花瓣,露出了裡面嫩綠的莢果,夏天已經過了一半兒了。
誰知道在這時候,居然真的會有人掀起了宮廷鬥爭的浪頭,而且我能想象到任何人被捲進來,但我想不到這次被捲進來的居然是皇貴妃杜聽馨。
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所有人都知道她三千寵愛在一身,所有人都明白只要我父親失勢,蕭煥恐怕就會毫不猶豫的把我廢掉,然後扶他這位青梅竹馬的紅顏知己坐上皇后的寶座。爲了避免直攖蕭煥的鋒芒,我已經儘量避免和杜聽馨開戰了,她還想怎麼樣?
我捏着手裡那隻扎滿了小針的人偶,看着匍匐在我腳下的儲秀宮掌印張泰六,緩緩笑了:“張公公,我待你怎樣啊?”
“娘娘待老奴恩重如山。”張泰六趴在地上回答,我知道他一點都不慌張,要不然也不會拿出這種套話來搪塞我。
我把手裡那隻寫着蕭煥生辰八字的人偶舉到他面前,繼續笑:“那麼這隻人偶是怎麼來的?不是你放到我牀下的?”
張泰六擡頭飛快的看了一眼人偶,馬上低下頭肯定的說:“不是,娘娘,這話從何說起?”
“從何說起?”我收回手冷笑了一聲:“小山,說給他聽。”
“是,小……娘娘,”小山清咳了一聲:“昨天上午娘娘在前殿讀書的時候,張公公你就到後殿來了,那時後殿裡就只有管灑掃的宮女嬌倩在,據她說,你到娘娘的臥房中轉了一圈才走。你一個內侍,在娘娘屋裡轉什麼?你走後,今天早上娘娘起牀,就在被褥下看到這個東西了,還說不是你的?”
“空口無憑,娘娘怎能斷定這人偶就是老奴放的?”張泰六不慌不忙:“況且老奴昨日一整天都在脂粉衚衕老奴自己的家裡,我家的人都可以作證,哪裡有時間進宮放這個東西。”
“你家的人,當然聽你吩咐,你叫他們說一他們不敢說二,照這樣說,這就是一個無頭公案了?”我悠悠的示意小山:“繼續說。”
“好啊,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小山大約是覺得這場面挺好玩兒,唱做俱佳的把這個仗着主子耍威風的角色演的味道十足,哼了一聲把一個烏木腰牌在張泰六面前晃着:“看到了吧,張公公昨天真不小心啊,慌得把自己的腰牌都掉在娘娘的臥房裡了,讓我撿到了,怎麼樣?還敢說你沒來過娘娘的臥房?”
張泰六這才慌了,連忙往腰間摸去,驚呼:“我的腰牌,早上還在……”說着指着小山:“你偷我的腰牌……”
“偷你的又怎麼樣?”小山衝他扮個鬼臉:“反正你這塊寧死也不能離身的腰牌現在在我手上,你就算有嘴也說不清。”
張泰六胖胖的圓臉上終於滲出了汗珠,搗蒜一樣的連磕了幾個頭:“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老奴不敢了,娘娘恕罪。”
“好爛俗的一招。”我冷笑着,不過歷代後宮最避諱的就是以人偶咒符下咒的巫蠱之術,僅漢武帝一朝,因巫蠱案被廢黜就有陳皇后和那個曾得盡萬般寵愛的衛子夫,被牽連進的人更是不計其數,如果這個小人偶不是被我先發現,而是讓別人發現,不知道又要扯出多大的禍事。
“張公公,事到如今,咱們也不用廢話了,是誰指使你來放這隻人偶的?只要你說出來,這筆賬一筆勾銷,你照樣安安穩穩的做你的五品掌印,要不然,張公公,你年紀也不小了,不想好好頤養天年嗎?”我以腳點地,慢慢的問張泰六。
“這……”張泰六的冷汗雖然不斷的順着額頭流了下來,欲言又止,終於還是磕了個頭:“是德妃娘娘,皇后娘娘,老奴不敢說謊。”
他這樣說,我反倒慢慢斂了臉上的笑容,更加確定這件事是出自杜聽馨的指使。
張泰六在宮內不是沒地位的人,而且克己奉公,幾十年來從不參與妃嬪鬥爭,是以能處在風頭浪尖上而始終不倒,如果說唯一能讓張泰六爲之效命的人,就是皇貴妃杜聽馨了。張泰六在未入宮前,曾是京城八大倉的一個小倉官,在他被誣陷貪墨正要斬首的時候,是時任順天府尹的杜聽馨的父親杜儒鶴查明真相,才救了他一命,讓他只落了個免職的處罰。後來張泰六生計艱難,入宮做了內侍,那段辛酸的往事自然不想再提,因此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和杜聽馨之間還有這樣一段淵源,我也是在任命他爲儲秀宮掌印的時候,才徹查了他的身世,知道這個事情。現在他爲了掩護杜聽馨,不惜冒死說謊,指認幸懿雍是主謀,更是不打自招,幸懿雍和他從未有瓜葛,他怎麼又會受她擺佈?
我在心裡飛速的盤算,既然這件事是杜聽馨謀劃的,她到底想怎麼樣?是因爲知道蕭煥的壽命不長了,要儘早除掉我好做皇后?她這樣衝動行事,難道不怕我父親發難,局面不可收拾?還是她早有了萬全的安排?或者說,這件事本來就是太后或者蕭煥安排的?他們已經等不及的要把我除去而後快?
冷汗慢慢從我的額頭滑了下來,杜聽馨這一步棋走得實在太出人意表,我實在不能揣測出她的用意。我不怕和她短兵相接,但是一個瘋狂的對手往往比一百個狡猾的對手都可怕,因爲你猜不到她下一步會往哪裡走。
慢慢放下手中的人偶,我終於決定要兵行險招,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以險對險,最多玉石俱焚好了。
我站起來向小山點了點頭:“小山,跟我來。”說完腳下不緩,就撇下張泰六走出了暖閣,小山不明所以,忙跟着我問:“小姐,你猜出是哪個壞蛋要陷害你了?”
我點頭冷笑了一聲:“嗯。”
“太好了,”小山鼓掌:“那咱們現在要去幹什麼啊?”
“當然是把她揪出來,扒了她的皮。”我握緊一直藏在腰間的軟劍楊柳風,直奔永壽宮而去。果然我骨子裡還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知道接下來事要用劍來解決,就忍不住熱血沸騰。
永壽宮的前殿裡,杜聽馨正點燃了一爐紫煙繚繞的檀香在臨字。我刷得一聲抽出長劍直劈下去,她面前的紫檀案就裂成了兩半。
這位嫺靜溫婉的貴妃一時愣愣的沒反應過來。我提起她的衣領把她按在柱子上,把冰冷的長劍貼在她的脖子上,然後滿意的看着她眼中漸漸蒙上了一層水光。
“貴妃娘娘,這麼想做皇后嗎?”我冷笑着。
“你……你說什麼?”被劍氣威逼,杜聽馨更加的楚楚可憐,淚水漣漣的說。
“怎麼?不是你安排張泰六放置人偶娃娃想要置我於死地的?”我把她推到木柱上,按住她的脖子,不讓她的頭擺動。
“你……你想幹什麼?”被我逼到了死地,杜聽馨眼中反倒顯出了倔強的光芒。
“我想幹什麼?我想把你這根美麗的脖子扭斷,怎麼樣?”我繼續冷笑。
“你不敢。”杜聽馨突然大聲喊了出來:“你要是殺了我,煥哥哥不會放過你的!”
“煥哥哥煥哥哥的,你不覺得噁心,我還覺得噁心呢。”我冷笑:“今天我就讓你看看,你這位煥哥哥的本來面目,看看他在你和江山面前,到底會怎麼選!”
“你胡說,”杜聽馨居然梗直了脖子和我爭辯:“煥哥哥纔不會像你說的那樣無情,像你這種只會算計和猜測的女子,根本就不配做煥哥哥的妻子,我就是想做皇后,怎麼樣?我絕不能讓你再折磨煥哥哥了!”
“哈,我不配?”我真的覺得可笑:“我告訴你,杜聽馨,在你眼裡寶貝一樣的煥哥哥,如果他不是皇帝,我一定看都不看一眼,就把他踢給你。”
“你……”聽我這樣說,杜聽馨比她自己受辱還傷心,哽咽了起來:“你這個壞女人……虧煥哥哥還……”
我這個壞女人?這句評價聽着倒比嬌妍的“你這麼好的人”要受之無愧一些。我估計了一下,從我氣勢洶洶的闖進來,時間也差不多了,就從木柱上拔下長劍,冷笑着刺了出去:“貴妃娘娘,受死吧!”
軟劍的劍鋒像蛇一樣昂起,飛瀉而下,直取杜聽馨的咽喉。在劍尖就要刺入杜聽馨喉嚨的那一霎那,有隻蒼白消瘦的手握住了劍鋒,硬生生的止住了劍勢。
蕭煥來了,我就知道他要來。
我嬌笑的看着他因爲驚悸而變得蒼白的臉:“萬歲爺到的真及時啊。”
他看了一眼哭得梨花帶雨的杜聽馨,深瞳中目光閃動:“皇后這是做什麼?”
“做什麼?”我輕笑:“你不妨問問你這位貴妃妹妹,看她做了什麼事情?”
“煥哥哥,”不等蕭煥問,杜聽馨就先說了起來:“我不要這個女人再做皇后了,她竟然說如果你不是皇帝,她連看都不願看你一眼,煥哥哥……”
蕭煥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還是很快就轉頭看我:“皇后,不論馨兒做了什麼,希望你能看在我的薄面上,不要再追究。”
看他這樣子,這事兒似乎並不是他們早就預謀好的,而是杜聽馨一時義氣,自己行動的,這就好說多了,我暗暗鬆了口氣,臉上仍是帶着笑容:“萬歲怎麼這樣說,萬歲的金面,臣妾怎麼敢不看?只是給貴妃娘娘這麼一鬧,臣妾心裡不太痛快,恐怕不是那麼容易就消氣的。”
在這種內憂外患的時候,蕭煥也明白不能得罪我,沉吟了一下:“皇后準備怎麼辦?”
我輕彈着被他握在手裡的楊柳風:“楊柳風既然出鞘,卻沒怎麼見血,臣妾怕它不高興。臣妾也不求別的,只要讓臣妾在貴妃娘娘國色天香的臉蛋上劃上一下,前塵往事,咱們一概不究,怎麼樣?”
聽說我要毀她的容,杜聽馨驚懼的幾欲暈倒,嚶嚀一聲哭了出來。
我輕笑着,靜等着蕭煥的回答,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的感覺,一定不好受。我知道杜聽馨在等他說不行,但是我也知道,她等不到,對蕭煥這種人來說,江山永遠都比美人重要,這點從很早以前我就明白。
果然,他緩緩開了口:“皇后,這一劍,能不能算在我頭上。”
“噢?”他這樣說,還真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輕蹙了眉頭:“哎呀,臣妾怎麼敢對萬歲動手,萬歲這不是在逼臣妾收手嗎?”
“君無戲言,這一劍皇后往後隨時都可以討回去。我向大武蕭氏的先靈起誓,如違此約,我百年之後將無葬身之地,怎麼樣?”蕭煥看着我,一字一頓。
百年之後無葬身之地?那就是說大武亡國滅種了,對一個君王來說,還真是無以復加的毒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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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寇莫追,我也只好笑着點頭:“萬歲何必這麼認真,難道臣妾還敢懷疑萬歲說的話?”
聽我這樣說,蕭煥明白我是接受他的條件了,鬆了口氣想要放開劍鋒。我不等他鬆手,就飛快的抽劍,長劍帶出一串血珠,又在他手上劃上了兩道傷口。
我一面甩幹劍刃上的鮮血,一面看着他笑:“其實呢,臣妾是有點怕的,臣妾怕萬歲欠臣妾的太多,有一天會還也還不清。”
一脫離劍鋒所指,杜聽馨就撲到蕭煥懷裡,放聲哭了起來。我淡瞥她了一眼,笑着:“聽馨姐姐是萬歲的女人,萬歲可要看好她,別讓她生出什麼事端。”
蕭煥一面輕拍着她顫抖的肩膀,一面淡笑着:“皇后不也是我的女人,我倒覺得看好皇后更難一些。”
“是嗎?”我把楊柳風重新收到腰間,笑着說。
這時門外宏青帶着一隊御前侍衛趕了過來,宏青先是瞟了我一眼,接着單膝跪在蕭煥面前:“卑職失職,讓萬歲爺和兩位娘娘受驚。”接着起身看到了蕭煥手上的血跡,驚呼出來:“萬歲爺,這是……”
“沒有大礙,”蕭煥衝他笑了笑,接着說:“這裡也沒事兒了,宏青就護送皇后娘娘回去吧。”
宏青抱拳領命,看向我,我衝他點頭笑笑,接着襝衽向蕭煥行禮:“臣妾告退。”
他笑着點了點頭:“皇后保重。”
我一笑,頭也不回的走了。
送我出永壽宮,宏青嘆了口氣,避開身後的衆人,對我說:“皇后娘娘,你跟萬歲爺如此針鋒相對,又是何必?”
“是啊,又是何必。”我笑了,按按腰間的楊柳風的劍柄:“宏青,那麼你認爲,如果我對萬歲說我愛他,希望他對我好一點,我們的關係會好起來嗎?”
“啊?”宏青一驚,大約是從未聽到有女子說出這麼大膽的言辭,微微紅了臉,結巴着:“這個……或許……”
“如果說了真的有用的話,我就去說。”我笑着微嘆了口氣:“可惜沒用,這個對他來說,是沒用的。所以呢,我就只有和他針鋒相對了。”
“唔?”宏青有些尷尬的摸着下巴:“沒有說過,怎麼知道?”
“說過的,我說過了。”走到儲秀宮門前了,我頓住腳步,看着園中的那兩棵鬱鬱蔥蔥的大槐樹,依稀間,彷彿看到了江南蒼翠的青山。
我在門前轉過身,向宏青笑了笑:“我到地方了,今天我沒備下酒水果品,就不請你進來了。”
“噢,卑職告退。”宏青慌忙行禮。
我點頭,轉身走回院中,午後的陽光坦蕩的照在我臉上,和煦的如同那個年輕人粲然的微笑。
那個我對他說我愛你的年輕人,那個對我說對不起我不能愛你的年輕人,那個在江南的風雨中執起我手的年輕人,那個被我的長劍刺中胸膛的年輕人,那個最後成爲了我丈夫的年輕人。
霎那間早已成爲過往的前塵舊事紛紛撲上心頭,紛亂的光影如彩蝶般零落。
有段時間我曾想過,爲什麼都要是他?
後來我明白這樣的想法真是可笑,因爲事實就是事實,它們發生了,接着就成了永恆。
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它永遠都會待在那裡,譏笑你這個紅塵中如芥子一般微小的凡人,以分外超然的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