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世界的夜間有多恐怖,那是數百年來無數獵魔人以自身血淋淋的代價所描繪出來的事實。
沒有人會去懷疑!
所以,當程忠制止了蘇安然和宋珏兩人的進入時,不管是宋珏還是蘇安然,都感到了一陣不安——妖魔世界的上限可不低,遠沒有達到讓蘇安然和宋珏這樣初入凝魂境的玄界修士就能夠橫行無忌的程度。
“妖氣!”程忠臉色難看的說道。
蘇安然和宋珏彼此對視了一眼。
兩人都沒有說話。
因爲他們沒有感受到妖氣。
玄界裡的妖族,自然也是有妖氣的,甚至據說在久遠的第二紀元時期,判斷妖魔的強弱只需要通過妖氣的感應就足以。不過隨着時代的前進與變化,就像現在玄界的女修都喜歡用香水——據說這玩意還是黃梓搗鼓出來的——是一個道理,妖盟那邊出身的妖族早就已經過了憑藉妖氣來判斷強弱的時代。
如今在玄界,還會散發出妖氣而且完全不懂得如何遮掩的,也就只剩兇獸了。
是的,在玄界,就連妖獸都懂得如何遮掩自身的妖氣。
可在妖魔世界這裡,蘇安然和宋珏都沒有察覺到那讓他們熟悉的妖氣。
或許是因爲空氣裡瀰漫着的妖氣實在太過濃郁了,以至於他們都無法判斷出更具體的情況——這就好比在某個封閉空間內,已經腐爛了十天的垃圾和已經腐爛了半個月的垃圾,散發出來的氣味都是一樣的,在不親眼觀察之前,自然無從判斷出到底是哪個腐爛程度跟嚴重了。
“有除妖繩隔離的區域,還會有妖魔嗎?”蘇安然開口問道。
除妖繩的存在,是構成神社的一個重要指標——用遊戲術語來講,那就是一個安全區。
天原神社還沒有變成天原莊,所以天原神社的範圍有多大,安全區也就會有多大。
這一點,就跟臨山莊的情況是截然不同的。
“除了高原山大神社外,其他地方的除妖繩都無法做完全隔絕妖魔,最多就只能削弱妖魔的實力。”程忠沉聲說道,“而且這個削弱的情況,也和妖魔的實力強度、坐鎮神社的神官、神社的結界節點等有很大的關係。……天原神社只是一個新興的神社,這裡的鎮妖石還沒開過葷。”
說到後面,程忠已經是有些咬牙切齒了,聲音也漸漸變得低沉起來。
但蘇安然和宋珏卻是聽得明白了。
一個神社的強弱指標,除了負責坐鎮的神官實力強弱之外,還有一定程度是取決於鎮妖石。
封印越多的妖魔,鎮妖石的力量也就越強,如此一來以鎮妖石的力量作爲根基從而形成的鎮妖結界,強度自然也就會越強,那麼進入其中的妖魔所要面臨的實力削弱也自然也就越強烈。甚至,如果鎮妖石的強度能夠強大到像高原山傳承的高原大神社那樣,就連十二紋大妖魔都無法直接進入。
“走吧。”
蘇安然輕輕的嘆了口氣,然後拍了拍程忠的肩膀:“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陰魔之時即將來臨,屆時整個妖魔世界都會開始陷入黑暗之中。如果他們不進入天原神社的話,那麼距離他們最近的一處庇護所則是需要小半天的路程才能趕到,這也就意味着他們完全不可能在至暗之時降臨前,找到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
更何況,天原神社已經遭到襲擊,若是他們不進入其中,而是選擇逃跑的話,那麼等至暗之時來臨,高原神社裡的那隻妖魔追擊出來,他們所面臨的問題就不是困境,而是絕境了。
沒有理會程忠的反應和態度,蘇安然邁步朝着天原神社的鳥居走去。
對於蘇安然而言,這並不是衝動。
聽別人說一千道一萬,終究還是不如自己親自去會一會這個世界的妖魔更有判斷價值。
宋珏沒有說什麼。
她是和這個世界的妖魔打過交道的,自然也清楚妖魔的大致水準——她有一套自己的判斷方式,並非全然是聽信於這個世界獵魔人的劃分方式,蘇安然那套關於妖魔的判斷基礎,也正是從宋珏這裡衍生建立起來的。
所以既然蘇安然打算親自測試一下妖魔的實力,宋珏自然也不會有所勸阻。
她就這麼提着太刀,跟在蘇安然的身後,朝着天原神社的鳥居走去。
“你們……”程忠喊了一句,但是看蘇安然和宋珏的態度相當堅決,他也只能跟上去。
……
陰陽兩界各不相同。
傳言中,於陽之一界能夠看到的高樓大廈,在陰界所見則有可能是這座高樓大廈尚未建立起來之前的毛胚房、鋼筋地基,甚至是還未開發的一片荒地、數百年前的山包等景象。
蘇安然此前一直不信。
但是現在,卻由不得他不信。
於鳥居之外,他看到的是一片和諧寧靜的景象:天原神社雖不大,但正殿、偏殿、宿殿也是一應俱全,可以給路過的獵魔人提供落腳點、飲食,甚至是熱氣騰騰的洗澡水。
可當他踏入鳥居的那一刻,鑽進鼻孔裡的卻是燒糊了的焦臭味、濃郁的血腥味,還有其他只是一聞就令人噁心作嘔的奇怪味道——大概就像是因新冠病回老家隔離,然後終於復工回到打工城市卻突然發現租住的房子裡那已經斷電四個月冰箱內還放着生豬肉、番茄、土豆、吃剩一半的魚;而且你還有一位喜愛瑞典食物的同居室友爲了歡迎你的到來,不僅買了最正宗的臭豆腐,同時還打開了一罐鯡魚罐頭準備好好的慶祝一下,
“嘔——”
旁邊緊隨蘇安然進來的宋珏,已經開始噴吐出彩虹液體了。
“我還以爲,你們會選擇離開呢。”
如同指甲在黑板上摩擦的刺耳噪音,突兀的響起。
一個傴僂着身子的老頭,緩緩從正燃燒着熊熊烈焰的正殿中走出。
如溪流般的鮮血,從正殿內流淌而出,在烈焰的高溫烘烤下正迅速蒸發、凝結;而那些未曾消失、依舊在流淌出來的血液,則宛如一條紅色的地毯,從正殿內向着殿外鋪攤開來。
這名白髮蒼蒼、身高不過一米六的老頭子,正拄着一根柺杖,猶如英倫紳士般緩緩走出。
只是,他左手提着的那顆怒目圓睜的人頭,則徹底破壞了那種紳士氣質。
幾頭不斷滴着如同口水一般墨綠色液體的犬類生物,跟在這名老頭的身後。
“趙神官?!”程忠的驚呼聲,在蘇安然和宋珏的身後響起,“噬魂犬?你是……牧羊人?”
“牧羊人?”蘇安然轉過頭望了一眼程忠,卻發現他的臉色已經變得相當難看了。
他沒問趙神官是誰。
這老頭的左手上還提着一個人頭,此時問這種話顯然就太過愚蠢了。
不過一個聚集地的神官,實力恐怕不會被赫連破弱多少,而且從那怒目圓睜的面相上看,對方要比赫連破年輕許多,想來實力也不至於比赫連破弱。
但結果卻是被一個老頭給斬首,蘇安然可不敢有絲毫的大意。
“哦呀?”被稱爲牧羊人的老頭,望了一眼蘇安然,皺巴巴的臉上突然露出一個笑容,“看來這位小朋友並不認識我呢。”
老頭具體幾歲,蘇安然無從猜測。
但是這個老頭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皺紋全黏連到一起,看起來簡直就像是被人拍扁了的菊花一樣。
不過隨着他的笑容露出,卻並沒有給人一種祥和的感覺,反而是戾氣加劇了不少。
不知爲何,蘇安然和宋珏都能夠感受到,這個老頭似乎正在發火。
“他是二十四弦之一的牧羊人,右十一弦。”程忠臉色難看的說了一句。
蘇安然在獲知酒吞的情況後,就針對這個問題詢問過赫連破,後來也在程忠這裡獲得了更進一步的求證。
所以他自然也就知道,程忠此時言簡意賅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妖魔世界裡,現世最強的十二隻妖魔,被稱爲十二紋大妖,其中酒吞就是十二紋之一的存在。
而在十二紋之下,則是被並稱二十四弦的大妖,他們是實力僅次於十二紋的強橫存在——當然,其中的個體自然是有強有弱,而且強弱的差距對比非常的明顯,因此也就有了左右弦之分。
妖魔世界以左爲尊,因此左十二絃又被稱爲上弦十二,也稱上弦大妖。
右十二絃,則也因此被稱爲下弦十二或者下弦大妖。
二十四弦大妖,以實力強弱劃分排名,這個排名並非是固定不變,只要挑戰成功自然就能取而代之。而落敗的二十四弦,下場自不用多說:運氣好一些的,或許重傷遁走,拱手讓位;運氣差的那些,就成爲新晉挑戰者補充實力的食糧了——妖魔的世界,可不存在同類不能相殘、相食的說法。
“別和牧羊人的噬魂犬糾纏,是他的神通能力所演化出來的惡獸。”程忠低聲說了一句,然後直接拔刀而出。
拔刀術並非程忠所擅長的劍技。
獲得雷刀傳承的他,真正擅長的其實是更爲狂暴的大開大合型鬥劍技,所以他選擇直接拔刀而出,其實也是爲了避免像上次和蘇安然切磋時遭遇到的困境一樣,一旦出刀的攻勢被封鎖,他想要蓄勢就千難萬難了,所以還不如直接捨棄最開始的拔刀術,直接以後續劍技作爲起手攻勢。
“呵。”牧羊人望了一眼程忠手中的雷刀,笑聲有幾分輕蔑。
蘇安然眉頭一皺,然後伸手按住了程忠的肩膀,阻止了他準備衝去的姿勢:“他是衝着你來的。”
“我?”程忠楞了一下。
“他看到你的雷刀後,並沒有任何意外的神色,而且一開始就非常明確的選擇了襲擊這裡……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似乎最開始就是從這裡過去臨山莊的吧。”
聽到蘇安然的話,程忠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
約莫十天前,他接到臨山莊一位自稱小二的番長請託,和其一起前往了臨山莊,之後三天趕路,然後又臨山莊呆了幾天,接着才和宋珏、蘇安然一起重新上路準備回軍武山。
但倘若不是臨山莊的請託,他起碼還會在天原神社這裡呆上小半個月後,才準備前往臨山莊。
所以……
如果他不是提前離開的話,那麼今天牧羊人襲擊天原神社時,他也應該會在場的。
既然如此……
程忠並非傻子,他瞬間就明白,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蹤。
再聯想到牧羊人曾經的身份……
“你在天原神社埋了種子?”
“看來你還不蠢。”牧羊人淡淡的說道,“本來應該是萬無一失的,沒想到出了一點紕漏。……不過也無關緊要了,反正你自己又送上門來,倒是省了我再跑一趟的功夫。”
“對不起。”程忠嘆了口氣,“是我拖累了你們。”
蘇安然和宋珏都沒有開口說話。
大妖魔的實力,最弱也是相當於凝魂境化相期。而二十四弦大妖魔,那已經是相當於凝魂境鎮域期的修士了,不說別的,光是能夠展開領域這一點,就足以讓將蘇安然和宋珏吊起來打了。
蘇安然在龍宮遺蹟裡可是親身體驗過領域的可怕。
只是此刻……
蘇安然皺了一下眉頭:“這就是他的陰界嗎?”
妖魔世界裡,他們習慣將領域稱爲陰界、邊界、邊境,用於和人類生存的現界進行區域。
這也是這個世界陰陽兩界說法的由來。
“牧羊人的陰界是‘牧場’,他的神通能力之一是放牧,能夠將人類圈進牧場進行圈養,等有需求時再進行收割。噬魂犬就是他的陰界神通能力衍生,也是他的‘牧羊犬’,被圈進其中的人類就是他的‘羊’。”程忠開口解釋道,“只要在他的牧場裡,他就能夠源源不斷的製造出噬魂犬,如果無法快速結束戰鬥的話,那麼最終就是被他活生生的耗死在這裡。”
牧羊人依舊保持着微笑,並沒有趁着程忠在進行說明時發動進攻。
顯然,他對於自己的領域能力相當自信,認爲蘇安然、宋珏、程忠都已經是他的囊中物了。
他,很享受這種戲耍對手,看着對手不斷掙扎,然後從希望到絕望的感覺。
那是他爲數不多的成就感來源之一。
只是,他的喜悅很快就被打破了。
“也就是說,他其實在正面戰鬥能力上並不如何擅長?”蘇安然開口問道,語氣相當平靜,並沒有像程忠那樣帶有幾分驚慌與恐懼——妖魔擅於辨認氣味,哪怕程忠掩飾得再好,再怎麼催眠自己,牧羊人依舊從程忠的身上聞到了那股讓他非常熟悉和令他心醉的味道。
但蘇安然沒有。
這讓牧羊人相當不喜:“狂妄的小傢伙。”
“就算再不擅長,牧羊人也是相當於大將的水準。”程忠苦笑一聲,“雖說結果可能不會有什麼改變,但如果運氣足夠好的話,或許……”說到這裡,程忠搖了搖頭,“一會我會盡可能的拖住對方,你們想辦法跑吧,他是衝着我來的,那麼在解決我之前,他肯定不會追擊你們。而噬魂犬在離開牧場後,戰鬥力是會大打折扣的。”
“天原神社的鎮遠區域,還在發揮效果吧?”沒有理會程忠的話,蘇安然再度問道。
雖然不知道蘇安然這話是什麼意思,不過程忠還是微微點頭:“還在發揮效果,想要摧毀鎮妖石不是那麼簡單的。這也是我爲什麼有信心纏住他,給你們爭取逃跑……”
“不需要。”蘇安然直接打斷了程忠的話,“他現在所能夠發揮出來的實力,可不比你強多少。”
程忠一臉愕然。
他好歹也是個兵長,實力怎麼都比蘇安然和宋珏強吧?
就算牧羊人受到鎮妖石的效果壓制,無法發揮出真正二十四弦大妖的實力,但以兵長的實力怎麼也要比你們這兩個勉強只是比番長強一點的傢伙更強吧?
不管是程忠,還是牧羊人,都不知道蘇安然這是哪來的自信。
“真是狂妄自大的小鬼。”牧羊人氣極反笑。
“並非我狂妄。”蘇安然搖頭,然後輕笑,“而是……你對力量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