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人,在我初次遇見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
畫匠這樣說着,隨後從懷掏出一個小木匣來。
他的動作極其小心和輕柔,就好像那裡面盛放着某樣希世珍寶。
而後,木匣打開。
畫匠從裡面取出一本書來,不算大也不算厚,看起來應該已經很老舊了,但書籍的主人將它保管的很好。
藉助房間裡昏暗的光線,鹿野屋與鶴見勉強能看清,那白色的書籍封面上,繪着一朵純潔又靈動的雪絨花,書名爲——《琉璃》。
畫匠用手輕輕撫摸那一小方書本:“琉璃,很美的名字對吧?是這本書的名字,也是她的名字。我的琉璃,我就是這樣認識她的。”
“啊,我是在什麼時候遇見琉璃的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是我國中的時候。學生時代的我是什麼樣子的,說實在的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了。隱約記得,在學校裡我也有一些朋友,也會好好學習,還參加了社團。總之,就是身邊的人怎麼做,我也怎麼做,沒有明確的目的和目標,隨波逐流。呵呵,那時候的我,好像就是那樣一個毫無特點,庸庸碌碌的人而已。”
“一直到我遇到了她。”
“我很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去了經常光顧的書店。那會,正好是大江健三郎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期間,書店的老闆爲了能多展示一些大江的作品,正在整理書架。把那些無人問津的書取下來,爲文學獎得主的書騰出位置來。而這本書,我的珍寶,我的《琉璃》,那時候就被老闆篩選下來,隨意堆放在角落的書堆裡。”
“我幾乎是一眼就注意到了這本書。白色封面上晶瑩純潔的雪絨花,很美不是嗎?”
“那天下午,我在書店裡翻開了琉璃,終於邂逅到了她。這是一本畫冊,也像是一本隨筆日記。書籍的作者,也就是琉璃,她是一個美術生,早在書籍出版之前就已經去世了。”
“書上寫,她是自殺的。她在某座被白雪覆蓋的大山裡面,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藥,琉璃離世的時候,還只有19歲。”
“這很美,不是嗎?就好像封面上那朵晶瑩剔透的雪絨花,在污穢世俗所觸及不到的地方,壯烈的怒放,又悽美的凋零。不,或許是永不凋零。”
“這書裡有琉璃的自畫像。當時我看到她那短暫又悽美的一生,被用寥寥數語平鋪直敘在書頁裡,看到了她自畫的肖像。那一瞬間,就好像有電流穿過我的身體,我忍不住去想,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這麼美麗的女性,而且她自殺的時候,才只有19歲,多麼可惜,又多麼的……吸引人。”
“我將這本書買回了家。對於當時的我而言,這本書略顯昂貴,但我知道,這一定是值得的。”
“回到家裡後,我把自己鎖進了房間裡,貪婪地翻動着琉璃,我想要更瞭解,她每翻一頁,我的心跳就會越強烈幾分。我看了她所畫的畫,看了她寫的詩和俏皮話……果然,琉璃她就和我想的一樣。”
“通過她留下的這些,我可以和她對話,我可以感受到她。她有着無比純潔,高貴,自由又浪漫的靈魂。”
“後來的日子裡,我把這本書翻了很多遍。等回過神來,我才終於意識到,我已經迷上了她,我已經放不下這本書了。就像是一見鍾情,雖然我迷戀上她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我可以確信,可以坦然面對我自己的情感,我已經對她癡迷到無法自拔了。”
“我愛上了她,沒錯,愛上了琉璃。只要一想到她,我的身體就會發燙,就會難過到想落淚。”
“當然,當然。我也是有理智的,有些時候我也會想,光憑琉璃所寫過的文字,光憑她所留下的畫,還有那些書裡屈指可數的幾張照片,真的足夠讓我愛上一個人嗎?”
“我也會想,我和那些迷戀上無法觸及的偶像明星的那些人,又有什麼不同呢?”
“但,但我能想明白。我愛的是琉璃的內在,像那朵她親手繪畫出來的雪絨花一樣,剔透高貴的靈魂。這種愛並不落於俗套,而且,時間可以證明。隨着時間的流逝,我對琉璃的愛並沒有出現過動搖,反而愈發深沉。”
“琉璃,是我的初戀,我的唯一。是我至始至終,獨愛的女人。”
畫匠如此絮絮叨叨講述了許久,而同他警惕對峙着的兩個女孩,卻始終未發一言。
小鹿這會已經開始倒吸涼氣了。
這個人,好不對勁!
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病態且偏執的人!
畫匠此時終於暫停下講述自己的愛情故事,他再一次看向鶴見葵,但只對上了後者銳利且帶有強烈敵意的視線。
“呵呵。”
畫匠似乎並不在意鶴見的態度,和藹一笑,他的手再次摩挲過《琉璃》,就好像在輕撫着愛人的肌膚:
“哦,光顧着講了。忘了讓你們看看琉璃的樣子,她是個很漂亮的女性。書裡有她的自畫像,但這裡房間的燈光太暗,難免看不清楚。但是沒有關係,我也畫過她,根據她的畫像,根據那些生活照畫了很多。”
“因爲有琉璃的影響和指引,原本庸庸碌碌的我也有了目標,選擇走上繪畫的道路,只爲了能離她曾經的生活更近一點。從升入高中,一直再到大學,最後到成人。我日復一日的練習繪畫,就算是生病的時候也要畫。於我而言,那是一段快樂的時光,因爲我能感覺到,琉璃她正在看着我成長。”
“於是,我總算是成爲另一個還算合格的畫匠。在我所有畫過的畫作裡,琉璃她是唯一‘活着’的對象。這樣說或許也不完全,畢竟,在我認識琉璃之前,她就已經不在人世了。”
畫匠的手,再一次抓住了牆上那幅最大畫作上覆蓋着的白布。
這一次,他將白布掀下。
柔順潔白的布料,如同流水一般淌落到了木質的地板上。
“這是我目前爲止,最滿意的作品。當然,它還不夠,遠遠不夠,還比不上真正的琉璃。我是希望,能夠創造出更美,更純白無暇的琉璃來。但現在,就姑且先看看它吧。”
精心裝裱過的畫框裡,是純白的畫布。
其中所繪畫的內容終於可以被看見。
和畫匠掛在牆上的其他畫作不同,這幅畫並非是描繪屍體,色彩濃烈到詭異的油畫。
而是素描。
那是一幅很出色的畫作,畫中是一個的少女。
她的側臉被完美的呈現在了畫布上,烏黑柔長的微卷長髮披散,高挺的鼻樑,淡薄的嘴脣,還有那似乎是在看向遠方,陰鬱又滿是愁思的眼眸。
很有氛圍,人物的神態刻畫到位,質感十足。
美貌清純,我見猶憐的少女被畫的惟妙惟肖,躍然紙上。彷彿下一秒就會脫離畫框,婷婷邁步進衆人所處的昏暗房間裡來。
“唔?”
鹿野屋看了那副畫,瞪大眼睛,難掩表情的詫異,下意識又看了眼站在她身邊的師妹。她注意到,畫中那美貌陰鬱的少女,居然和小葵有六七分的相似!
要說有除去五官上的部分差別,還有哪裡明顯不同的話,那應該就是氣質了。
畫中的少女陰鬱陰柔,帶有一絲嬌弱的病態。
而鶴見,雖然她也經常愁眉不展,可由於長年修習劍道,她的氣質要更加硬質、鋒銳,以及健康。
至於鶴見葵本人見到那副少女畫像也有些許困惑。
不過她能感覺到,畫中所畫的人並非是自己。
此時,畫匠又開口了,這一次是直勾勾看着鶴見:“忘了向你們介紹了,尤其是對你,鶴見家的孫女,我知道,你叫鶴見葵。重新介紹一下,我的愛人鶴見琉璃,她是你祖母的妹妹。”
“琉璃,她真的很美,對吧?鶴見家的孫女,你的眼睛同她好像。當然,要是你的眼睛能更加柔和一點,能不要那麼銳利,那就更好了。”
鶴見家祖母的妹妹。
其實更準確來說,應該是鶴見外婆的妹妹纔對。
不過,日語裡面本來也就不區分“奶奶”與“外婆”,再加上鶴見的父親又是入贅的,所以這種稱呼也就沒有所謂了。
反正,按照畫匠的意思——
琉璃,也就是鶴見琉璃,她是鶴見葵的姨祖母。
二者身上都流着鶴見家族的血液。
或許是因爲隔代遺傳之類的緣故,鶴見葵的外貌與她素未謀面過的姨祖母有些許相像。
還不等鶴見葵對畫匠的話做出反應。
鹿野屋手裡的御香爐銅鏈嘩嘩響動,她挺起胸膛朝前大踏了一步,將自己的師妹擋在了身後。又如同一隻不知畏懼爲何物的奈良鹿一般,瞪着眼睛,怒視向畫匠。
小鹿現在算是聽明白了。
這個很不對勁的畫匠,會出現在這裡,會出現在吉光寺舉辦的夏夜祭上,絕對是衝着小葵來的!
……
神谷川的兩個弟子,同畫匠僵持着,誰都沒有輕舉妄動。
而後,畫匠他又開始自說自話起來:
“爲了能更靠近我的琉璃一些,我努力學習繪畫。當然,我還做了別的努力。在邂逅了琉璃之後的好幾年,我一直想去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看看。”
“琉璃的書裡面,有一幅不太起眼的畫,名爲《家》。畫的是枯山水風格的庭院一角,還能看見背景的寺牆。所以我就想,她或許是某間寺廟裡的大小姐。”
“在我讀大學的期間,我去了很多的寺廟。一直到我來到茨城,來到吉光寺。”
“到了這裡我就明白了,我終於找到了自己一直要找的地方。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福至心靈,靠近吉光寺的附近時,我就能夠感受到,琉璃她一定在這裡生活過。”
“果然,我在吉光寺裡找到了,能夠和那副畫對應起來的角落。果然就是這裡,我那純潔的,美好的琉璃,這裡就是她的家。”
“我對寺廟裡當時鶴見家的人說,我是琉璃的朋友,前來祭拜她。當時,鶴見家的人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就像是在看……惹人厭煩的蒼蠅。但他們還是告訴了我琉璃的墓冢所在。”
“鶴見葵,你知道嗎?你們家族的人,真的很過分。你們沒有把琉璃葬在寺廟的墓園裡,而是將她孤零零的埋在了後面的山林之中。怎麼能這麼做呢?再怎麼說,琉璃也是你們家族的一份子啊。”
“那天,我記得下着小雨。我去了寺廟後面的山林裡,找到了琉璃的墓。她真的很可憐,她的墓沒人祭拜,孤獨地在風雨裡哭泣。”
“我當然很心疼她,我在她的墓前坐了很久。我幫她拔掉雜草,整理墳冢。那是我和琉璃的第一次約會,臨別的時候,我們在雨幕之中擁吻了。我輕吻了她的墓碑,到最後伸出舌頭舔舐。那塊冰冷的,潮溼的御影石,在我的脣舌之間,留下了很柔軟的觸感。我可以確定,在那一刻起,我和琉璃就雙雙墜入了愛河。”
聽着畫匠的繼續敘述,鶴見葵感覺到了一陣的惡寒。
與此同時,她好像隱約想起了一點關於姨祖母的事情。
對了,那個沒有被葬進墓園,而是埋進了後山裡的家中長輩。
“不……不是……”
鶴見葵忽然搖頭,她終於回想起來了。
關於自己的姨祖母,好像在很小的時候,意外聽到過家族裡的老人談論她。
提及到這位家中的長輩時,家族裡的人似乎引以爲恥。
鶴見的姨祖母,也就是鶴見琉璃,曾是吉光寺裡的大小姐,因爲她並不需要承擔繼承寺廟的責任,所以生活相對而言比較自由,也確實在東京學習過藝術。
可家裡人說……
說這位姨祖母是個浪蕩的女人。
說她在東京學習的過程之中,還沾染了惡習,成爲了癮君子。
另外,姨祖母並非是在雪山裡服用安眠藥自殺。
她是因爲某次酗酒縱慾,在某一任男友的公寓裡嗑了過量的藥,才導致意外身亡的。
所以畫匠所描述的,那個純白無暇,如同高嶺上怒放又凋零的雪絨花一般的完美戀人。和那位家族裡不願將她葬進寺廟墓園的姨祖母,真的是同一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