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英尊主其人最顯眼的標誌就是那一頭順滑的黑髮,如女人一樣披散在肩膀上,也沒做特殊打理,很自然的下垂。
以一個吸血鬼之主的姿態來看,這未免有點太過隨便甚至不太正經。
但如果以一個藝術家的氣質標準來說,這副打扮就剛剛好。
不剛不柔,不正不妖。
第一眼乍看似乎還覺得這人有點普普通通,但再看時就能看出他的與衆不同,主要是那雙眼睛。
尊主的眼睛瞳孔乃琥珀色,只在其中點綴一抹猩紅,就如最漂亮妖豔的寶石一般。
在看到這雙眼睛的時候,足以讓絕大部分人的目光都忽略掉他那張臉的長相。
但其實尊主絕不是個醜八怪,雖然沒有俊美到帕蘭諾和墨菲那種妖怪地步,但不管從哪一族的審美出發,也絕對是中等偏上的容顏。
其次,帕英尊主的一身氣勢是無法模仿的。
那是從吸血鬼這個種族誕生於大陸之上那一日起就一直在擔任首領與仲裁者,在持續了一千一百年後養成的一種不怒自威,而那些四處傳唱於大陸各地的有關於他的傳說乃至“神話”都嚴重強化了這種威嚴。
別說是那些在近代“出生”的吸血鬼後輩,即便是和帕英尊主一個輩分,年紀相仿的老愛德華在看到他時都會收起身爲狼毒大公的那種陰冷霸道。
這種獨特的氣勢再搭配上他攜帶着聖槍“永寂”登場時的壓迫力就更強了。
老愛德華握着酒杯的手抖了抖。
並非因爲恐懼。
尊主獨自前來而不是帶着整個血盟騎士團的精銳登門拜訪就說明這事還有的談,但連聖槍“永寂”都請出來了,今天這事想要輕飄飄的了結估計也沒那麼容易。
狡猾的狼毒大公的第一個想法是自己這次要遭重,隨後一個想法就是自己如果有幸活下來,那估計還得破財。
真心疼啊!
帕英尊主並沒有注意到老愛德華的表情變化,或者說他並不在意,就那麼揹負着雙手走入房中也不客氣,徑直坐在了書房的那把本該屬於愛德華的椅子上。
他擺了擺手。
第一領主和第三領主便轉身離開了書房,還帶上了門。
猩紅的聖槍“永寂”就被留在屋子中央,無人握持依然維持着與地面九十度的直立,很顯然這並非一把普普通通的武器,它散發出的微光讓整個書房都籠罩在微紅的光中。
不只是好看。
在這仲裁的光芒裡,一切不屬於物質世界的存在都無所遁形。
幸運的是,老愛德華看起來到目前爲止還潔身自好,並沒有和危險而神秘的異界之物有過多牽扯。
“我向您保證,柯蘭多那事我不知情。”
老愛德華先開口了。
他把酒杯放在桌上,輕聲說:
“他向來是個不受控制的傢伙,就像是個不穩定的節拍器在瘋狂和野蠻之間來來回回,若不是我當初帶着奄奄一息的氏族來到格林尼島急需保住傳承,我也不會不加分辨的把那樣的傢伙”
“斯賓塞,你所說的這點小事不值得我親自跑一趟,我和目前還存世的所有族長與古老者都很清楚,我們的同胞在黑暗的引誘下會墜落到何等地步。
過去一千年中這樣的事一直在上演。
柯蘭多不是第一個背棄種族利益的人,他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狼毒大公的解釋還沒說完,就被帕英尊主伸手打斷。
尊主靠在椅子上,目光掃過老愛德華的書房,在牆壁上的幾張壁畫上稍有停留,但那些玩意的藝術成分顯然還不足以讓尊主多評價幾句。
他一邊維持着觀察的姿態,一邊隨口說:
“既然你從路易王那裡拿到了卡托地區在黑夜之下的權力,那你就該好好利用它而不是隨手把它丟出去給一些伱不能控制的危險分子。
但說到底,這是你們狼毒氏族的內務。
我沒興趣介入也不打算多做評價,你應該知道,我是爲什麼要在今夜來到這裡,又是爲什麼要如此大動干戈”
尊主換了個坐姿。
他雙手撐在書桌上,交錯着手指掩住口鼻,在順滑的長髮無風自動中,琥珀色的血瞳盯上了老愛德華。
他咬字清晰的問道:
“薩洛克達爾與特蘭西亞之下那道亞空間裂隙的事,你參與了多少?認真回答!斯賓塞,我只會問這一次,你也只有這一次辯解的機會!”
老愛德華心裡一沉。
他就知道,帕英尊主丟下黑暗山脈的防務千里迢迢的跑來格林尼島不可能是因爲一個胡鬧的派系首領。
他就知道,那該死的血鷲大公哪怕死了也要繼續給自己找麻煩!他孃的,狼毒和血鷲果然只能存在一個對吧?
他也知道,帕英尊主已經在審視他的罪孽。
一旦他接下來的回答裡有任何的謊言,自己可能就要被迫與自己的千年兄弟在這個地方來一場你死我活的對決了。
這場對決極有可能會摧毀大半個霧都,但他相信帕英尊主不會因此就手下留情。
自己這位古老且強大的兄弟仁慈起來足以媲美精靈傳說中的聖者,然而他一旦變的冷血,這大陸上就沒什麼能阻止他達到目標。
作爲一名古老者老愛德華親眼見過類似的事,而且不止一次。
狼毒大公長出了一口氣,後退幾步拉開了一把椅子,坐在書桌正前方,正好位於懸空而立的聖槍前方。
這個獨特的構圖讓這一幕看起來就和一場審訊一樣。
而他,尊貴的狼毒大公愛德華·斯賓塞·岡格羅此刻就端坐在“懺悔椅”上。
他擡起頭,看着眼前那雙琥珀色的瞳孔,就像是直面血族千年傳統的古老裁決的規則,他沉聲說:
“我沒有參與到誘惑薩洛克達爾的行動裡!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他在近幾十年裡的古怪變化,我也知道他暗地裡和一些奇奇怪怪的傢伙有來往,我甚至知道那傢伙一直化名‘福克斯伯爵’利用在大陸各地品鑑美食的機會,尋找和亞空間相關的邪物。
但我本沒打算利用這一點來對付他!
狼毒和血鷲的仇恨雖然沉重,但我知道你爲我們設下的底線在哪,尤其是在兩百年前我們可憐的小兄弟查理曼被您這個‘大哥’親手行刑之後,我更知道有些東西是不能碰的。
然而,情況很快發生了變化。
具體的說,兩年前,十年戰爭正如火如荼的時候,那個矮人將軍的開拓軍團剛剛打下西柯城,整個波西亞邦聯的大部分高層都被一網打盡,狼毒氏族也作爲戰爭的一部分介入了其中。
那只是我向路易王表達忠心的一種方式,我沒指望通過人類的戰爭來打擊血鷲。
但我的一名子嗣爲我帶回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一個叫塞西莉亞的女人。
她已經垂垂老矣,就彷彿被某種邪惡之物抽乾了生命,像是風中殘燭,但這個女人的身份並不簡單。
她曾是薩洛克達爾的人類情婦,而且她說她給薩洛克達爾‘生’了個孩子,她還說薩洛克達爾把那個孩子從她身邊奪走了。
她瘋瘋癲癲,讓我一度覺得這個女人或許是在臆想。
但我最終決定冒險。
我把她發展成了我的子嗣,然後我從她的記憶裡看到了相當可怕的事,也正是那些回憶讓我有了一個完整的計劃”
老愛德華看了一眼帕英尊主。
後者的面孔異常平靜,並沒有因爲他的坦誠而勃然大怒,那種平靜的臉色意味着一個可怕的事實。
他現在所說的一切,或許帕英尊主早就已經知道了!
甚至於自己在暗中謀劃的摧毀血鷲的計劃,也從未逃出過這位古老兄弟的眼睛。
“你很坦誠,最少到現在爲止很坦誠,繼續吧。” 帕英尊主說:
“說出你計劃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黃昏!”
老愛德華說出了這個詞,他說:
“一個自稱爲‘黃昏’的人或者組織潛伏在薩洛克達爾身旁,他們幫助他修改了當年由‘猩紅魔女’翠絲爲薩洛克達爾制定的那個‘完美血族’的大膽計劃。
他們以一種難以想象的瘋狂把它拓展到了和‘神與亞空間’相關的領域裡。
或許當年猩紅魔女也是想要藉助這個計劃來探究神靈的奧秘,但黃昏衆顯然更瘋,他們蠱惑薩洛克達爾想要直接創造一個‘神’。
一個屬於所有吸血鬼的午夜之神。
我不知道曾經狡詐聰慧的薩洛克達爾爲什麼會聽信這種鬼話,但事實就是,他居然真的照做了!
從塞西莉亞的記憶裡,我看到了這個計劃自那個叫‘菲米斯’的小姑娘誕生時就開始了籌備。
薩洛克達爾打算獻祭他的氏族來完成這場瘋狂的偉業。
我利用了這個計劃。
我的手段就是確保他能順利推進他的瘋狂想法,爲此,我動用了我在金雀花王國政壇的關係,迫使開拓軍團在毀掉西柯城後就停在了東普魯斯。
我知道,薩洛克達爾最終會自己玩死自己。
但我沒想到這件事居然會以這種方式落下帷幕,在我曾經的想法裡,應該是由您親自出面了結這種和亞空間相關的事。
就如您在兩百年前滅亡了血懼氏族一樣,我承認,我有利用您的打算”
“謊言!”
帕英尊主呵斥了一聲。
他霍然起身,在長髮飛舞中,說:
“你知道薩洛克達爾爲什麼要這麼做!你很清楚我們那位古老的兄弟是因何被蠱惑!你很清楚我們都遭受着同樣的黑暗誘惑!
在每一個午夜裡,在每一個迷夢中,在每一次我們靠近猩紅聖地時斯賓塞,你知道薩洛克達爾爲什麼要這麼做?
對吧?”
尊主的呵斥在最後一句時又變的溫和,甚至有些神經質的傷感。
面對他的問題,老愛德華也徹底繃不住了。
他那陰霾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扭曲的神情,似乎陷入到對某些古老回憶中讓他痛苦的捏着眉心。
在好幾秒之後,他啞聲說:
“是的,我知道,那些記憶關於紀元前的迷霧,那些被我們永遠遺忘的記憶,關於我們的起源,關於血族的原罪!
時至今日,我依然能在偶爾看到一些散碎到不成體系的殘缺畫面,在那些畫面中我能看到你,能看到薩洛克達爾,能看到奧克薩娜和查理曼。
我甚至能看到我自己。
但我完全無法理解在那些畫面中我們在做什麼!
我甚至完全無法去追尋那些記憶是否真的存在於我們這被詛咒的,沒有源頭也沒有終結,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的永恆生命中!
那極有可能只是一些幻象,來自於黃金生命對於亞空間的敏銳感知而形成的古怪幻象。
但我可以確認!
查理曼和薩洛克達爾最終死於亞空間的災難並不是巧合,那個危險的力量,那些危險的陰影一直在呼喚並引誘我們。
你和我.
我們頂住了那種召喚。
但薩洛克達爾最終沒能堅持下來。
他迴應了!
所以他瘋了,所以他親手毀滅了自己的家族,所以他親手創造了一個恐怖的神孽。
我甚至在猜測,所謂的‘黃昏’是不是薩洛克達爾幻想出來的組織,那或許是亞空間對他心智的殘忍蹂躪中產生的一個謊言?”
“不,他們是真實存在的。”
帕英尊主以某種疲憊的姿態擺了擺手。
他要問的問題都已問完而老愛德華通過了這場質詢,已到告別之時。
他說:
“‘黃昏’是一個活躍在陰影之下的組織,近百年來整個大陸所有和亞空間相關的隱患與禍患中都或多或少有他們的身影。
我已經鎖定了他們之中的幾個成員,我會處理接下來的事。
你!
你不要去追逐和他們相關的一切。
薩洛克達爾就是個很慘痛的例子,但斯賓塞,你坐視自己的兄弟墜入亞空間的窠臼卻不出手相助,這件事讓我非常煩惱。一千一百年前,我們這些最初的血族互相攙扶着走出黑暗山脈的那一日,我們曾立下過誓言”
“啊?有嗎?”
老愛德華一臉懵逼。
他擡起頭,詫異的看着帕英尊主,他說:
“我對紀元前最初的回憶是我在荒蕪山腳下的黑夜裡被你喚醒,你告訴我你遺忘了過去而我也一樣。
我們我們真的曾立下過什麼奇奇怪怪的誓言嗎?”
“我們立下過。”
帕英尊主看着愛德華的眼睛,他說:
“你、我、查理曼、奧克薩娜、薩洛克達爾與康斯坦絲,我們六個立下過誓言,要帶領血族在陌生的大陸繁衍生息並延續文明,但能記住這一切的只有我和康斯坦絲,在康斯坦絲神秘失蹤後,我就成爲了那最初誓言的銘記者。
現在最初的古老者只剩下我和你兩個人,愛德華,如果你在某一天突然記起了紀元前的那些回憶,一定要記得要告訴我。
一定要遠離亞空間!
那裡不會誕生任何好東西。”
說完,帕英尊主收起聖槍走向書房門口,在離開前,他回頭對枯坐在椅子上抱着腦袋冥思苦想的老愛德華說:
“我覺得你應該感謝血鷲氏族幫你解決了那個小麻煩,一份得體的謝禮是符合傳統的,你覺得呢?另外,狼毒氏族的內鬥引發的惡劣結果讓我很不開心,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了,那個叫塞西莉亞的女人.
看住她!
只要她再和黃昏有所接觸,便向我彙報。
當然,這一切都只是個建議。”
“當然,我懂您的意思,隨後我會親自負責卡托地區的防務,我保證您會在對抗黑災的戰場上見到您值得信賴的老兄弟。”
狼毒大公起身,對帕英尊主俯身告別。
他站在書房的窗戶目送着帕英尊主和兩位騎士領主消失在自己的領地,直到這一刻,老愛德華才放鬆下來。
他走回書桌邊,伸手拿起了放在邊緣的酒杯。
他看着其中琥珀色的液體。
他的思緒似乎一下子回到了過去,回到了紀元前的時代裡,在那怪異的建築物中,他與自己的兄弟姐妹們忙碌着他現在已經看不懂的工作。
他不知道那是哪,他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
但他知道,正是那一日的工作讓吸血鬼這個種族揹負上了永恆的“原罪”。
狼毒大公將酒杯的酒水一飲而盡。
藉此將那些他不該想起的回憶再次打散開,隨後長出了一口氣,將空蕩的酒杯高高舉起,面對黑夜,說:
“‘首席導航官’薩洛克達爾·柯林斯曼,願你魂歸伊甸。”
十幾分鍾後,一臉不爽的老愛德華又戴上了皮匠手套回到自己的制皮作坊裡,他滿臉都是打工人被迫加班的不滿。
但還能怎麼辦呢?
帕英尊主都說了讓他送一份禮物作爲“暫時休戰”的誠意,那麼作爲大陸上最優秀的皮匠,他也只能親手爲除掉了柯蘭多的傢伙送上一套上好護具,以此來“感謝”他們除掉了自己的一名子嗣。
唉,果然還是破財了。
真是讓人不爽!
唉,爲什麼特蘭西亞的事總是如此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