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帳篷裡忽然出現的死靈,雖然面容腐爛,但模糊估計生前大概是個30多歲的男人。
這死靈很明顯沒有神智。
“嗬嗬!”
他繼續發出類似於野獸的粗重低吼,蒼白手臂猛地擡起,扭曲進泥壤裡的污黑指尖如同鐵鉗般張開,裹挾着腐臭的腥風,朝着鬼冢切螢的腳踝抓去!
而小巫女只是靈巧又從容地朝後輕挪一步,便躲開了襲擊。
她的表情沒有因爲驚悚死靈的突然現身而發生什麼變化,顯然早有準備。甚至,因爲剛剛掃視過便籤內容的原故,她看向匍匐在帳篷裡的死靈時,眼神裡隱約還帶點同情。
呼!
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的黃符上,硃砂寫就的符號閃動出奇異的光澤,轉瞬之間便化作燎動的星火。
整張符紙燃成一團熊熊烈火。
金色的咒言符號,隨着飄蕩的灰燼,朝着四周震盪開來,熾熱的氣浪揚起巫女的白衣與黑髮。
聖潔又威嚴。
離火符籙燃起的同時,那男性死靈也同步被火光所吞噬。
沖天的火光包裹住他的全身,如同熔岩流淌,格外醒目,火焰的獠牙將那頂綠色的防水帳篷也一併撕碎。
“啊——!”
死靈的哀嚎聲激烈迴盪向四周。
數秒之後,一切平息。
空氣中瀰漫着焦糊的味道,死靈與那頂帳篷一起化作灰燼,幾道澄澈而純淨的光斑緩緩飄蕩起來。
只剩鬼冢還保持靜默的站姿立着。
“安息。”她這樣喃喃道,甩手熄滅了指尖的符火。
惡靈退治。
事實上,鬼冢正是察覺到附近有死靈遊蕩的氣息,這才掉頭找到這處帳篷這裡來的。
“剛纔的男性死靈,應該就是留下這幾張便籤的人了。”
從便籤上的內容來看,這人生前應該是個登山客。
他在京都東南的東山山脈,清水山附近露營的時候,誤打誤撞進入了本該消失土御門宅邸地區。
“這裡……好像曾有很多人在這裡死去,有很多迷茫的靈體像這個登山客一樣被困在這裡,徘徊遊蕩,無法離去。”
小巫女擡眼看向四周,光從肉眼來看,周圍只有擁擠蔥鬱的植被和濃稠的瘴氣。
但她能感受到更多。
“按照便籤上的信息,這名登山客最後在精神崩潰和物資斷絕的雙重打擊之下,跟着他所看見的那個年輕女性走了。帶走他的,可能是另一個遊蕩在這裡的死靈,至於登山客本身,大概……是被殺死了。”
“登山客還提到,他曾聽見過孩子們的唱歌聲,和神明相關的歌謠。”
“高天原上的稚日女尊、……大神,還有剛纔沒提到的,四分五裂的……”
鬼冢重新翻動便籤,重新找到這行記載歌詞的筆記。
看起來歌詞裡提到的神明,最起碼有兩柱,被形容爲“四分五裂”的對象,是否爲神明還無法判斷。
可惜唯有“稚日女尊”的名諱被明確記載了下來。
“高天原的稚日女尊,在我印象裡,神話記載這尊神明是天照大神的胞妹,所以也是太陽神。”
小巫女將手裡的幾張便籤攢緊了一些,她要以此爲“媒介”,配合登山客死靈被退治後彌留下來的點點光斑,嘗試通靈。
對策室裡的除靈師裡面,有一小部分“通靈師”,這類人員一般會配合進行屍檢,讓死者“開口說話”。
鬼冢切螢的靈感很高,她也會這個。
雖然沒有到專精的地步,但她的通靈術勉強夠用。
通靈是個侷限挺大的術法,畢竟只能對死者的屍體或者遺物,還有亡靈本身生效,像誕生於輿論傳說之中的怪談,這道技藝就無從施展了。
而且還講究時效性。
不過,在特定的場合,這套技藝一旦施展生效,能給除靈師們提供的幫助也是不小的。
畢竟能夠通過通靈直觀看見,或者間接感受到死者生前的某些經歷和見聞。
“唵發吒發吒吽普,攝衆幽魂……”
小巫女誦唸咒訣,閉上眼睛,掌心再次流淌出肉眼可見的靈力,包裹住那幾張便籤。
數秒過後,她重新睜眼。
四周飄蕩的微弱光斑也在濃瘴之中緩緩消散無蹤。
通過通靈,鬼冢只看到了一個零星模糊片段的閃回,稍縱即逝——
霧氣瀰漫的樹林裡面,一個穿着襯衫的女性身影立在樹蔭處,直直站着,一動不動,只有一頭黑髮在隨風飄蕩。
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感受到。
也沒有關於銅鏡碎片的內容。
“效果不好,登山者已經死去太久了。而且,他死前沒有太大的執念,甚至沒有求生的慾望。”
按照登山者的裝備,還有通靈的模糊感受。
鬼冢估計對方應該是二三十年前的人。
按照經驗來說,被通靈的對象死亡時間過久,但如果生前有強烈執念的話,還是能看到不少的內容的。
不過登山者顯然不屬於這一類。
被可能是死靈的年輕女性帶走的那一刻,他就已經一心求死了。
“和阿川所說的一樣,土御門宅邸的秘密很多。現在看來,這地方在從東山的山脈之中消失之後,應該還吞沒過不少像登山者那樣的人……要想了解這裡的秘密,找到缺失的銅鏡碎片線索,我還要再深入探索才行。”
鬼冢切螢將那幾張便籤隨手收起,保持警惕,重新朝着稍遠處的廢棄村落方向進發。
……
村落。
這裡的瘴氣比山林處還要濃重,肆意瀰漫。肉眼看去,被瘴氣籠罩的破敗村莊,像是浸在一片充滿苦痛和哀嚎的沼澤裡。
周圍樹木扭曲而詭異,枝葉纏繞在一起,像是蜷縮着伸向空中的手掌,又在地上形成一道道交織的黑色陰影。
村落的入口處,是一座殘破的木橋,幾塊殘破的木板勉強橫臥在橋樑骨架上。橋下的河水渾濁,依舊是微微泛着紅色,水面時不時漣漪點動,激起細小的水聲,彷彿有什麼不祥之物在其中游蕩。
“這裡比我預估的要大很多。”
鬼冢站在木橋的那頭觀察環境,藉助靈力感知四周。
“稍近處可以感受到死靈的遊蕩,不像是太難處理的類型,但更深處還不知道有什麼,還是得小心一點。”
“按照阿川所提供的信息,村落的中心應該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土御門宅邸。如果找不到其他線索,或許得試着探索那邊,那裡存在銅鏡碎片的可能性會比較大。”
鬼冢在腦海裡分析完周圍的情況,收攏起靈力,極其靈巧地越過面前的木橋。
已經沾上污泥的白足袋點觸過老舊的木板,甚至都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
腳尖點地又落下,小巫女輕巧地穩住身體。
正當她打算進入村落探索時,注意力忽然被邊上的某個物件所吸引。
擡手撩動鬢髮,側頭看去。
那邊有一座不太起眼的石碑,上面隱約可以窺見[土御門]的字樣。
不過石碑並不是重點。
“這個……”
吸引小巫女的,是石碑邊上的一個皺巴巴的紙團。
她上前彎腰將紙團拾起,並且展開。這是一張發黃的尋人啓事:
[照片]
[姓名:酒井夕梨]
[年齡:22歲]
[於2月14日晚失蹤,失蹤時身穿米白色襯衫……]
尋人啓事的最後,還留有印發啓事的時間“1997年2月16日”。
而佔據紙面上半部分的,則是失蹤者的照片。
一個長直髮的女生,微微笑着,左臉臉頰上顯出單個酒窩。
“酒井夕梨,失蹤距今將近30年。她看起來有些像,我通靈登山者看到的那個女性。”
鬼冢將尋人啓事翻過來。
背面也有字跡,並非印刷,而是手寫的。
筆跡看起來蒼勁有力,不過很潦草,看起來可能是個男性留下的:
[清水山,肯定是清水山。夕梨肯定去了那裡,上次從那裡回來她的狀態就不對。]
[他們不相信我,警察也好,夕梨的父母也好都不相信我。他們把我當成懷疑對象,爲什麼懷疑我呢?情人節的那晚,我真的把夕梨送回她的公寓了啊!]
[我明明那麼愛夕梨,我怎麼會傷害她?]
[靠不住,他們都靠不住,沒有人靠得住。]
[我要去找她。]
注視了尋人啓事背面的字跡一陣,小巫女微微將紙張捏緊一些,靈力再次從她的手心流淌出來。
這一次通靈,她看見了,而且是清晰地看見——
周圍的環境似乎還是土御門村落的入口處。
和現在一般無二。
一個穿着夾克的短髮男性,略顯迷茫地站在這裡。
“夕梨……夕梨她肯定在這裡。等我,我來救你,我來帶你回家。”
男人這樣說着,跌跌撞撞進入了村落,直到孤寂的身影被濃重的瘴氣吞沒。
通靈的畫面由此結束。
“很強烈的執念。唔……他叫豐島汰鬥。”
小巫女擡頭,依舊可以感受視野範圍有一個白色的,穿着夾克的殘影,朝着村落的東面快步走去。
豐島汰鬥所留下的痕跡,藉助這張尋人啓事爲媒介顯現了出來。
“他來找他的戀人。”鬼冢這樣想着,爲這對情侶感到了惋惜。
既然能被通靈,那就說明豐島和酒井這一對情侶都沒有離開這個地方。
“有這張尋人啓事上,情感強烈的筆跡,跟着豐島汰斗的探索路徑,我應該可以通靈感受到更多。這個豐島在土御門的村落裡,似乎經歷了很多。”
鬼冢暫時改變了探索的思路。
決定先不去土御門宅邸,而是跟隨通靈出來的豐島所留下的痕跡。
雖然這樣說有些抱歉。
但是豐島汰鬥生前探索過土御門村,可以用他的痕跡爲自己做一定指引。
藉助他留下的痕跡,藉助他的經歷,應該可以更快收集土御門村落的信息,還能一定程度上提前預見和規避沿途可能存在的危險。
小巫女將尋人啓事對摺起來,正式步入土御門村落。
……
細微的拉扯感傳來。
神谷川握住了系在左手上的繪馬,紅色的細繩飄蕩而出。
和小巫女一樣,他也將自己這邊的那枚繪馬綁在了手腕上。
認真分辨了一下紅繩上傳遞過來的信息內容。
[瘴氣,山林。破敗的村落,遊蕩的死靈……]
“鬼冢那邊的情況是這樣的?好像,和我的不太一樣。”
站在洞穴的出口,神谷朝着遠處眺望。
從洞窟裡面出來以後,他處在地勢較高的位置。
放眼望去,天地昏沉一片,幾乎無法分辨分界處。不過隱約可以看見遠處綿延的黑色山脈,不知道通往何處。
“這裡依舊是深山的樣子。”
神谷所在的山中,幾乎看不到植被,只有造型各異,猙獰奇怪的黝黑色岩石,極不規則地各處林立。
至於村莊的輪廓更是完全沒有發現。
手腕上的紅繩繼續有節奏的輕輕拉扯。
“螢說,她能應付那些遊蕩的死靈,她要去土御門的村落找尋銅鏡碎片的下落和這地方的其他線索。”
雖然小巫女說是這樣說,而且通過紅繩的連接,神谷只要平心靜氣感知,就明顯感覺到鬼冢的存在。
但神谷川還是想盡快和她碰頭。
當務之急是快點找到銅鏡的碎片。
鏘。
童子切安綱出鞘,金色的刀身澄澈閃耀,如同星芒。
“環境裡的氣息混亂且龐雜,這裡的某處,應該有了不得的東西存在。”
凝起眼眸,持着斬鬼的名刀,神谷川開始朝着周邊探索。
順着山崖的陡壁,朝着地勢較低處走了一陣子。目前和“出生點”的洞穴處,直線距離上沒有脫離開太遠,不過周圍的環境變得稍稍開闊了一些。
隨即,神谷川隱隱約約聽見了水流聲。
沿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他開始看見遠處的高空,粘稠瀰漫着紅色的,痛苦的怨氣。
又走了一陣子,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座瀑布。
山崖如同被刀斧削過一般陡峭。
磅礴的水流從高處迸涌呼號着砸落下來,撞進下方的深潭之中,激濺的四分五裂,帶起雷鳴似的聲響。
“這裡……”
站在水潭不遠處的神谷川,能感受到細碎的水珠瀰漫在空氣之中,與之共存的還有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隨後——
轟!
瀑布處傳出一聲巨響,比原本的激水聲響出數倍。
高處落下的流水量驟然增多,帶着水壩決堤一般的氣息奔涌下來。
原本還算正常的流水顏色也在這一瞬間染上了腥紅的血色。
空氣之中的血腥味更加濃重了,劇烈到足以令人窒息。
已經變作紅色的瀑布和深潭裡,翻涌出白生生的肉塊。
不僅如此,還有雜亂交織,密密麻麻的溼漉黑色長髮,浸泡在水裡。
一件件白衣緋袴從深潭底部涌出來,在水面激流之中上下浮動,沉沉浮浮。
神谷川凝着眼眸,去看那些浸泡在血水裡面,明顯屬於巫女的服飾。
那些白衣上雖然也帶有晴明桔梗的符號,但和鬼冢她們巨瓊神社的巫女服,在樣式上有着明顯的不同。
“晴明桔梗的符號。這些難道是……土御門家的巫女?怎麼會有這麼多?”
神谷川將童子切安綱握緊了幾分。
他聽見了女性哀嚎和哭泣的聲音,層層疊疊,不知道是由多少人發出來的,淒厲又痛苦,甚至蓋住了瀑布的響動。
看見那些破碎的白生生肉塊,開始拱動一件件白衣緋袴。
瀑布呼號,哭聲淒厲。白色的肉塊與黑色的長髮,在猩紅的血水裡不停攪動。
她們,從血色深潭裡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