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9章 怠惰之影
地獄神國。
讓靈體都感覺到寒冷得瑟瑟發抖的荒蕪之野上，大量的幽魂在遊蕩。
這裡一片漆黑，只有遠方的神國之城偶爾傳來淡淡的微光，讓幽魂們嚮往地停下注目。
其中一個少年模樣的幽魂走過荒野，他似乎是剛剛纔來到這裡，但是這裡的幽魂許多似乎都認識他一樣，看到他的時候會停下腳步。
有些幽魂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在寒風和暗夜之中瑟瑟發抖，目光之中帶着痛苦和絕望。
有的則會看着他路過身邊，突然用蒼茫的聲音喊出了他的名字。
“尼特。”
“啊，是小尼特。”
他們殘破的衣衫在地獄的風中飄舞，茫然不知地着尼特，然後會熟練地高舉着雙手跳起了祭祀的舞。
風中，飄來那幽森的禱言。
“感謝米吉娜大人，爲我們帶來了光和溫暖，您是天國的使者。”
而有一些則在看到他的時候，突然跪倒在地上。
一個幽魂虔誠地撲倒在尼特的腳下。
“尼特大人。”
“請您送我們前往那座神國，前往那永遠沒有痛苦的安寧之國。”
他們目光帶着憧憬，高聲呼喊。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就是地獄之王的國度。”
“我進入地獄了。”
他的確來到了地獄之王的國度了，進入了這座地獄。
然而。
黑暗之中沒有什麼安寧。
只有不滅的痛苦，以及寒冷和永夜伴隨着他。
尼特呆呆地站在對方的面前，聽着對方的呼喚，一切似乎和幽魂記憶裡的那些殘破畫面對應了起來。
“誒？”
幽魂沒有形體，也沒有意識。
但是此刻淚水竟然從那半透明的眼眶裡流淌而下，化爲微光消散在冰冷呼嘯的風中。
他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流淚。
或者說他此刻意識裡就沒有明白這回事，但是他還是不可阻擋地露出了悲傷的表情。
他久久地矗立在原地，越來越多的人圍繞着他，朝着他膜拜，呼喚着他的名字。
尼特就好像真的化爲了一具殘像，再也不動了。
但是這個時候，尼特身下的影子突然動了起來。
雖然他明明早已經變成了一具靈體，根本就不應該有所謂的影子。
不過。
似乎很久以前他從煉獄的詛咒逃脫之後，這個影子就已經在他身上了。
在他拿着鐮刀，第一次在水中照着自己的怪影的時候，那個時候對方似乎就已經伴隨着他了。
但是其他人都有影子，他又有什麼奇怪的呢？
那個影子和尼特重疊在了一起，一股強大的力量注入其中，而尼特的意識一點一點回到了自己的體內。
尼特終於想起來了，他究竟是誰。
他也終於明白了，自己爲何而流淚。
因爲這些人都是他，還有他的母親送到地獄之中的。
從一開始，他們的鎮子就是一個母親建立用來獲得力量的獻祭小鎮，所有人通過將其他人送進永夜的地獄，來獲取神的恩賜。
最終，他們也一同墮入地獄之中。
他也一樣，他以爲自己將對方送到了安寧的神國，卻將那些人都送進這片荒蕪的永夜。
尼特低下頭，看向了腳下那些圍繞着自己的人。
他們衣衫襤褸，在地獄的風中承受着永遠的冰冷。
尼特擡起頭，看向了遠處的城郭之中。
他銳利的目光看到了那些強大的幽魂正在城郭之中享受着神的恩賜，得到神光的庇護，化爲神親近的奴僕，而其中不少影子都是他曾經放逐進入地獄的惡徒。
“一切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騙局。”
在這裡，根本沒有善惡之分，只有強弱之分，只有對神明有沒有用之分。
哪怕是在死亡的世界。
弱者被放逐於荒野，強者伴隨着神明左右。
這纔是現實。
尼特面對着這殘酷的現實，扭頭看向了自己身後的影子。
他問：“你是誰？”
他的影子竟然動了起來，變成了另外一個尼特出現在他的身後。
影子用尼特的臉打了個哈欠：“我就是你啊！”
尼特不信：“怎麼可能有兩個我？”
影子尼特坐了下來，坐在石頭上杵着下巴。
他還是打着哈欠，用手捂着嘴，然後無可奈何地說道。
“因爲你什麼都做不到，所以那個總是逃避現實的你，那個怠惰的你幻想出來了另外一個自己來幫助你啊！”
“讓另一個自己來幫助自己做成不可能做成的事情，多好，是不是？”
尼特說：“你是在騙我吧！”
影子無所謂地說：“反正我來幫你了不是嗎？”
過了一會，尼特問他：“你能幫我什麼？”
影子尼特：“我能幫你離開這個地獄，還能夠幫我成神。”
尼特搖了搖頭：“你只是想要利用我罷了。”
影子一隻手杵着下巴，一隻手無力地擺了擺：“那代表着你還有被利用的價值，這是一件好事，不是嗎？”
尼特不再問了，他離開那些圍繞着自己的幽魂朝着遠處走去，他也不知道該往哪裡走，只是不想要停留在這裡。
但是他往哪裡走，後面的那些幽魂身影也慢慢的跟了上來，在他的身後遠遠的相隨。
他怎麼走，也無法擺脫。
他只要回過頭，就能夠看到他們。
他不能停下，只能一直走着，因爲只有這樣那些身影才追不上自己。
他在荒野之中流浪，但是走着走着，前面又出現了幾個身影。
一個翼人青年站在黑暗之中，牽着兩個孩子。
當初翼人天空使殺死了地獄之門組織和夜色旅館裡的所有人，將他們逐漸幽魂化的靈體收起封印在晶石裡，準備帶回光明聖山淨化放歸星海。
但是還沒有來得及回去，翼人天空使就被尼特全部殺死。
尼特又從八翼天空使的手中奪回了封印晶石之後，又將他們給送到了地獄之中。
當時的他以爲這是將對方送進了神的國度，送進了永遠的安寧。
迎面。
他看到了翼人青年錯愕的臉。
他的身體在焦黑和完好之間不斷交替，好像始終留在了那最後的一刻，不明白地看着那掃向他的聖光。
尼特看到孩子向他伸出手。
對方好像認出了他，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使徒和被他拯救的人，在地獄那寒冷的永夜之中相遇。
世界上似乎沒有什麼能夠比這更讓人覺得嘲諷的了。
他們互相看着，沒有說任何話。
但是尼特的耳畔卻迴盪起了昔日的話語，那聲音猶如利刃插入他的腦袋，還毫不留情地攪動着。
“因爲，我們遇見了您啊！”
“神的使徒拯救了我們。”
每個人都在利用尼特。
他的母親，他的神。
還有那些他見都沒有見過，認識都不認識的人。
每個人都在推動着他前進，爲了不同的目的，他們高坐於神殿之上，高高在上地俯視着衆生，用強者的意志和力量主宰着一切。
而那些真正在意他的，那些信奉他的，那些他所在乎的。
全都被摧毀。
什麼也沒有剩下。
尼特深深地低下頭，從幽魂兄妹三人的身邊走過，沉默得就好像一個畏懼陽光的角落暗影。
孩子依舊伸着手，怎麼也不肯放下。
他往前走着，直到那三個身影被徹底淹沒在黑暗之中。
而這一刻。
尼特卻瞬間跪倒在地，他雙手無力地垂下，仰頭看着天不斷地喘着氣。
他嘴巴里發出像是哭泣的聲音，發出像是氣若游絲一般的呼喊，卻用盡全力地壓抑着。
他連哭泣都不敢出聲，因爲他覺得自己沒有臉哭泣，更害怕遠處的那些身影聽到了他的哭泣。
他絕望到不敢絕望，因爲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絕望。
他在用那氣若游絲的聲音，發出破音的吶喊。
“這就是……地獄！”
這是神國地獄，是其他人的地獄。
也是，尼特的地獄。
才過了沒一會，他還沒來得及享受這短暫的“安寧”。
黑暗之中的影子追了上來，那些熟悉的身影將尼特團團圍住，就好像圍着暗夜之中的篝火。
“尼特……”
“尼特大人……”
“尼特……尼特……尼特……”
無數個聲音，將尼特壓得喘不過氣來。
他揹負着所有人的期待和目光一路走來，揹負着母親的仇恨和渴望，揹負着神的意志。
這一切都像是一座大山一樣，死死地壓在尼特的身上。
最後，他跪在人羣中央發出聲嘶力竭的嘶嚎。
“我已經拼盡全力了。”
“我真的已經很努力地去做了，可是爲什麼會是這樣。”
“你們還想要我怎麼做，我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你們滿意。”
“我還能做些什麼？”
“我還能怎麼去做啊，我已經付出了自己的全部了。”
他說：“我已經，竭盡全力了。”
在尼特的咆哮聲中，所有幽魂都變得沉默了。
沉默中。
尼特擡起頭，他看着所有人的面孔。
或期待，或哀傷，或絕望。
他再也沒有了任何力氣，對他們說出任何狠心的話語。
他只能掩面。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大家，全部都是我的錯。”
影子尼特再度出現在了他的身後，依舊用那疲倦的聲音問他：“你真的拼盡全力了嗎？”
尼特依舊按着自己的面孔：“我真的努力了。”
影子尼特：“那你還想要成神嗎？”
尼特放下手，扭過頭來。
他說：“是的，我還想要成爲神，我想要挽回我的過錯！”
影子尼特看着這座神國：“這樣的神國，哪怕建成了又有什麼意義嗎？”
尼特握緊着拳頭：“我不一樣，如果我建立神國的話，我會……”
影子尼特打斷了他：“你真的能夠做好嗎，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回到從前吧！”
尼特看着影子尼特：“那我還能選擇什麼？”
“我只能拼盡一切地去做我所能做到的。”
“至少這一次，我不會再逃避，不再需要別人推動着我前進，因爲我明白自己想要什麼。”
影子尼特似乎不相信：“真的不會再逃避嗎？”
尼特：“真的。”
死寂永夜之中，傳來了一抹聲音。
那聲音變了，不再是尼特的聲音，而是另外一個人。
“那，我就給你個機會吧！”
尼特看着影子：“真的嗎？”
對方說：“真的。”
尼特：“你最後不會也只是利用我吧？”
對方說：“反正已經不可能再壞了，不是嗎？”
尼特跪在地上，渴望和祈求地仰視着對方。
“如果，你想要利用我的話。”
“能不能告訴我，請您提前告訴我。”
“代價是什麼。”
地獄的荒蕪之野上，尼特用卑微到塵埃裡的聲音，跪在對方祈求着對方的憐憫。
“這一次，請不要再欺騙我了。”
“如果，如果真的可以的話。”
“再慘痛的代價，我沒有關係的，我都願意承受。”
那聲音：“不會，因爲我會告訴你。”
“前面就是絕望的深淵。”
“或者說，你自身會墮入比深淵和煉獄還要可怕的未來。”
“但是有一點你不用懷疑，你會得到你想要的。”
尼特竟然笑了：“就這樣嗎？”
對方說：“就這樣。”
前往現實的通道打開，光芒從現世照進黑暗中來。
尼特站起身來，朝着那光明走去。
站在門口的時候他問對方：“你爲什麼不欺騙我呢，畢竟騙了我我也不知道？”
對方說：“因爲我知道，哪怕前面是比煉獄還要可怕的地方，你也會跳下去。”
“既然可以如此簡單地達成目的，也就用不着欺騙了。”
這是一個可憐到連欺騙也用不上的倒黴鬼，因爲到了此刻，連欺騙都成了多餘。
尼特往前一步，淚水浸滿了眼眶。
“感謝你，謝謝你。”
“謝謝……您的憐憫。”
對方說，要將他推入比永世灼燒的煉獄，比深淵還要可怕的未來。
他卻說，這是一種憐憫。
這實在是一個冷笑話。
冷到徹骨。
——
天國之戰如火如荼，兩個成神者入侵了另一個成神者的國度，在對方的主場進行了決戰，魔物、幽魂、天空使之間的廝殺愈演愈烈。
不過這場戰鬥似乎並不是一時半會能夠結束，入侵者來勢洶洶，迎戰者的準備也十分充足，看起來勝負依舊未定。
而在人間。
成神者之間的戰鬥延續，另一個層面的戰爭也在持續着。
翼人的佳音王國。
一個依附在魔人身上，屬於色慾之王的使徒級別傀儡循着那個龐大的儀式追蹤源頭，終於抵達了一座城市。
他沿着城市的大路行走，望向了路側的一處大型圖書館。
這座圖書館裡面放着堆積如山的書籍，而在最深處的一間隱蔽的房間裡面，一支羽毛筆還在不斷地抄錄着什麼。
很明顯。
天使之王將自己的全部力量散入儀式術陣之中，又分爲了三個核心，而這裡就是其中一個核心。
突然之間羽毛筆停了起來，似乎感應到了什麼一樣。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那站在圖書館門口的魔人已經動手了。
對方舉起手，掌心的邪惡圖案瞬間擴大到了一百多米，然後涌出了強烈的魔火。
整個圖書館被席捲，大火和爆炸聲蔓延天際。
“轟隆！”
圖書館燃燒起了熊熊大火，將城市的夜空點燃。
圖書館裡的兩道光芒想要逃脫出去，而天空之中一個巨大的祭壇壓了下來，封鎖住了一切。
兩道光芒的速度慢了下來，可以看到那是一幅卷軸和一隻羽毛筆。
卷軸和羽毛筆立刻動了起來，似乎在其上抄錄着什麼，畫下了魔人的形態，削去了魔人的力量和靈性。
原本魔人還是四階的力量，眨眼間就掉到了三階。
但是，很快一股力量從深淵深處涌出，恐怖的肉瘤從魔人的體內接二連三的長出。
“只有一個記憶體，你能夠做成什麼？”
魔人傀儡化身一百多米的巨魔形態，伸手拿到了卷軸。
其再度動手，還想要拿到那支羽毛筆。
“記憶體拿到了。”
“現在，就只剩下一個——人格。”
但是那羽毛筆上的一縷白絨化爲光芒掙脫祭壇而出，朝着遠方而去。
以梅爾德口吻說着話的魔人立刻伸出了手，朝着那縷光芒抓去。
但是那光芒非常快，記憶體殘缺的一部分逃出了梅爾德的指縫，融入了那漫天雪花之中。
不過梅爾德收回了手，平靜地說道。
“剛好。”
“跟着它，就可以找到主人格了。”
(本章完)