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Chapter 20.

那些匆忙迴歸的夏天,衝亂了飛鳥的遷徙。世界一瞬間黑暗無邊,再一瞬間狼煙遍地。滿天無面的衆神,抱着雙手唱起輓歌。那些在雲層深處奔走的驚雷,落下滿天的火。只剩下最初的那個牧童,他依然安靜地站立在森林的深處,依然拿着橫笛站在山岡上把黃昏吹得悠長。

我們在深夜裡或哭或笑,或起或坐,或清晰,或盲目。那些命運的絲線發出冷白的光。目光再遠也看不到絲線盡頭,誰是那個可憐的木偶。

而你,帶着滿身明媚的春光重新出現,隨手撒下一千個夏天,一千朵花,一千個湖泊,一千個長滿蘆葦的沼澤唱起寬恕的歌,而後,而後世界又恢復了最初的安詳。花草又重複着輪迴四季,太陽又開始循環着升起,再循環着墜落。而沒有人記得,誰是牧師,誰是唱過詩篇的歌者。

不知不覺又已經是夏天了。當白晝不斷地提前,黑夜不斷地縮短的時候,友緣知道,又開始了一個漫長的夏天。似乎是自己的錯覺吧,總是覺得四季裡面,夏季最爲漫長,像是所有的時光都放慢了速度,沿着窗臺,沿着路邊,沿着湖泊的邊緣緩慢地踱步。

打印機又在咔嚓咔嚓地朝外吐着剛打好的文件,友緣一頁一頁地看過去,是肖宇接下來一個月的通告,二十二個,差不多平均每天一個的樣子。在翻到第二頁的時候,友緣擡起頭,朝拿着畫筆站在畫板前的肖宇笑了笑說:“你下個星期有個通告是和嵐嵐一起的呢,是一個頒獎典禮,嵐嵐是年度最佳新人呢。”

“哦?”肖宇擡起頭,露出難得的笑容,“那正好啊,可以聚一聚,難得可以約到她這個大明星一次呢,好久沒見到她了。我是去頒獎麼?”

“嗯。而且正好你就是頒給嵐嵐的。”友緣點點頭,繼續打印文件。

不單是肖宇,連友緣都好久沒有見到嵐嵐了,仔細想想,自己身邊的人一個比一個傳奇。誰能想象當初那個在學校裡愛唱歌,一羣人去KTV玩的時候一定會握着麥克風不放手的女孩子如今成了全中國最紅的新人呢。誰能想到當初那女孩子現在竟然是個流行歌手呢?的確,很多時候,命運都呈現讓人驚歎的軌跡。

其實就連嵐嵐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會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紅透半邊天的女歌手。也就是在大學裡面參加歌唱比賽的時候被一家唱片公司的經紀人無意中看到了,然後去參加了一次自己都沒放在心上的試唱會,之後就莫名地被簽了下來,而簽約後僅一年時間,就成了現在全中國提起名字差不多男女老幼都知道的嵐嵐。

有時候友緣和別人聊起朋友都會很驕傲,自己的朋友都是在全中國閃閃發亮的人。可是每次友緣說完肖宇和嵐嵐之後,內心就會突然掠過一個人的名字。那個名字閃動着黑色的光芒,安靜地貼在心房壁上,隨着心臟的跳動,帶來一陣一陣弱小的疼痛來——秋實。

在高三的那一整年裡面,秋實只發兩條短信給友緣。信裡輕描淡寫地提到了一些自己在軍營的生活。儘管刻意迴避了艱難的營生和訓練上的不順利,友緣還是可以在字裡行間看出秋實在軍營的生活並不如意。

而那個高三,在友緣的回憶裡就是沉甸甸的灰色棉絮,壓在心裡,橫亙在血管中間,阻止着血液的流動,硬生生地在內心積壓起絕望的情緒,像刻刀一樣在皮膚上深深淺淺來來回回地切割着。

在高三最後的日子裡,秋實的兩條短信友緣一直存在手機裡。在難過的時候,在考試失敗的時候,在被老師罵退步的時候,在深夜裡莫名其妙地想哭泣的時候,在看到鏡子裡憔悴的自己的時候,在看到高一高二的女孩子可以在週末相約出去逛街而自己只能埋在泛黃的試卷裡的時候,在昏暗的檯燈再也照不亮漫長的黑夜的時候,友緣就會拿出那兩條短信來看。十遍,二十遍,三十遍地看。友緣甚至覺得這樣一直看就會看出更多更多的東西來。他一直在那裡,一直站在中國最神聖的地方,穿着軍服,留着板寸頭,扛着槍,帶着驕傲的神色,像一隻永遠翱翔的蒼鷹。

信裡的那些段落深深地刻在友緣的心裡,甚至不用背誦,就會像電影結束後的字幕一樣一行一行地從心裡自下而上地出現。友緣記得最深刻的是遇見第二封信裡的一段內容——友緣,我常常在想,那個時候我選擇離開學校,到底是對還是錯。想到後來就會感到深深的恐懼。未來太過漫長,太過遙遠,我用力睜大了雙眼還是看不清楚。好多時候我都在想還是回學校算了,至少那個地方還有我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校園,還有永遠溫柔永遠善良的你們。但回去了又能怎麼樣呢,高三畢業你們也會離開學校,去另外的城市。你們會有自己光彩奪目的人生,會有更加璀璨的未來。而我,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就那樣平庸地繼續下去,然後一天一天地衰老。如果人生真的是這樣的話,那我寧願死在我最青春的美好年華。我沒你們念過的書多,但我記得以前我喜歡過的一個詩人曾經寫過追日的夸父,他寫:既然追不上了,就撞上。這是我很喜歡的一句話。充滿了同歸於盡的毀滅感。也許你又要說我極端了吧。可是我情願自己的人生是短暫而耀眼的煙火,也不願意是無休無止毫不起眼的昏暗油燈。所以每次想到這裡,我就會重新地充滿勇氣。所以我們都要加油,風雪交加的時候,也要咬緊牙。

在高三畢業的那個漫長的暑假裡面,友緣回想起剛剛經過的硝煙瀰漫的時光,心裡對秋實充滿了感激。在友緣心目中遇見永遠是那麼堅強的一個人,即使被壓得站不直,也不會懦弱地跪下。那種力量,就像她的歌聲一樣,可以讓人變得勇敢。

“喂……喂!”

回過神來肖宇已經走到了友緣面前,問她:“發什麼呆呢?”

“啊,沒有啊,只是想起了秋實。”

“嗯,我也是,我剛就想和你說,要邀請秋實一起去麼?你們也很久沒見了吧?”

“嗯?他沒在西藏了麼?”

“聽說回來了。你打電話問問吧。”

“嗯。”

“喂,你好。”

“秋實麼?我是友緣。”

“啊……友緣。什麼事情啊?”

“嗯,也沒什麼,還好麼?很想念你呢。”

“嗯,挺好。”

“還行,挺好的。那個……還是住在以前那個地方麼?”

“是啊,因爲忙的關係,而且也沒什麼多餘的錢換好一點的房子,所以就一直將就着住下來了。已經習慣了,也不覺得辛苦。對了,你找我有事麼?”

“啊,差點忘記正經事情,下個星期五晚上有個頒獎典禮,是肖宇給嵐嵐發獎,因爲我們幾個人也好久沒聚在一起了,所以想叫你一起去,有空麼?”

“啊!那替我恭喜嵐嵐呀。是什麼獎啊?”

“歌壇年度最佳新人。”

“嗯。真厲害呢。”

“嗯,那到時候我叫人開車去接你吧。”

“好。”

“……嗯。”

“好,那下星期五見!”

“好。”

秋實,我都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掛掉電話就會莫名其妙地哭起來。心裡擁擠了那麼多的難過,你還是以前的那個樣子,無論是多麼困難的時候,也無論承受着多少痛苦,你都可以堅強地笑着,用力地大步朝前面走去。可是你永遠都是堅強的樣子,像是最頑固的雜草一樣生長着,無論別人如何壓迫,如何踐踏,你都會在艱難的縫隙裡伸展出新的枝節。

——·友緣

接完友緣的電話,秋實才發覺,從自己第一次看見友緣到現在,已經過去十二年的時光。當初十六歲的自己,現在也已經是二十八歲了。

那些早就不再想起的往事,全部從內心深處翻涌起來,感覺發生微妙的變化,像是時光突然倒流,一切逆轉着迴歸原始。那些久遠的夏天,那些曾經以爲再也不會想起的事情,在這一刻又全部從記憶裡被拉扯出來。像是黑白的底片,反出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站起身來想去倒一杯熱水,結果碰翻了牀頭的檯曆。厚厚的檯曆散落下來,每一頁上都有自己寫給嵐

嵐的話。離開來西藏之後,每一天遇見都會在臺歷上寫下自己想對嵐嵐說的話,這已經形成一種習慣。在孤單的世界裡,在靜默的世界裡,還可以對着一個人說話,是蒼白的生活裡唯一一點讓人欣慰的色澤。秋實拿起來,一頁一頁地翻回去。

秋實一頁一頁地翻過去,才明白自己竟然已經離開那麼長的一段時光。那些懊惱,沮喪,軟弱,在一瞬間衝破警戒線,淚水啪啪地打在手背上,是久違的溫度。而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哭過了呢?

秋實在地板上坐了一下午,夕陽從窗外緩緩地切割過去,變幻着天光和溫度。房間沒有開燈,在日暮之後顯得一片昏暗。在這些龐大的黑暗裡面,秋實正原地站着,站得很乾淨。

仔細想想,在西藏半年下來,竟然沒有任何需要帶走的東西。自己怎樣的行李過來,又帶着怎樣的行李回去。這算不算是一種悲哀呢?能不能說自己的生活,沒有任何意義,兜兜轉轉一圈,又回到原點?

窗外的太陽高高地懸掛着。火車發出熟悉的咣噹咣噹的枯燥的聲音。秋實轉過頭去,陽光正好照着他的側臉,一半浸在陰影裡,一半在陽光下毫髮畢現。高高的鼻樑,整個人顯得很精神。嘴角的兩個酒窩在安靜地熟睡時變得若隱若現,只有在他微笑的時候,纔會看到那兩個明顯的酒窩。後來就微微地有些困。初夏的陽光總是帶着惹人的睡意。秋實靠着車窗睡了過去。醒來睜開眼就看到連綿不斷此起彼伏的高樓。公路的兩邊,小區的中央,大廈的門口,城市間的綠地中,全都是這些肆意鋪展的高樓大廈。

在隔了不知多少年的時光之後,再次站在這塊熟悉的土地上時,秋實竟然說不出自己到底是什麼感覺。西藏發生的一切都像是夢境一樣,模糊不清,被揉在一起發出暗淡的白光。而現在就像是大夢初醒,被刺破眼簾的陽光照得微微地發怔。

身邊是外地路人的大呼小叫,他們揮舞着手,說:“真漂亮啊。”普通的一句話,卻在秋實心裡激起波瀾。在那一瞬間,秋實竟然想起母親留下的日記本中對父親的描寫,那個時候,年輕的父親也是突然地說:“真漂亮啊,我第一次看見海呢!”

怪想法。自己都被嚇了一跳。竟然會莫名地想起自己的父親。也真夠奇怪的了。眼前這個毛頭小子麼?別開玩笑了。秋實自嘲地哼了一聲。

重新走在街道上,那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在心裡盪出一層又一層透明的光圈。城市還是這樣寧靜,似乎再過一千年一萬年,它依然會像現在這樣,帶着濃烈的熱度,包裹着人們千姿百態的生活。風依然沿着牆角奔跑,還是有很多的孩子揹着書包低着頭看着腳尖快速地行走,書包裡是沉甸甸的試卷和參考書,頭髮紮起來,長長的馬尾。

雙腿自由來去,目光沿路描紅。秋實像是從夢境中掙脫出來一般清醒,自己怎麼又走到這個地方了呢。

沒有告訴友緣自己要回來,現在依然不想打擾她。應該快高考了吧。從友緣回給自己的信裡就可以看出來,高三真的是煉獄一樣的日子。極度缺乏的睡眠,高強度的腦力消耗,脆弱的友誼,暗地裡的較勁,名校的保送名額,一切美好的面容都在高三這一年露出醜惡的嘴臉。

而此刻,友緣又在幹什麼呢?

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在所有人都離開的教室裡面,聽着肖宇幫她講她難懂的化學題呢?哦,應該不會吧,友緣成績應該很好了吧。還是站在陽臺上眺望着對面的文科樓,就像自己在沒離開的時候那樣眺望着,抑或是坐在學校的湖邊上,揹着那些長長的英文詞條。還是正在獨自穿過階梯教室外那條陽光充沛卻格外冗長的走廊?

所有的想象都在腦中瞬間成形,然後瞬間消失,再產生新的想象。可是,這些都僅僅是停留在自己的臆想之中。

暮色四合。光線漸漸暗淡下來。偶爾有走讀的學生從車棚裡把自行車推出來,推出校門後就騎上去,沿着兩旁長滿香樟的下坡山路騎進市區。

那些學生經過秋實的身旁,目光偶爾打量,或者直接忽略。在那一瞬間,秋實覺得自己似乎從來就未曾與這裡融爲一體,而那些面容年輕的男孩女孩,纔是這裡的主人,自己,像是一個多年前的過客。那一瞬間,悲涼的情緒從心底緩慢地擴散出來,像是以前做過的關於擴散的化學實驗,一滴墨水滴進無色的純淨水裡,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把一杯水染成黑色。

友緣,你肯定不會想到,在你以爲我還在遙遠的西藏的時候,我們曾經隔着一個校門的距離。我望着這個被香樟覆蓋得嚴嚴實實的校園,覺得那是你們的世界,乾淨而純粹的學生時代,和我沒有任何關係,遙遠得像是那些星辰。

在來的路上,我想了好多的話想要對你講,我甚至設想了一千種我們重逢時的情景。可是,當我真正站在這裡的時候,我心裡卻第一次有了恐懼。我突然想起你說過的話,你說,就算分離得再遙遠,可是頭頂上,都還會是同一片星空吧,所以,無論什麼時候,我們都不能覺得孤單。你知道嗎,在離開你們的這些漫長的日子裡,我就是靠着你說過的那些話,在寒冷的黑夜裡,重新覺察出溫暖來。

——秋實

其實在秋實的設想裡面,不要告訴友緣他們自己回來了,一直安靜地等待他們高中畢業離開。他不希望友緣看到一個失敗的自己,等友緣他們去了另外的城市之後,再告訴他們,自己已經回來了。

可是在秋實走到門口的一瞬間,這些想象像是烈日裡被潑到滾燙的馬路中間的水,噝噝地化作白汽蒸發掉了,連一丁點的水跡都沒有留下。像是從來都沒有發生過。內心竟然像是森林深處的安靜湖泊,沒有一絲的漣漪,即使刮過狂暴的旋風,水面依然如鏡般平滑。用手指的關節反叩上去還會在森林裡迴盪出空曠的敲擊聲,像是誰在敲着誰關閉的大門。鏡面上倒映着曾經絢麗的年華和贈予這些年華的那個人。可是在這些想法都還盤桓在秋實的腦海裡的時候,在這些想法都還在激烈地翻涌着的時候,又發生了另外一個簡單的動作,而這個動作,在秋實的眼前像是電影裡經常出現的慢速特寫鏡頭,一點一點,一點一點,蠶食完遇見軀殼下的血肉和骨骼。世界在那一刻迴歸黑暗。在這一刻,死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一千隻飛鳥飛過去。帶來夏日裡最最華麗的送葬,也帶走了年華里逝去的記憶。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日光在上面踐踏出一片空蕩蕩的疼痛。

在轉身告別你的時候,我覺得內心像是散場的劇院,突然出現無數的空坐椅,燈亮起來,人羣離散,舞臺上剩下我一個人。從此活在各自的幸福裡,那些以前的舊時光,那些你教會我的事情,我永遠都記得。也請你記得我。記得我撒在你身上的,我最美好的年華。那是我單薄的一生裡,僅有的一點財富,好不容易給了你,所以你也要珍惜。記得我的名字,和那些我用眼淚和難過教會你的事情。

你怎麼又能出現在我面前呢?怎麼又能讓我想起你呢?你怎麼能若無其事地祝我幸福呢?你怎麼能忘記那麼多我無法忘記的事情呢?秋實覺得眼睛很痛,用手背抹了一下才發現一手的淚水。他擡起頭的時候看到很多飛鳥在黃昏的天空裡飛過去。當初認爲任性的你,現在看來,並沒有什麼不可以包容的啊。只是誰都沒有認輸,大家一起告別然後頭也不回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於是落日關上了那道沉重的大門。誰都無法再將它推開。

在乘火車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秋實看着窗外不斷倒退的站臺,心裡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這次是真的離開了,真的,離開了。眼淚順着臉頰流下來,滑進嘴角。原來文學作品裡描述的苦澀的眼淚都是真的。一瞬間,多年前友緣送別自己時的面容從記憶的深處浮現出來,難過的情緒被瞬間放大。

建築是凝固的音符。

聲音是堅固的諾言。

火車冒着白煙,悠長的汽笛聲裡,一切都消失了。

那天的頒獎大會很成功,肖宇上臺的時候下面很多他的書迷在現場吶喊,主持人還開玩笑說肖宇比明星都還要像明星呢。嵐嵐穿着一身紅色的晚裝,頭髮高高地綰起來,全身散發着光芒。友

緣看着他們兩個站在臺上,一瞬間甚至覺得他們兩個很般配。產生這個感覺,連自己都覺得好笑。

後來嵐嵐唱了歌,已經不是高中時代的少女嗓音了,現在嵐嵐的聲音,充滿了流行的女人味道。

友緣想,嵐嵐現在的樣子,應該無數次地出現在遇見的夢境裡吧。希望有一天,上蒼可以賜給遇見榮耀,給她滿身的光芒。

晚上典禮結束之後,一羣人一起去KTV喝酒。一羣人在裡面開了個最大的包房,然後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划拳的划拳,鬧得雞飛狗跳。友緣甚至感覺像是回到了高中畢業的那次狂歡,當時所有的人也是像今天一樣,瘋得脫了形。後來友緣喝得有點多了,就叫嵐嵐唱歌。因爲從高中之後,友緣再也沒有當面聽過嵐嵐的歌聲。兩個人見面的次數也不多,見了也就是坐下來喝東西聊天,聊着聊着友緣就開始哭,每次的收場都是嵐嵐拉着她跑出咖啡廳,否則所有的人都會像看動物一樣打量這兩個年輕好看的女孩子,一個淚眼婆娑,一個臉紅尷尬,所以友緣今天死活要拉着嵐嵐唱一首,嵐嵐拗不過她,只好握着話筒開始唱。

起初友緣還大吼大叫說要所有人都不要講話,並且挨個地去拍人家叫人家先別划拳喝酒先聽歌不聽就是天大的損失什麼什麼的,卻根本沒人理睬她。肖宇見她有點喝多了,就把她拉到自己身邊,抱着她,叫她乖不要再亂跳亂叫了,“別人不聽我們兩個聽啊”。

可是在遇見開始唱歌之後,人羣的聲音一點一點地小下去,到最後整個包間裡面就再也沒人說話了,那些喝酒的人,划拳的人,聊天的人,喝醉的人,都在歌聲裡慢慢地擡起了頭。

遇見卻沒有看他們,閉着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到後來,友緣也不鬧了,乖乖地縮在肖宇懷裡,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但看得出來她很專心地聽着遇見唱歌。

那些帶着華麗色澤的歌聲,像高一生日的那天嵐嵐爲自己唱的一樣,從空氣裡清晰地浮現出來,眼前又是大片大片的迅速變幻着的奇異色澤。友緣覺得胸腔隱隱地發痛,是那種被震開的酸楚感。這麼多年過去,嵐嵐的聲音依然高亢嘹亮,穿透厚厚的雲層,衝向遙遠的天國。

在最後歌聲結束人們爆發出的掌聲裡,友緣在角落裡捂着嘴小聲地哭起來。那些蟄伏了幾年的理想,又從心裡柔軟的角落裡甦醒了。

在那個頒獎典禮結束僅僅兩天之後,報紙上就開始莫名其妙出現肖宇和嵐嵐的緋聞,那張肖宇在臺上擁抱嵐嵐表示鼓勵的照片頻繁地出現在各家報紙上。

工作室也開始天天接到記者的電話,問肖宇是不是和當紅歌手嵐嵐在一起。友緣每次都是說沒有沒有,解釋到後來就越來越火大。掛了電話心裡就在念:不!他的女朋友是一個年輕可愛善良誠實的助手!是助手!

氣得胸悶。每次擡起頭都看到肖宇一副事不關己幸災樂禍的樣子,還咧着嘴笑,友緣就更氣,搞得好像沒他什麼事一樣。而每當這個時候,肖宇就會過去抱抱她,說:“這種事你也要生氣啊,不是已經在這個圈子裡這麼久了麼?還不習慣這些胡說八道的東西啊?”

友緣想了想也對,前段時間友緣的另一個朋友也是被莫名其妙地捲進一樁緋聞裡,友緣還取笑過那位朋友呢。現在事情落到自己身上,雖說是心裡明白,可總歸不甘心。

後來嵐嵐也打電話過來,兩個人在電話裡你一言我一語地大罵記者,罵了一通覺得解氣了,心情就變得很好。友緣心裡覺得嵐嵐還是像以前高中時的那個樣子,什麼事情都跟着自己站一邊,喜歡同樣的東西,大罵同樣的東西,儘管現在是大明星,可是在友緣眼裡,嵐嵐還是和以前一樣善良而可愛的。

掛掉電話之後,友緣回過頭去看到肖宇一臉放光的樣子,甚至嘴角都忍不住要笑出來。友緣覺得肯定有什麼事情,於是上下打量着肖宇,肖宇都被看得不自在了。

友緣笑了笑,說:“嘿,小子你撿錢包啦?”

“不是啊。”肖宇咧開嘴笑了笑說,“他要回來了。”

“他?誰啊?”

“茂傑。”

“……真的假的啊?!你什麼時候知道的呀?”

“就在你剛剛和嵐嵐在電話裡大罵的時候啊,我看到短信了,明天下午四點的飛機到。”

“這麼快?”

“嗯。這小子也是剛剛纔告訴我的呢。友緣你去跟公司說一下,把我明天的通告都推掉吧。”

“嗯,好,我現在去。”

肖宇站在高大的落地窗邊,望着腳下的城市。

擡起頭,很多的飛鳥從天空飛過去。天空顯現出夏天特有的湛藍。一些浮雲在天上緩慢地移動着。從茂傑離開,到現在,自己都沒發覺,還一直覺得茂傑的離開似乎是半年前的事情,他的音容笑貌在記憶裡都如從前一樣的深刻。

可能是因爲彼此一直都在聯繫,而且從小到大那麼多年培養的感情,所以即使分別了十年,比起以前的相處,也只是一段短暫的時光。也許對於別人來說,十年足夠改變一切事情,可是對於自己和茂傑而言,僅僅是一次分開旅行。各自看了些不同的風景,各自消磨了一小段人生。

而那些刻在腦海裡的回憶,永遠都像是最清晰的畫面。閉上眼睛,他還是站在校門口提着書包等着自己放學。

他還是會和自己一起穿越半個城市只爲了去吃一碗路邊的牛肉麪。  他還是會和自己去大街上隨便亂逛。從高二起就穿XL號校服的他依然會取笑比他矮大半個頭的自己。依然會和自己打架打到滿身塵土滿面笑容。依然會在游泳池裡拍打着水花,沉默地遊着一個又一個來回。所以他其實從來都未曾遠離過。他一直都在這裡。

舉目望去,地平線的地方是一片綠色,應該是個公園。那些綠色綿延在地平線上,渲染出一片寧靜的色澤。已經是盛夏了。家鄉的花,應該又是開出了一季的燦爛了吧。肖宇想着這些,眯起眼睛笑起來。

電話在這個時候突兀地響起來。

友緣在的時候都是友緣接電話,可是這個時候友緣不在。肖宇把電話接起來就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那人問:“肖宇先生在嗎?”

“在啊,我就是。”

“我是風雲日報的記者。請問您看過一本叫做《春天》的畫集嗎?”

“嗯,有啊,一年前我在網上看過前面的部分。”

“您覺得怎麼樣啊?”

“嗯我覺得很好啊,而且我也嘗試過那種風格,很漂亮呢。”

“相對於你而言,《春天》的作者應該比你名氣小很多吧,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

“嗯,好像是哦。”

“那你們畫畫的人會在創作中模仿別人的繪畫風格嗎?”

“嗯,應該都會吧,像我們從小開始學美術的時候都會臨摹很多老師的畫作呢,然後要到自己真正成熟了纔會形成自己的風格,並且也一直要不斷地學習別人新的東西,才能充實自己啊。”

“那你認識《春天》的作者麼?”

“不認識。沒接觸過呢。”

“那你想要和她聯繫嗎?”

“也可以啊。”

“好的謝謝您。”

“不客氣。”

所有的問題都是陷阱。

所有的問題都隱藏着預設的技巧。

所有的對話都是一場災難。

肖宇像個在樹洞裡冬眠的松鼠,沉浸在甜美而溫暖的睡夢中,卻不知道暴風雪已經逼近了樹洞的大門。他還沉浸在對茂傑的回憶裡,時而因爲想起兩個人好笑的事情而開懷,時而因爲想起以前難過的事情而皺起眉頭。

他不知道,在自己的前面,是一條大地震震出的峽谷,深不見底。

而一切都是龍捲風襲來前的平靜假象。地上的紙屑紋絲不動,樹木靜止如同後現代的雕塑。那些平靜的海水下面,是洶涌的暗流,推波助瀾地翻涌着前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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