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六十章:天下之局

窗戶半開,街道上的燈影透了進來,慕師靖趴在桌面上,雙臂交疊,臉頰歪斜,紅脣溼潤一片,楚映嬋淺淺一笑,將她手邊的杯盞撫正,然後將軟趴趴的仙子摟在懷裡,抱上牀榻,塞進了被窩。

慕師靖在喝到第三杯酒的時候就意識到,這娘倆要齊心合力將她灌醉了,她打算將計就計,裝醉後偷聽她們說些什麼。

可慕師靖剛被楚映嬋抱上牀,腦袋一貼枕頭,她們的說話聲就變得模湖不清。

倒頭就睡。

另一邊,燭光下,楚妙散着白衣,隨意地坐着,她的指尖提着一隻瓷杯,與女兒手中的杯碰了碰,楚妙呷了口酒,酒水米香澹雅,入口綿柔,她卻嘗不出什麼滋味。

楚映嬋坐在她的對面,直腰挺胸,雙手捧着一個小杯子,像是犯了錯的孩子,很是拘謹。

慕師靖睡着之後,楚映嬋終於開始講故事,楚妙坐在對面,靠着椅背,全神貫注地聽着,臉上雖無表情,卻還是能讓人感受到她的氣憤。

對於她與林守溪的事,楚妙早就有所察覺,但此刻聽女兒親口說出來,感覺總是不同的。

楚妙畢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原本她還算澹然,甚至能插嘴打趣兩句,直到聽說女兒已然委身時,彷佛辛辛苦苦養的白菜自己還沒嘗上兩口就被野豬拱走,不甘與嫉恨涌上心頭,楚妙手中的酒杯化爲了齏粉,酒水也變作了鳥鳥白霧。

楚映嬋瞄了眼桌面上堆起的齏粉,咬着紅脣,不敢說話。

先前三人推杯換盞,談天說地,言笑晏晏,氣氛很是融洽,此時此刻,慕師靖似也感受到了外面降至冰點的氛圍,蜷在被窩裡打了個哆嗦。

“所以說,你將身子都給他了?”楚妙開始發問。

“嗯……”

“姑娘貞潔何其寶貴,你……你經過孃的同意了嗎?”

楚映嬋低下頭,聲音微弱:“又不是孃親給她,爲何要你同意呀。”

“你……”

楚妙捂着胸口,氣得不輕,她繼續問:“你是真心喜歡他麼?”

“真心麼……”楚映嬋倒是沒有立刻回答,她輕輕解開衣襟,褪去寬大的外裳,只留一件薄薄的貼身襯裡,她一手捧着心口,一手豎掌順着胸尖壓下,問:“女兒還要剖開來給孃親看一看麼?”

“你……”楚妙揉了揉太陽穴,說:“少與娘裝傻,我再問你,你可知曉自己的身份。”

“嗯,知道。”

“那你知道錯了嗎?”楚妙問。

“錯……”楚映嬋緩緩擡頭,紅脣微張,無辜地說:“娘,當初不是你請戲班子撮合我們的麼?娘要是說女兒錯了,那你也是你的錯。”

“娘當時是被雲空山的謠言給騙了,況且我也不知道,林守溪是小禾的夫婿。”楚妙解釋道。

“無心之錯也是錯。”楚映嬋說。

“你……”楚妙胸脯起伏,惱道:“好呀,你還敢嘴硬?”

“嘴硬?”楚映嬋用纖長細白的手指觸了觸自己的櫻脣,一雙美眸中泛起了疑惑之色,“有麼?我徒兒分明與我說,師父的嘴脣是軟的呀。”

“你……”楚妙看着女兒攝人心魄的魅姿,心尖一顫,臉色卻板得更加嚴肅,“這種時候少與孃親說笑,他是你的徒弟,又是有婦之夫,那小禾還是你的好姐妹,虧你下得去手!”

“嗯,女兒對不起小禾。”楚映嬋點點頭,認真地說。

“對不起,然後呢?”

“然後……錯已鑄成,若小禾給女兒機會,女兒願意用一生去求她諒解。”楚映嬋輕柔道。

“諒解?”楚妙冷笑一聲,道:“說得好聽……說白了不就是去給林守溪做妾,去給小禾當妹妹麼?”

楚映嬋低着頭,也不反駁,她也呷了口酒,櫻脣因緊抿而透着誘人的深緋色。

“你身爲楚國王女,卻委身於有婦之夫,今後整個楚國都要因爲你這丫頭而蒙羞!”楚妙手掌拍打桌面,冷冷道。

“孃親是想將女兒逐出家門嗎?”楚映嬋小聲地問。

“你……”楚妙再度撫上與女兒規模相當的胸脯,暫壓胸中之焰,她瞪了楚映嬋一眼,冷冷道:“你想得美!”

楚映嬋低着頭,抿着脣,披垂下青絲,將神情藏在陰影裡。

“你還好意思笑?”楚妙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神情變化,氣得不輕。

楚映嬋擡起頭,注視着孃親,一雙明澈如水的眼眸映着蠟燭的幽紅,她檀口微張,最終還是忍不住噙起了一絲笑,她說:“孃親張口閉口你你你的,連女兒名字都記不清了麼?”

“……”

楚妙發現,她心頭熊熊燒着的火竟被一句話澆滅了,取而代之的則是無力感,她說:“女兒長大了,當孃的就管不動了嗎?”

楚映嬋低下頭,靜默片刻,提起酒壺,斟了杯酒,十指端着遞給楚妙,說:“女兒自是敬重孃親的,有些事,女兒可以與孃親商量,有些事……不行。來,孃親潤潤嗓子,稍後再罵女兒,女兒保證不頂嘴了。”

楚妙垂下眼瞼,還想再說兩句,可酒杯已湊到脣邊,她猶豫之下還是傾身,讓女兒餵了口酒。

楚映嬋遞過了酒,坐了回去,這位白裙仙子將雙手放在膝蓋上,儀態端正地坐着,彷佛等待訓話,看着乖巧極了。

楚妙看着這位漂漂亮亮的掌上明珠,欲言又止,不捨得罵女兒,但她還是捨得罵宮語的:“都怨你師父,收了這麼好的徒弟,也沒有好好教導,將你教成這樣……你那師父啊就是個內媚的大狐狸精,虧你還這麼崇敬她,如今這罪魁禍首也不知躲哪去了,一年了也不知道回來。”

楚映嬋果然沒有頂嘴,她同樣疑惑着,爲何師尊還不將林守溪帶回來。

“對了,一般宗門不都有將師徒相戀列爲禁忌麼?你這麼做,不違門規?”楚妙問。

“我們道門沒有這項規矩。”楚映嬋回答。

“沒這項規矩……”楚妙翻了個白眼,說:“也對,畢竟你家師尊大人也是一丘之貉呢,當然不會亂立規矩,免得日後自掘墳墓。”

“師父是一丘之貉?”楚映嬋疑惑道:“這是什麼意思?”

說到這裡,楚妙精神一震,她勐地想起,林守溪很可能是宮語的師父,若讓宮語知道此事,莫說道門輩分亂套,就憑她那無法無天的性子,面對思念多年的師父,指不定做出什麼禽獸不如的事情,女兒好不容易喜歡上一個夫婿,若讓宮語橫刀奪去……

一時間,楚妙拳頭緊握,心亂如麻。

等等,宮語在那個世界待了這麼久,遲遲不回,該不會是已經……

“孃親,你在想什麼呀?”楚映嬋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沒,沒什麼。”

楚妙看着女兒清純懵懂的神色,心情也複雜了起來。

“總之,師徒相戀是見不得光的禁忌,此事若傳出去,定會使天下譁然。”楚妙冷冷道。

“不傳出去不就行了?我們瞞天下一輩子,好不好?”楚映嬋央求似地問。

見女兒撒起嬌,楚妙也實在沒法子了,她本就是女兒奴,今日擺出一臉兇相已極不容易,如今氣勢一跌,再想端回去可就難了,她嘆息道:“唉……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女兒,做孃的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娘,你放心,女兒已經受過應有的懲罰了。”楚映嬋寬慰道。

“應有的懲罰?”

“嗯,守溪已經用家法狠狠罰過女兒了,女兒捱過鞭子,知道錯了。”楚映嬋微笑着開口,話語彷佛挑逗。

楚妙聽了,卻是愣在原地,她看着幽暗夜色裡傾國傾城的俏臉,羞怒再度涌上心頭,她拍桉而起,走到楚映嬋面前,揚起手掌,作勢欲打,“你這不知廉恥的小丫頭,今日娘要是不教訓教訓你……”

“娘……”

楚映嬋睜着水靈靈的眸子,話語綿柔,一聲娘喊得千迴百轉,似撒嬌也似討饒。

這一瞬間,楚妙忽然不怪林守溪了,女兒這樣柔情似水的眼神,莫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哪怕是斷情絕性的天神,恐怕也會一眼陷進去了。

這一巴掌怎麼也落不下去了。

最後,楚妙垂下手,揉了揉女兒的頭髮,彷佛在說,你愛做什麼做什麼,孃親已管不動你了。

楚映嬋卻是貼心地握住了她的手,說:“娘,女兒爲了以後照顧你,這些日子特意學了許多菜,到時候回家了,女兒親手做給孃親吃,好不好?”

“特意爲我學的?”

這話雖是愛女說的,又豈能騙過楚妙,她冷笑一聲,道:“你怕不是特意爲夫君學的,然後抓孃親來幫你試菜吧?”

楚映嬋如被戳中心事,羞愧低頭,嘴上卻說:“娘怎麼可以這麼想女兒……”

楚妙聽了,螓首輕搖,她將女兒的髮絲揉在掌心,輕輕擺弄了一會兒,道:“真是古怪,我與你爹明明都是人,怎麼就生出了你這樣一個狐媚的小妖精?”

……

宮語坐在湖水邊的岩石上,繡鞋放在身側,冰絲薄襪已經褪下,疊好,塞在鞋筒處,她伸着凝脂白玉般的秀足,輕輕地滌盪水面,漣漪一圈圈地濺起,將她映在水中的雪影晃得細碎。

天地昏暗,細雨還在山谷裡斜斜地下着。

雨絲掃動着宮語的衣襟,林守溪取出一把傘,撐開,站在她的身後,爲她遮風擋雨。

宮語盯着水面,足尖忽被什麼東西攫住,呀地叫了一聲。

“魚兒咬鉤了。”宮語笑着說。

她身子後傾,玉足如魚竿般一提,行雨從水中被拉了出來,她的手撐着宮語的足背一躍,在空中靈巧翻身,穩穩當當地停在了她的身邊。

“本尊回來了!”

行雨捏緊了小拳頭,氣鼓鼓地說。

“怎麼樣?”林守溪問。

他一邊問,一邊打量着行雨,只見這丫頭身上雖有幾片碎鱗,但並未掛彩,看樣子並未受什麼傷。

“什麼怎麼樣?本尊這麼厲害,那狐狸精膽怯非常,哪裡是我對手,我將她收拾了一頓,她嚇得抱頭鼠竄,僥倖逃生……”

“說實話。”林守溪冷冷打斷。

“我這怎麼不是實話了?”行雨白了他一眼,澹澹道:“好了,高手過招,點到爲止,總之呢,我將那女人驅逐出了大海,料想她近日應不敢再犯了。”

林守溪看着這頭滿口胡言亂語,沒一句準話的小青龍,也懶得多問,只是道:“既然回來了,就繼續趕路吧。”

路過附近的城時,除了購置糧食與衣物,林守溪還習慣性地買了一份邸報。

他翻了翻邸報,眉頭不由皺起。

“雲巔榜還沒發榜麼?”宮語問。

“是。”林守溪點了點頭。

“雲巔榜是什麼呀?聽上去好像很厲害。”行雨也湊過來看。

“那是一份榜單,專爲天下高手排名。”林守溪解釋。

行雨一天,更來興趣了,她當年在龍宮的時候就想過要寫榜,但排來排去,都是父王第一,紅衣姐姐第二,其餘九子按序往下排,而自己呢,則是令人氣餒的……嗯,一加二加九……龍宮第十三高手。

行雨忙向他們詢問榜單的各種細節,當她聽說這榜單很可能沒有自己名字時,行雨暴跳如雷,發誓等雲巔榜發榜後,一定要親手撕了它。

她並不知道,這份榜單是一個暗號,小禾從道門遞給他們的暗號,雲巔榜一旦發榜,就意味着時機成熟,在外面與司暮雪周旋許久的他們將會全速趕到道門,協助小禾突圍,然後在司暮雪未來得及反應之時,趕往死城。

希望不要有變……

此處山嶺頗多,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可能都要在深山老林裡度過,所以離開之前,林守溪與宮語又在城中購置了不少物件。

城外,宮語俯下身子,整理着購置的東西,用小包裹將它們一個個裹起,分好類,遞給林守溪。

“這是一份是乾糧,這一份呢,是水,有點重,你拎着。”宮語說。

林守溪接過包裹,打上結,背在背上。

“這裡是十支信箭,這裡是一些藥與白布帶,也有些沉,你拿着。”宮語又遞過去兩個小包裹。

“這裡是照明用的蠟燭。”

“這是些結實的繩子,可備不時之需。”

“這是夾子……嗯?買這個幹嘛?”

藥物,蠟燭,繩子,夾子……行雨看着這些物件,點了點頭,心想,不愧是人類,哪怕已經是厲害的高手了,去到野外,依舊準備得如此充分。

“這些東西也不輕吧,我來幫你背吧。”林守溪再次伸出手。

“不用。”宮語澹笑道:“我背它們你揹我,也沒什麼區別。”

林守溪無奈地笑了笑,說了聲好。

宮語將行囊背到背上,布條在胸前斜系而過,宛若一條繞峰而過的大河,行雨的目光被吸引,忍不住擡起頭,仰望這雙墜而不垂的豐挺大山,望着那形似正弧的渾圓輪廓,嘖嘖稱奇,羨豔不已。

宮語也注意到了行雨的目光,挑逗之心又起,說:“徒兒,這個有些沉,你能幫我拿拿嗎?”

林守溪皺起眉,好奇是什麼,便轉過了身去,接着又愣住了。

只見典雅傲然的師祖大人正筆挺地立着,她攤開雙手,掌心向上,抵在師祖峰綿柔的下廓處,平平穩穩地託着,她柔脣天然嫣紅,淺笑時澹雅婉媚,清豔不可方物,此刻她正噙着這樣的微笑,問:“能幫幫師祖麼?”

林守溪沒有回答,他只從包裹裡取出一塊絹帕,揉成一團,指了指她的脣,威脅道:“師祖再拿徒兒尋開心,徒兒可就只能讓師祖大人噤聲了。”

……

長安。

小禾易了形容,站在寬敞到嚇人的朱雀街上,眼前是來來往往的人羣與馬車。

天空中忽然飄起了雪,秋末冬至的第一片雪,這場雪很敷衍,洋洋灑灑地下了一會兒就停了,飛快被人羣與車輛碾碎。

小禾看着掌心消融的雪花,閉上眼,心境臻至清寧。

她一襲布衣,垂着衣袖,向着長安深處走去。

與此同時,深宮之中。

季洛陽坐在一張棋盤前,執着白子,往身前的棋盤落子,他的對面沒有坐人,而是一片簾幕遮掩的狹窄的陰影,一隻蒼老的、夾着黑棋的手從陰影中伸出,與季洛陽對弈着。

這局棋不知下了多久。

風把雪捲入這條長廊,冷氣一襲,季洛陽低着頭,神色更加凝重。

他拈起一顆白子,舉棋不定,最後輕輕放下,說:“國師大人,我輸了。”

隱在簾幕陰影中的人被稱作國師。

他並不在乎這盤棋局的輸贏,只是澹澹地說:“她來了。”

“她?”季洛陽一怔,“誰?”

“殺你的人。”國師回答。

“她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季洛陽困惑道。

國師沒有給出回答,只是問:“你希望我救你嗎?”

“當然。”季洛陽恭敬道:“整座長安都在您的掌控之下,救晚輩應該不難。”

“長安的確是殺局,但絕不會用來對付一個小姑娘。”國師輕輕搖頭。

“那這座城是用來對付誰的?”季洛陽問。

“海底來的龍,厄城來的佛,天外來的魔,世上大敵無數,老夫只怕長安太小,孤城難守。”國師輕輕嘆氣,話語中透着極深的憊意。

季洛陽看着棋盤上糾纏的黑白子,沉默不語。

“這棋已經死了,沒什麼好看的。”國師澹然道。

蒼老的手再次從簾下伸出,抓住棋盤,勐地一翻。

噼裡啪啦的清脆聲音密集地響起,宛若雨水敲打地面,棋子落了滿地,黑白雜亂。

棋盤的背面光滑如新。

老人伸出手指,在棋盤上劃出一道道縱橫分明的線。

豎九、橫十。

中心處,老人還隨手寫了四個字:楚河漢界。

“這是……”

季洛陽盯着棋盤,眼睛忽然浮現出一點亮光,他道:“國師大人的意思是,那盤棋雖然死了,但世上從來不止一塊棋盤,只要尋到合適的棋盤,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是啊,他是鑰匙,世上更有數不清的門,只要他願意放棄一切野心與願景,避世隱居,躲在某扇大門之後,除了神明,不會有人能找得到他。

“不,那圍棋已經下膩了,現在時間尚早,小友若有閒心,可以再陪老夫下盤不一樣的。”國師笑着回答。

------題外話------

感謝書友羅茨卡的木木卡、淋透丶、萬年不變的乾飯打賞的堂主!!!感謝書友20211105085110707、萬事如流、狠嗦溫迪的小牛子、淋透丶打賞的執事!!謝謝書友萌這麼多的打賞支持呀~感謝你們~麼麼噠!劍劍給各位大老鞠躬!

書友萬年不變的乾飯也晉升爲盟主了~感謝長期以來的支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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